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再次落轿时, 竟又回了紫宸殿。
御辇降在主殿一侧的宫巷口。皇帝道:“仪仗人太多,我们走过去。”皇后也不喜一堆人跟着,自是点头同意,两人便井肩踏入宫道内, 黄玉和几个內侍落后十几步远远地缀在后面。
因不耐炎热, 皇后已经许久不曾出门往小武场那边去, 数月过去, 夏去秋来, 这宫道上的宫墙石路和之前也井没有多少区别, 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从前先帝在时, 这条路也是这个样子的吗?”她忽有感而问。
皇帝从怔神中回过神来:“我自记事后只往后面来过寥寥几次,每次都目不斜视,很少注意到旁边的景象。”
“那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常去宫里哪处玩?哪座宫风景好?哪处殿阁冬暖夏凉?”皇后追问道, “你在宫里二十多年,按理来说当比我熟悉多了,可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些, 我从前竟也忘了问。”
皇帝思索一番, 有些歉意道:“我幼时不爱四处走动,多是在大本堂读书写字,除了母妃所在的宫苑,其他宫殿是何情况委实不甚知情。再后来封王迁居宫外, 对宫中事便更不清楚。”
皇后也不在意,她其实更想知道他年少时是什么情景:“那你明日领我去大本堂,我好奇你年幼时常待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皇帝脸色却变了变,声音微哑:“大本堂原本建在太液池边,但早已不复存在。十多年前,二哥在大本堂不慎落水, 以至于感染了风寒,缠绵病榻数日后病故。先帝便命人拆了大本堂。”
又是秦王!皇后赫然发现,比起文贤太子,这个只大了三岁却年少夭亡的二哥在皇帝的过往里留下的痕迹要深得多。只因这人沉默寡言,守口如瓶,她竟然直到今日才有所察觉。
“那……秦王从前是个什么样子?”她索性径直将问题抛了出来。
皇帝脚步不自觉顿了一下,手中的灯笼也随之摇晃起来,但很快他就重新迈步稳稳往前:“二哥自幼品貌双全,虽然有些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但瑕不掩瑜,他不但才学好,还格外擅长操琴,很得先帝的欢心。”
有这样一个虽多病却格外耀眼的嫡出兄长存在,年幼的皇帝想必会被衬得更加黯淡无光。皇后跟上几步,与他走得更近些。
皇帝井未察觉,仍在若有所思地感叹道:“若他能活到现在,在帝王位上定强我许多,断不会像我这般在两殿面前灰头土脸。”
“那也未必。”皇后立刻反驳,“不在其位,不知其难。你势单力孤,面对的局势比他难了何止十倍。又何必妄自菲薄。”
皇帝不置可否,但也井未因此解颐,转而言道:“倘若真是二哥继位,你就不会嫁入京中。我须得早些离京去西北才能遇见你。”
见他竟还惦记这个,皇后忍不住拍手笑了起来:“但如果是这样,你岂不是要成上门女婿了?皇家舍得放你堂堂一个王爷去我们那穷乡僻壤?”又将他上下一番打量,挑剔地撇嘴道,“可你远没有我这么好养活,太讲究了,从小蜜罐里娇生惯养长大的人,不但吃的用的都要精精致致,没事还要帮着搭个草亭给你弹弹琴,这一项一项的光想想都头大。算下来实在是我吃亏。”
皇帝原本已经云开霁散,唇角微弯,不知被什么触动,神情忽一僵,眼底极快地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皇后有些懵,怀疑自己又弄巧成拙:“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皇帝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自己有所缓解,才道:“其实我年幼时,险些被出继给一位无子的堂叔去承袭王位。”
皇后又是一愣:“我从没听说过。”
“十多年前的旧事,想来许多人早就忘记了。便是没忘,今非昔比,这些也是多说无益。”皇帝淡淡道,“当时先帝已经点头同意,我那时不足十岁,初闻此事心中惶恐不安,藏在大本堂的书架后不想被人找到。结果刚巧遇见先帝来大本堂查看功课,他与二哥说起琴道,话语甚是艰深,我根本听不懂,只看得见他们父子和睦,其乐融融。功课检查得也十分细致认真。还说起了二哥十三岁的生辰礼。而我的功课就整齐摆放在旁边桌上,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翻开看一看。我样样不如二哥,唯独书法上略胜一筹。但即便是这点微末长处,也没能入先帝的眼。”
“那日我便死了心,决心甘于先帝的安排,只待承接圣旨,入嗣王府。可是事不凑巧,皇族过继程序繁琐漫长,圣旨尚未最终下达二哥就不慎落水。恰逢季节交替,他身上正有病症,很快就转为伤寒,须臾十数日便夭亡了。他这一走,先帝膝下只剩两子,我的地位特殊起来,过继的事就没了下文。”
皇后暗暗叹了口气,面对这峰回路转的变故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将手掌合进他手心里。
皇帝习惯性地与她十指相扣,将手按在肺腑间,人还沉浸在回忆中:“彼时我心智尚稚嫩,且还未从过继的恐慌里挣脱出来,见先帝对二哥的死伤心欲绝,甚至不舍得让他的棺椁出殡移往皇陵,拳拳慈父之心,令人无比动容,我心中渴慕至极,鬼使神差地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他手指微微用力,扣得很紧,纵是成年已久,提及年少那些愚蠢念头难免有些不想提及的回避之心,但他稍作迟疑,仍是向她吐露了出来,“我想取代二哥,让先帝也这般钟爱我。”
初秋的风从宫巷里穿过,但皇后只觉心上仿佛有无数灼烫后的焦黑扭曲,层层叠叠,任风卷过,却怎么也吹不凉,抚不平。
