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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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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仿佛有一池铁水猛烈炸开, 却又随即冷却凝固,将一切都浇筑成坚固寒铁。

    许久,皇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咬牙骂道:“荒谬!”

    除了这两个字, 她实在找不到还有什么词语能够形容。“他凭什么这么说你?!他……”她很想狠狠再骂两句, 但那人毕竟是先帝, 皇帝的亲爹, 便只得硬生生咽了回去, 心里却替他感到莫大的羞辱和委屈, 着实憋得难受, 酸楚得厉害,这些年皇帝品性如何,是如何孝顺两殿, 又是如何宵衣旰食的,她一个之前的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先帝与他相处多年却偏见如斯, “他真是莫名其妙, 对你根本不公平!”

    皇帝没有说话,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突然转身走到窗边,伸手拉开了窗扇。窗洞大开, 殿外的沁凉秋风立刻迎面袭来,而那狰狞可怕的暗黑巨兽仿佛也随着这动作从窗户一跃而出,消失在窗外,只剩他双手撑在窗框上,声音里还残留着未尽的黯淡和冷漠:“其实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皇后一愣,她是信事实多于言语的人, 所以并未因他这一句话就跟着动摇,但是仍不免要问:“为什么?”

    皇帝顿了顿,站直身,朝外喊了一声:“黄玉。”

    随即便是门扇开合,接着一段急促的脚步声到了门前,黄玉推门进来,先低声道:“回皇上,长信殿从您出门后就闭紧殿门,前后门皆不见有人出来。如今太阳落下,通往宫外的宫门都已经安然下钥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阿萝,你吩咐下去,今夜无论是谁的命令,各处宫门皆不得开启。”

    他如此郑重要求,必为要事,皇后不由分说就唤了人来,将话传去各处。

    待这件事办完,皇帝便吩咐黄玉:“去备辇。”

    皇后疑惑地问:“都下钥了还要出去?打算去哪里?”

    皇帝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烛光之下,眼底仿佛都映出一抹陈旧泛黄的光泽。他慢慢朝她伸出手:“你不是问为什么吗?去告诉你为什么。”

    皇后心尖一动,下意识低头看向这只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因为并未使力,骨节都圆润地包裹在皮肉里,显得格外温软柔和,不知为何,眼眶微热,鼻尖有些发酸。见她半低着头迟迟不动,皇帝就问:“怎么了?”语气里有些疲惫,但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皇后快走两步,越过这只手直接扑到人怀里。皇帝被撞得退了一步,正有些惊讶,就感到她温热的手贴在背心处轻抚了两下,原本还有些僵硬紧绷的背脊渐渐松弛了下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些小事而已。”

    虽然他情绪明显好转了许多,但一路上仍是沉默时居多,御辇稳稳行走在宫道上,前后的內侍们也都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又是落在一处陌生地方,眼前是一处宫道尽头,接连有数座高大的建筑,泛黑的屋瓦,紧闭的铁门,厚重的墙上完全没有窗户,瞧着雄伟又古怪,面前这座格外森严,垂手候着几个年岁颇大的內侍,看服色品级都不低。

    “这是哪里?”皇后不解地问。

    皇帝无奈一叹:“钥匙早就给你了,还问是哪里。”

    皇后满头雾水地回忆一番,忽而醒悟过来,脱口而出:“这是私库!”数月前那枚小印刚送来时,就曾说明过那是私库的钥匙。只是她对金银珍宝没什么兴趣,所以一直懒得动腿来一遭。那小印第一次派上用场,还是用来出宫溜走。

    皇帝点了点头,果然是猜对了,皇后有了些兴致,从腰带里摸出小印,走上前递给那几位守在门前的老內侍。他们颇为严谨,纵然皇帝本人就站在不远处,也仍是一丝不苟检查了皇后递来的印鉴,查证无误,便一人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的三道锁,缓缓将沉重铁门推开。

    出乎意料的,里面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高高的屋檐下有细小的洞口透进光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屋内折射出许多浅淡的光芒,模糊能看清大致的轮廓,进门是间小厅,摆着桌椅,却并未看到意想中璀璨耀眼的光芒,往里是一道门,黑影绰绰的似乎有许多高架。这时,身后有一团光慢慢靠近,屋内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似的光。皇帝提了一盏明瓦灯笼走来,拉了她的手往里走。

    有了灯笼的光,皇后才看清内间的样子,大殿似的的屋内,走道两侧一重重的全是顶天立地的大铁架,摆着许多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漆雕木盒,每一样都是鹅黄色签子贴在旁边标注着名字。但奇怪的是,无论是铁架的颜色,还是木盒的颜色,都是深色居多,甚至还有不少黑色,看起来便是无数黑影。她奇道:“为何弄得这么乌黑一片?”

