第162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这一日的早膳失了往日的轻松愉快。虽然小菜异常精致, 米粥也入口即化,但两人都没有心情赞赏。
皇后一餐饭吃得味同嚼蜡,不时抬头看看对面,皇帝虽已平复如初, 可她依然能看出他也是心事重重。
饭毕, 她依然焦躁难安, 就抓了那借来的簿册:“我去还这册子, 稍后就回来。”
但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才出门, 她便将簿册交给了一个紫宸殿伺候的小内侍让他代劳, 自己转身往长信殿去了。
仿佛是知道她会来,守门的內侍并未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见她便让开道路, 俯首道:“太皇太后请娘娘直接进去,不必通传。”
再度踏入长信殿门,似乎与昨日, 甚至几个月前都并无区别, 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但那连檀香气味也不曾压住的,不知何处而来,却又似乎无处不在的一丝老迈腐朽气息, 却又清晰地昭示了岁月的一视同仁。
太皇太后仍是安坐在自己的主位,犹如在这张宽大的凤椅上生了根。
皇后跨过门槛走到殿中行礼问了安,也不落座,就站在中央抬头望向高坐主位的太皇太后。
很久以来都不曾起意细细打量这位尊长,如今定睛细看,已是曾祖母的她仍腰挺背直, 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睑半垂似乎垂悯慈爱,但眼底偶尔闪过一丝清明锐利,仿佛瞬间能将人看个通透,令人不敢小觑。即便是她手中佛珠滚动,口中念诵佛号,也盖不住这一份油然而生的寒意。
太皇太后描得浅黑的眉毛慢慢的皱了起来:“你不落座,看我作甚?”
看着这张慈眉善目的脸,便想到了皇济寺那尊在大火中被护得严实的如来金身,皇后脑中闪过太子妃瘦削的脸庞,心里更腾腾燃起了一把阴火,若是从前她养气功夫十足装贤淑最像的时候,越是愤怒越要压着性子做到笑容温婉,令人如沐春风。但自从打定主意返璞归真,她便少了许多虚与委蛇的心,横竖彼此是什么心肝脾肺已然清清楚楚,也用不着惺惺作态。
于是她压着火气,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今晨刚得到一个消息,昨夜皇济寺大火,大雄宝殿被焚为平地,太皇太后可知道?”
太皇太后手中的佛珠发出一声刮擦似的轻响,声音极轻微,一闪而过,她仍是神色庄严,不疾不徐拨动着佛珠。
皇后也一副恍若未闻的样子,继续叹道:“里面那尊数百年的如来像是两殿都拜过的,上面镀的金身也是两位所捐,该当及时前来知会一声。”
太皇太后云淡风轻:“你有心了。”
皇后淡淡一笑:“应该的。”
太皇太后不慌不忙理了理手上佛珠的丝穗,眼神更深了几分:“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皇帝让你来的?”
皇后挑眉:“太皇太后等候在此,显然是知道我此刻会来。如此神机妙算,您不妨自己猜。”
这斗嘴似的挑衅根本伤不到太皇太后分毫,只令她觉得天真可笑:“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指望皇后终于能懂事明理些,不料却更加轻佻莽撞,越发不如当初了。哀家从前那些教导和期望,一概付诸东流了。”
两殿一宫里长信殿是唯一给予过皇后善意的那个,即便如今关系冷如冰,当初到底还是有几分情分,皇后几次三番态度咄咄,算起来的确理亏,她脸上的嘲讽之笑渐渐敛去,安静了许多:“说得不错,当初您慈爱关怀,教导了我许多。所以如今我也格外不解。”她再不兜圈子,直入正题,“——您眼下这番大手笔,到底是为什么?”
这句话所包含的意思实在是多,令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比如,因何事有此一问?为何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焦虑不安?这话背后又暗藏什么所求?心思玲珑的人不过话音刚落便已从中听出许多关窍,猜到外界事态已经顺利发展到哪一步,猜到帝后对此的反应,甚至连皇后孤身来此的缘由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太皇太后心中悬石缓缓落地,微眯起眼,情绪并不分明地慢慢说道:“你挑唆皇帝无视祖宗家法,闹得沸反盈天,毫不知自省,却来问我?”
