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又是熟悉的太极殿偏室, 中间为御案,皇帝自坐在椅上埋头批奏折,左下却特地新设了一处案几, 坐着皇后本人。夫妻两个同处一室各自办公,虽是这太极殿里破天荒头一回,却也相当融洽。两人都很专心于自己的事,安静的室内只听得到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皇后手上的事并不多,早上的这番突击操练成绩已出炉,以此为底, 她对照着个人档记翻看一遍,又把世家谱系拿过来上下左右扫了一圈,歪着头想了半天, 最后提起笔在成绩单子上龙飞凤舞一番勾画, 大致轮廓就差不多了,心里石头落地, 她忽而觉出渴意来, 就丢下笔,抓了茶盏几口饮干,又嫌不够,努努嘴示意黄玉去取新茶。
黄玉会意, 很快就出门去。皇后不耐烦等, 索性起身走到御案边拿起皇帝剩下的半盏茶给喝了。皇帝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么渴?”
皇后抬眼看他, 腮帮鼓鼓的活像只松鼠,她“咕噜”一声咽下水,早起忙到现在,不但渴, 还觉得分外疲累,若是没有这摊事,这个时间她应该还窝在紫宸殿软绵绵的床上呼呼大睡,哪用得着操这些心受这份累,想想那些硬茬子老爷卫,再看看眼前这气定神闲的人,不由有些牙根发痒,就逼近椅边,居高临下盯着对方:“我怎么突然觉得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你是存心拐了我来给你干活的!”
皇帝目光一闪,坚决否认:“当然不是。这等关键位置自是能者居之。况且今日你也发现了其中诸多积弊,这些问题除了你,或许再无人有这个魄力去碰。”他的神情平静又坦然,十分真挚。
皇后仍是满心狐疑:“没有因为看我每日睡得日上三竿,所以心里不服气?”
皇帝明明没喝水,却无故呛了一下,他清清喉咙,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是有一点。”
皇后板起脸,一甩手:“那我不干了!”正要转身,被皇帝抓住手拽到腿上,她刻意不卸力,这一下砸了个结结实实,果然听到耳边一声闷哼,让她忍俊不禁。
“消气了?”皇帝叹气。
皇后被他锁在膝上,就瞟了他一眼:“我今日先斩后奏,闹了个人仰马翻,你怎么半个字都不提?”
皇帝理所当然道:“晨起时就说过,一切悉由你做主。”
皇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那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的份上,大后方就托付给你,我继续冲锋陷阵了。若是再冲坏了哪撞倒了谁可不要怪我。”她打了个呵欠,估了下约莫才巳时,就推了一把腰间横着的手臂,“起得太早了,犯困。快放开,我去后面小榻上睡会儿。”
皇帝却没松手,他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眼:“在后面看不见人,这张椅子宽大得很,就在这里睡吧。”
他指的是身下这把龙椅。皇后有些发愣,虽然这椅子是很大,勉强也能睡人,但他几时变得这般黏人了?咫尺之遥都不行,非要留在眼皮底下。她低头看看他,又扭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这里是太极殿,大臣们来来往往的,我睡在这像什么样子?”
皇帝道:“无妨。我已下令,今日所有大臣一概不见。”
“什么?”皇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十分想笑,“难道是因为我捅了马蜂窝,你怕挨骂,索性就不见他们了?”