    皇帝道:“黑色五行属水,这间库里珍藏的多是古玩字画,百年千年的纸张木头最怕走水,故而以水意镇之。”

    原来如此。皇后对字画什么的兴致缺缺,更多的是疑惑,不知今晚特地来此到底是为什么。但迈入第二间房间,她的疑问便有了答案。

    这间屋子与前面那间一般无二,都是黑铁高架。唯一的不同是,重重铁架上摆着的都是各色锦袱琴盒裹着的大物件,皇后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什么。

    琴。整整一屋子乌泱泱全都是琴。数不胜数,蔚为大观。

    先帝风雅爱琴,搜罗天下古琴名琴数千床,除了日常嘉奖赏赐给重臣,更将其中最心爱的百余床作为随葬品带进了陵墓。这里想必就是剩下的那些了。琴本乐器,以音通情,该有人时时拂拭,日日弹奏,方不算辜负,如今满屋子好琴却憋憋屈屈地挤在库房的架上,长年累月连碰都没人碰一下,只能随着岁月慢慢腐朽,何其可惜。现下皇帝也不再奏琴,越发不会来用它们,这静谧空荡的库房,倒像是这些琴的坟墓。

    她的视线感慨地扫过它们,却发现不远处一床琴与别的不同,它裹着陈旧的素色琴囊,被塞在两床用琴盒装好的琴中间,连个鹅黄签都没有,好似琴堆里的不速之客。

    皇帝将灯笼交给她,径直走向这琴,伸手拉开了琴囊,先露出的是挂了排穗的圆弧琴头,继而琴身也显露大半。与弧度有方有圆的仲尼琴或是伏羲琴不同,这床琴两头圆润,中间近乎直线相连,且琴头上指头大的洞眼格外眼熟。

    “良臣。”皇后定睛一看,立刻认出这是曾被钉在小竹屋墙上的琴。后来不知所踪,也不晓得去了哪里,原来是被收到库房里来了。

    略显朦胧的灯笼光下,十三徽在栗壳色的琴身上闪闪发亮。皇帝半垂着头,神色半掩在阴影里,手指沉沉按过琴弦:“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这床琴的过往?”

    皇后转头看了他一眼,如实道:“不止你说的,我还从小满和大嫂那里问到了一些。大嫂说原本有一具琴是先帝要赠给秦王的,唤作南熏,后来秦王夭折,便改称霁月转赠予了你。你仿制了一张一样的琴,起名叫良臣。就是它了。”她环顾四周,满眼都是琴,不知那张霁月是否也在这屋里。

    “大嫂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他却摇头道,“虞舜改琴为五弦,以歌南风。既然叫南熏,琴的式样自然该是伏羲或是神农之类偏古式,又怎么可能是一具后人新创的梁鸾?真正的南熏,当年秦王死去后先帝便亲手毁去,烧成灰洒进了太液池。那是先帝费尽心思为秦王选的琴,他不在了,自不该被别人染指。”

    “至于那床霁月,乃是先帝特地选给我的。那是他第一次亲自为我选生辰礼。”

    皇后总觉得这些话别扭又刺耳,总有一种被轻视被压抑的落寞感,她已经察觉到所有的症结都和先帝脱不了干系,但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说破,还试图往好处说:“五根手指长短不齐也难免,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先帝自然也肯为你花心思的。”

    皇帝不无自嘲地笑了笑,突然又问她:“阿萝,你当初看到这琴时曾说过它这形制像一样东西,可还记得?”

    皇后每日说的话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且时隔数月,哪记得从前曾说过什么,她仔细盯着琴看了半晌才勉强记起:“仿佛是说它像我爹上朝用的笏板?”

    皇帝点头道:“更准确来说,它像王爵朝见时所用的玉笏。”

    “其实先帝真正的心思早已被你一语道破。他并不喜梁鸾式,却指了霁月给我,不为其他,只因那是当时库房里唯一的梁鸾。梁鸾式形似玉笏,他是在借琴告诫我要一生一世恪守臣子规范,光风霁月做个闲散亲王,不得有半点非分之心,更不能沾染半点朝政。”

    皇后慢慢咬住了牙关,对秦王就是厚望深重,对楚王却是戒备警告,厚此薄彼就不说了,才十二三岁的孩子与亲生父亲之间还要有这些君君臣臣的哑谜,让她越听越觉得心凉,皇帝现在的语气已经很平淡,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但是当初,生平第一次拿到来自父亲的心意,却揣摩出礼物背后冰冷含义的少年会多失望呢。纵然明白皇家亲情素来便难单纯,但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你自己仿着斫了这床良臣。就是用来回答先帝么?可小满说,后来霁月连影子也没看见了。”而良臣,被几根竹钉钉死在先帝琴室的墙上。

    陪伴他整个少年岁月的两床琴,终落得这么个下场。

    皇帝笑了笑,笑意却没到达眼底:“这话不尽然。若说影子,还是能看到一些的。”他伸手拢起琴囊,将琴背在身后,“走吧,带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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