皇后昂首直视她:“那依祖母的意思,如何才能善罢甘休?纳妃?废了我?还是说这些也远远不够?”
其实事情到现在,谁都知道远不是这个代价就能平息的了,但太皇太后并不接话,神色依然稳如泰山,语重心长地责备道:“你们这些小辈实在太冲动了,年轻气盛,过分自负,容易被冲昏头脑,说一些不经思考的错话,做下难以挽回的错事。”
皇后冷笑:“所以您就毫无顾忌地教训惩罚我们,甚至肆意取人性命。”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走错路会栽跟头甚至更严重,谁都不例外。”太皇太后表情纹丝不动,苍老的声音仿佛连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格外深沉的寓意,“身在元极宫,首要考虑的是大乾,其次是皇室,最后才是自己的亲眷。曾经哀家以为皇帝能成为这样的人,而你纵然软弱无能,毕竟安分守己,好好教导了,日后后宫交到你手上也出不了什么大错。可谁知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你们其实一个赛一个的狂妄霸道,你野心勃勃,兴风作浪,皇帝也受了你的蛊惑误入歧途,行事刚愎自用,对旧臣薄情寡义,步步紧逼,以至于朝中怨声载道,生出异心。再任由你们闹下去,恐要葬送我大乾江山。哀家年老体迈,却也不得不出来给你们收拾这残局。”
“真是慷慨激昂,义正言辞!”皇后捧场地喝了一声彩,语调一转问道,“可临深与我再如何不是,也还是大乾名正言顺的帝后。我们在帝京的郊外接连被人行刺这桩大事,太皇太后又为何要出手妨碍查案呢?”
太皇太后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平淡道:“行刺?什么行刺?皇后你口无遮拦大家都知道,但你最好记得珍重身份,话不可乱说。”
她要彻底抹掉这事!连皇帝的生死也毫不在乎!皇后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无尽的寒意顿时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她愣了片刻,突然咧开嘴笑了出来,清亮的笑声回响在空荡寂静的殿内,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种受打击太重而失心疯的样子宫里见过太多次,太皇太后并无半点惊讶,仍旧慢慢转动手中佛珠,仿佛置身事外。
皇后笑弯了腰,看着地衣上古朴庄严的宝相花纹,慢悠悠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我还抱着那么一丝丝希望,觉得太皇太后是后宫中难得还存有公心的人,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岂知真相竟比料想的更糟糕。原来是我大错特错了。您不但偏心,更重私心,家国社稷都是屁话,你不过为了一己之私而已。”她直起腰来,端庄行了一礼,“既然话不投机,不说也罢,告辞了!”
见她如此含血喷人,太皇太后目光终于起了波澜,迸出怒意的火星:“哀家一个大半身入土的老妇,能有什么私心?有私心的分明是你。若再由着你们下去,不但整个皇家要四分五裂,连天下也要动荡不安。你身为后宫之主,更执掌羽林,因手握大权而恣意畅快之时,可曾有一点顾及到这些?当初你故弄玄虚给我的那张字条,上面写的什么可还记得半分?皇帝又装作点到为止,明里暗里与你一唱一和。我怀着一丝侥幸信以为真,当日才忍住心痛,任由王康就此覆灭,王氏一族元气大伤。可谁料这全是你们花言巧语在欺骗我!什么谨言慧言,都是谎言。没了王康你们也根本不会止步,明面上哄骗我,背地里存的都是斩尽杀绝的心!”她从身边佛经里抽出一张薄纸,捏成团狠狠砸过来,纸团落在地衣上,弹跳了两下,咕噜噜滚到皇后脚边。