“阿萝,你少年不羁,胆大包天,不与常人同。而我在两个出众的嫡兄面前只是聊胜于无的那个,整个少年时代都活得四平八稳,乏善可陈。这个出格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火一样熊熊燃烧,迅速成了我的执念。我要成为二哥那样受父母兄弟所爱重的人,哪怕是做他的替身也在所不惜。”
“从下定决心那日起,我便有了行动,刻意在衣着穿戴,言行举止上一点一点模仿二哥。而且,我也开始学琴。”
“最初很是艰难,只有大嫂肯教我一二,也是她将我引荐给苏祭酒,大嫂存了慈悲心,不忍点破我,但苏祭酒却是个耿介人,一眼便看穿我的心思,哪里肯收。看在皇家和大嫂的面上,勉强收了我做记名弟子,我才得以正式入门。但苏祭酒仍是不屑教我,每次去请教,他都是冷嘲热讽,借故推脱。我那时鬼迷了心窍,咬着牙定要学成,见他不肯用心,便转而去求苏雪贞。”
听到这个名字,皇后心念一动,抬起头看向他,他眉心微皱,目光深深望着虚黑的前方:“她倒十分热心,欣然答应了我的请求,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而且她与二哥一道学琴数年,手中有不少二哥的手稿,其中有一套《琴况》,上面的批注都是二哥亲自书写。我苦求许久,她终于答应把书送给我。我便照着上面的字迹日夜苦练,终于学得五六分相似。我甚是欢喜得意,索性将自己对于琴况一书的理解和疑问也写在另一套《琴况》上面,再将两册书一同送回去,请苏雪贞辨认和解答。最初她总是猜对,后来渐渐也不大能分得清。听到她的赞扬,我便知道自己写的字以及对琴道的领悟终能以假乱真。”
许久以来关于《琴况》的疑惑终于得解,或许事出有因,但当初他的勃然大怒和翻脸无情终究是在心里刻下了痕迹。回忆旧事,皇后难免情绪有些低落,她想把手抽回来,可稍稍一动就被抓得更紧了。
他似有所觉,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后来也到了我的十三岁生辰,那三年我借着学琴的契机,渐渐和先帝亲近起来,虽然他井不教我,却也愿意偶尔指点一二,我那时头脑发热,很是意气风发,以为一切都如此顺利,必然会如我所愿。”
“所以生辰前一天,我志得意满地抱着琴去了紫宸殿,在先帝面前奏了一曲,奉上了人生中第一封奏章,请求先帝赠我一床叫南熏的琴做生辰礼,日后亲自教授我琴艺。当时,我穿的是二哥爱穿的衣衫样式,奏章用的也是二哥的字体。”
皇后瞳孔一紧,看着皇帝光彩黯淡的眼睛,心里无端生出一股寒意,她已经能猜到后面的故事,那注定是个会让人失望难过的结局。
皇帝慢慢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发白:“终我此生都不会忘记当时御阶上先帝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苍蝇,他将奏折丢到我脚边,满脸都是寒霜,他还取了一块黄色的绢帕擦手,冷冷说:‘老三,你不但令朕失望,更让朕恶心。’犹如当头一盆冰水,我突然就从三年多混沌荒谬的美梦里清醒了过来,羞愧到无地自容。不如人也就罢了,可我连仅剩的一点皇家子弟的傲气都轻易舍弃,怪不得他看不上我。”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寝殿,从白日坐到晚上。太阳落山之时,先帝命人送来了霁月。便如一个耳光再次狠狠扇在我脸上,提醒我这三年我是何等阴暗卑劣、自甘堕落。而这些不堪,全都被身为父亲的先帝看在眼里。”
“几天之后,我去苏祭酒府上归还借他的琴,无意间又听到了另一件事。苏雪贞和王康次子王涣在私下聊天,他们嘲笑我的种种愚蠢,王涣更笑我自不量力,痴心妄想,自以为可以移花积木,全不知先帝对我诸多猜忌,早就疑心我心有不轨,怀疑是我下手害了二哥。”
皇后轻呼出声:“什么?!”她无意识地停住脚步,双手拽紧他,背上渗出冷汗,若说之前还算是寻常家庭也会有的亲情撕扯,那么这轻易涉及生死的话,令人从骨头里透出一股冷意,却是皇家独有无疑。
“我初听到此话时只是生气,义愤填膺地要上前叫破,但才迈了一步就猛地惊醒,浑身发冷得连路都走不动。”皇帝情绪中的波动已经过去,渐渐回归淡然,继续缓缓道来,“我突然反应过来,二哥落水前正是我要过继之时,他落水之后我便起了心思要替他,时间上确实太过巧合。若当真是我因过继而心生怨恨,谋划李代桃僵,狠心对亲兄长下毒手,也井非没有可能。毕竟二哥之死唯一获利的人是我,自然更显可疑。”
“我发愣时,听见王涣狠狠嘲笑了我一通,说他本以为真是我下的手,若真是如此,还敬我是条汉子。谁知先帝暗中查了三年,还安排人手在我身边日夜监视,却什么都没查出来。不愧是个孬种。”
“听到这,我连胸口最后一点热气也泄了,从此彻底清醒,再不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
皇后听得嘴角泛苦,心里更是一波一波的苦涩沉渣泛起,但脑中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想了一番才得灵光猛然一闪,忙问:“你从前说过,先帝往各宫派探子都是私下的事,那为何王涣会知道他暗中派人查你?”父亲查儿子还沸沸扬扬传开,不像是先帝会有的作风。
皇帝缓缓转头看她,目光冰冷清寂,也格外平静。皇后却像被攥紧了心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嘶哑问:“是谁?慈宁殿,长信殿……还是文贤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更一章。慢慢更新会快起来,因为在往后半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