皇帝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就没有辩解,顺着她的话含笑点头道:“是有点怕。”
竟然还承认了!皇后更觉乐不可支:“可我这个人向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断不会轻易收手。日后你要扛的骂可还多着呢。你还是早些认清现实吧。”却又油然而生几分怜惜,这人也怪可怜的,实在不忍心拒绝这点小要求,就点头同意,“行,我就在这里睡着陪你。能在太极殿里睡大觉,也算是个殊荣了。”
黄玉捧着新茶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听得里面彻底安静了,才敢小心翼翼推开门。
门内龙涎袅袅,静室生香,皇帝仍在伏案书写,似乎与之前并无区别,只是位置从龙椅正中挪到了仄小的一角。黄玉放轻脚步走近,悄无声息将茶盏更换,眼角扫到皇帝腿上躺着一个人,脸埋在他腰间,全身蜷曲着裹在一张明黄薄毯里,唯有一头浓密的长发散开,黑瀑般从膝头垂落,皇帝一手持笔书写,另一只手垂落在她腰背,将她大半个人都虚揽住,两个人仿佛两颗糖块一样黏在一起。太极殿里多年积累的威严肃穆被冲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独留一派安逸温甜。黄玉不敢多看,忙收回视线,静静退了下去。
这一日太极殿闭门,厚重的大门隔开了内外,留住一宫静谧,浑不知外间已炸开了锅。前番皇后私自出宫的引起的轩然大波还历历在目,只因太子妃突然遇刺打断了众人对前事的关注舆论才冷了下去。这会却又闹出这等幺蛾子,死灰立刻就复燃,且新旧交织,烈度更胜十倍,而下午羽林卫内数十人齐齐被革职的消息传开,更加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直烧到第二天早朝。
“皇上,臣有本奏!”才刚宣布早朝开始,就有人迫不及待出列,“臣以为皇后掌羽林内卫有违祖宗家法,乃大不妥。”
“祖宗家法?”皇帝淡淡道,“有哪一条祖宗家法白纸黑字说皇后不得兼管羽林卫的?”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刺激了不少人的心神,前些日子强行收回优抚名额的事还历历在目,前事尚意难平,竟又赶着来了一件,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立刻有大臣激愤开口。
“皇上,后宫不得干政是铁律!羽林卫乃宫城戍卫,亦是军政大事,岂能容后宫染指?!”
又有人道:“而且皇后一介妇人,于军务上根本一窍不通,昨日那番胡闹就把羽林卫折腾得一塌糊涂,致使其中一人突发心疾,至今昏迷不醒。若继续任由她胡作非为下去,恐怕羽林卫里人人都要自危了。还望皇上爱惜众臣子性命,不要再任后宫肆意胡为。”
“皇上,羽林卫数万人众,怎能随便交到一个妇人手中?万万不可啊!”
众人纷纷出列陈情,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若说之前诸多争议之时尚有两方立场相对各执一词,那今日满朝臣子的口径出奇地统一了起来,不但是一向意见相左的那些,连从前秉持中立,旁观不语的那部分人也都加入了队伍中。彼此的区别不过是一方言语犀利,另一方稍显含蓄而已,但表达的意思并没有分别,他们都极力反对此事。显然接二连三的破例触及了大多数人的底线,近乎犯了众怒,就连皇帝嫡系一派也只能低头敛目,不发一言。满殿里众人齐心协力,皇帝成了孤家寡人。
一时舆论几乎汇成一条滔滔大河,浩浩荡荡朝御座上扑去,谁知皇帝连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得近乎傲慢:“皇后本就执掌后宫,而羽林卫守卫宫廷,也属后宫的一部分,她素来聪慧过人,后宫事事妥当,由她兼掌羽林内卫乃是情理之中。更何况羽林内卫乃皇家私军,并非正规军队,该由何人掌权根本不是军政事务,朕一人定夺即可,不必尔等费心。”
简直是强词夺理,冥顽不灵,众臣越发义愤难平。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众口一词都是不可不能不该,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皇帝终于也起了不悦,却将话锋一转:“王卿以为呢?”
他从前对王氏一脉都很客气,尤其是王康倒台后,王度在朝堂上地位越发超然,今日皇帝却头一个点了王度的名逼他表态,显然有迁怒的意味。谁知王度徐徐出班,高举笏板,说出的话却不是平日的和稀泥,而是态度分明地道:“臣与众大人意见一般无二。臣以为,皇上专宠皇后,以至于不纳后妃,姑且还能算是后宫内务。但羽林卫却是政事,绝非一己私事,皇上宠爱皇后,却也不能公私不分,混乱阴阳。皇后若真是聪慧敏贤,就该知道谨守本分,安居后宫,不能贪心越界,否则,不但引得天下哗然,更有损皇上贤名。”
王度旧事重提,又将前番纳妃旧账翻出,越发戳了皇帝的痛处,他冷笑一声:“皇后是朕的妻子,羽林卫是朕的私卫,朕让自己的妻子管理私卫而已,竟惹得你们如此沸反盈天,朕看你们才是多管闲事!分明是你们时时处处针对皇后,违逆朕,却反过来说是朕和皇后的错,真是岂有此理!”
“皇上!”一声极少在朝堂上听到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一惊,纷纷闭了口。
只见一向稳如泰山,仿佛定海神针般的萧丞相迈步而出,缓缓俯首:“皇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之意一为征,二为守。羽林内卫虽为皇家私军,镇守的却是帝京与宫城,乃是重中最重,怎能说这不是国家大事?”