皇后俯身拾起,展开一看,是当初两御史案中被掉包的那张假证据,当时她一时兴起在三字经旁边写了几个字的隐文,不知被太皇太后用什么法子显现出来,正是“子孙为重,计之深远”八字。这八个字,当初或许还有几分劝谏警醒之意,但放在今日已是全无作用,不过八字废话罢了。
“你觉得话不投机,哀家也不屑再与你说。”太皇太后冷下脸,“下回若还要登门,叫皇帝自己来。”
皇后慢慢抬起头,大乾的前后两任后宫之主在殿中彼此对望,周身的气息却是泾渭分明,与对方毫不相容。
当日王康一案中若没有太后私立太子庙与梁王世子强辱王妙渝这两件事作交换,两殿断不可能那般轻易放手。现下太皇太后却将一切都归结于自己被帝后蒙骗,实在操得一手好话术。更遑论今天这种种说辞,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皇后淡淡笑了笑,道:“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她语气过于笃定,却不知是针对那一句话的反应。太皇太后眉头一皱,正生疑心,就听皇后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您这样的人才是皇后这个身份上真正的典范,不但出身尊贵,才华横溢,还威严睿智,深谋远虑。比我这个半调子要强千万倍。但如今我不这么想了。”她的目光清澈见底,过于纯粹,以至于直直望来时竟仿佛有一种直指人心的错觉。太皇太后有一瞬的动摇,险些挪开眼睛,但毕竟饱经世故,转瞬便平静下来,寒着脸听她斩钉截铁道,“我做皇后,一定不会成为您这样的人。”
出殿门时,外头竟候着凤辇,小满满脸是笑候在旁边。偷溜被逮个正着,皇后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恰好站了半日也累了,便端着处变不惊的模样登上了辇车,一路心里打鼓地回了紫宸殿。
进门后,见皇帝又站在窗下负手沉思,她慢慢吞吞走了过去,这个节骨眼自己还添一把乱,着实惭愧。
“回来了?”皇帝叹道。
“嗯。”
“去求和了?”
皇后猛地抬起头,反驳道:“是议和!我怎么可能求和这么没骨气!”
皇帝转过头来看她:“那结果呢?”
皇后更心虚了,她眼神往旁边飘,不敢看人:“最后……变成了下战书。”
皇帝按着额角,哭笑不得地摇头:“就知道是这样。”
他朝旁边的黄玉做了个手势,黄玉便上前来,低声禀道:“回殿下,一刻钟前外面传来消息,帝京中已经有谣言,说王康父子之死大有蹊跷,乃是皇上因幼年龃龉而多年怀恨在心,所以罗织罪名残害忠良,更私下命羽林外卫斩草除根,不给别人留半点生路,连下手的羽林卫姓甚名谁,是何时接的命令何时动手杀的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更有甚者,说今晨太子妃的遇害也是皇上示意,因为太子妃手里有皇上杀死她父兄的罪证,才会被牵连杀害。如今谣言才刚传开,想来午后便会沸沸扬扬,满京皆知了。”
皇后整个人都要炸开了:“胡说八道!”她气得发抖,恨不得将那居心叵测的造谣者统统一箭穿心,却努力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这便是长信殿要污你名誉的手段么。但也不完全是个死局,命王度亲自去信州查他哥哥死因,清者自清。至于太子妃和胡逊父子的事,长信殿能如此精准地算中和执行,外卫里必然有内应,尤其是胡逊父子关押之地必定隐秘,若非有内鬼,绝不会即刻就被找到。让肖兴把这些人找出来,若长信殿不怕丢人,尽管来对峙。”
但其实她自己都觉得这实在是杯水车薪。皇帝对许秉臣这帝师的弃用已经被有心人大肆渲染,流传甚广,有这个寡恩的印象先入为主,再加油添醋一番,众人多半也会疑心他当真因为私恨而杀王康乃至太子妃。臣子失君心本是寻常,根本算不得大事,他们把许秉臣拉出来大做文章很有些莫名其妙,原来这只是个铺垫,真正的脏水在后面。而这脏水若上了身,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洗得掉的?
她心里急,忙命黄玉:“去,叫肖兴即刻进宫。再把我哥哥也请来。”
但黄玉却一副并不怎么着急的样子,迟疑地看向皇后身后。
皇后连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别急。”侧边伸来一双手,安抚地握住双肩让她转过身来,皇后有些茫然地抬头,只见皇帝眉心的阴云已然散去,神色比之前已然轻松了许多,对她道,“他话还没说完。第二则谣言其实是我命人散布的。”
皇后大吃一惊:“什么?!”她脑子直发懵,完全没有头绪了,“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皇帝淡淡道:“你已经下了战书,当然就该我出击了。”他眼神极亮,神情里有一种异常锋锐的清醒,仿佛看着猎物终于走向陷阱的猎人,“既然他们要动刀兵,起厮杀,若不让他们倾其所有,杀得血流成河,全军覆没,又如何对得起这场鏖战呢?”
接连几天的舆论和拉锯让帝京人已经亢奋得有些疲惫,但今天这惊天奇闻却重新燃起了他们心里的火焰,让他们再度激动起来。
鄂国公傍晚时从元极宫返回,悄悄发出许多帖子将二三十人请到了自己府上一间暗室,随即关紧门窗,遣散下人。兴奋得发红的脸在烛光下闪着紫光,却也盖不住他一脸大喜过望。
“诸位,适才太后娘娘亲口吩咐我知会你们,让我们明晨定要去赴早朝。皇帝无道,残害王康王大人,此事人尽皆知,他已是大大的理亏,趁此良机,娘娘让我们定要趁热打铁,促成懿旨上要求成真,更要那皇帝亲自下罪己诏。”
“罪己诏?!”有人讶然,“怎么可能!”
鄂国公不满地扫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已经得罪了两殿,长信殿都深恨他,连太皇太后都被他逼得离心离德,那小皇帝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两殿要他罪己,难道他还敢说不?”
有人还是不信:“不会吧。他可是太皇太后嫡亲的血脉……”
“梁王难道不是太皇太后嫡亲的血脉?梁王家的小王孙难道不是太皇太后嫡亲的曾孙?”鄂国公一脸不以为然,“对太皇太后来说,实在不行也不过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罢了,难道还能逃出她老人家的五指山?”
这话中之意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你,你是说……”
鄂国公眉头一皱,坚定反驳:“我什么都没说!”他挑着一双略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不过你们可想清楚,事情闹到现在这样不可开交,我们一个两个都是在那小皇上心里挂了号的,这位主可不是什么善类,王康有两殿做后盾,亲生女儿还是太子妃世子妃呢,他是个什么下场你们可都看清楚了。今日若不狠狠心,他日沦为第二个王康,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众人心里皆是巨震,若说之前还有侥幸,认为皇帝一向仁善,就算把他欺负狠了,法不责众,终归也不会是什么大祸事。但今日王康的真正死因传来,那细节过于真实,不少人都是一阵胆寒,起了惧怕。
“太后娘娘有几分把握能成?”
鄂国公瞥了这人一眼:“没把握你就不做了吗?别说你还没听到风声,那小皇帝已经动了念,日后要趁机将附庸太后的大臣们尽皆撸去,换上他自己的人。你看他毫不客气换掉许秉臣就知道,此人看似宽厚,实则眼里不揉沙子,许秉臣有了私心都被弃如敝履,我们这些一直和他作对的人在他眼里又算什么?你便是此刻要回头,人家也根本不会给你机会了,与其跪地求饶也于事无补,等着日后他那些心腹翅膀硬了,就各个击破来取代我们,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彻底靠着太后,齐心协力做个体体面面的功臣。若真能成事,拿罪己诏摆着,日后他在太后面前再直不起腰来,而且小王孙若顺利做了孝文皇帝嗣子,将来谁才是大乾的正统根苗那可就说不定了。届时他焦头烂额,岌岌可危,哪里有时间来找我们的麻烦,而且倘或真的洗旧换新,功劳簿上也有我等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众人被他搅得心思像片没跟的浮萍忽上忽下,一时不语。就有那心思灵动些的知道他说的有七八分都是真,索性一咬牙,问:“那太后娘娘想要我们怎么做?”
鄂国公老眼一眯,闪过一丝危险而决绝的锋芒:“太后让我们极力苦谏,逼他答应,若是他敢不应,那我们便齐齐取帽辞官!”
作者有话要说: 小金乌生日快乐呀~~~赶着今天先发出来,结尾还没写完,晚点补。
补完啦~~~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