皇帝脸色彻底变了,语气寒出冰渣:“连萧相你也要反对,是吗?”
萧丞相深深低下头,却没有退让的意思:“皇上,旁的事尚有大义在,这件事却委实站不住脚,事情非同小可,不能儿戏。”
“够了!”儿戏一词激怒了皇帝,他拍案而起,“朕信任皇后,愿意将性命安危托付给她,岂容尔等在此大放厥词!朕乃天子,朕的心意就是天下最大的法度规矩。谁再敢多言,革职去任概不姑息。”说罢,冷冷目光将众臣一一扫过,凌厉得仿佛一把利刀划过,众臣畏惧威严,不敢应声,殿内陡然静得人胆寒。皇帝等了片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彼时皇后正在元极宫门前主持第二场试炼,参加的人是亲卫以及昨天当值未到的那批。有了昨日的先例,今天所有人到得齐齐整整,而且没有人敢说二话,一声令下就开跑了。小鹊昨日开小差以至于踩线合格,心里很是不痛快,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的真实水平,又自告奋勇去领跑了,其他两个就老老实实留在原处,陪皇后吃果子闲聊。
阿未仍是一如既往的欢快,阿寅却不知怎的有些魂不守舍,一颗葡萄含在口中半天不知道嚼,皇后叫了她两次都没有反应。
“这丫头怎么了?”她奇道。
阿未也不明所以:“昨日跑完之后就这样了,跟丢了魂似的。”
皇后疑惑地拍了一下阿寅肩膀,小姑娘却惊吓得一蹦三尺高,带翻了一盘珊瑚石榴。
“出什么事了?”皇后皱眉,“有谁欺负你?还是胳膊腿不舒服?那新出的药油不管用吗?”
阿寅回过神,连连摇头否认:“没有,没有的事。”她弯腰捡起石榴,察觉到四道视线一直火辣辣盯着自己,她被盯得甚是不自在,眼神飘忽几下,羞涩地垂下头,“昨天殿下夸我了……所以我……”
见她这么扭扭捏捏的,皇后哑然失笑:“夸你怎么了?我句句说的都是事实,又没有撒谎。是你自己勤奋苦练,才四五个月时间就这么厉害了。而且这可有我的功劳,我夸你不也是夸我自己吗。”
阿寅的手抓着衣摆,想到昨日她从小腿上解下两条银块的时候周围羽林卫那震惊的眼神,有种做梦般的虚幻和茫然感:“我一直都觉得男人们身强力壮,天生就比我们强,自然做什么都得是他们更厉害,我们再怎么尽力也是徒劳无用的。但昨日却忽然发现好像不是这样。若他们天赋再好,却懒惰倦怠,而我们天赋再差,却能勤奋补拙,此消彼长之下,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她渴求地看向皇后,像是在求一个答案,皇后愣了一愣,眼底漾满浓浓笑意:“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对方先天优势过大,唯有以上驷对其中驷,以中驷对其下驷,其中艰辛甘苦自知,难与人道。不过你说的并没有错,同样的起点、加倍的努力的确可以一战,只是没有机会而已。就好比你,虽然只是跑个圈这种拼体力和耐力的小比试,却将许多羽林卫的武官都给胜了。你赢得堂堂正正,他们输得明明白白,这也堵了一部分人的嘴,帮了我好大一个忙呢。”
得到肯定和表扬的阿寅开心极了,眼睛闪亮亮的像在发光,正要说什么,忽然从稍远处传来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老臣郑冲求见皇后。”
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日那位颇倨傲的“四叔”,身后还领着四五个人,都是昨日见过的老熟人。
皇后一笑:“郑大人几位昨日已经跑过圈了。你们今日来此,莫非是觉得成绩不佳,想再跑一次?”
那郑大人脸色更加难看,昨日宫中不许臣子入内,他满心怒意压到现在无处发泄,五脏六腑都闷得发疼,被这话一激,差点就炸了,好容易耐住性子大步走过来,草草行了礼,直接开门见山道:“敢问皇后,您将数十羽林卫尽皆革职是否太草率了?”
这语气充满挑衅和质问,根本谈不上多少敬意,细究起来已经算冒犯了,但皇后老神在在,不动如山:“昨日已经说过了,凡迟到者革职,至于那几个连二十里都不能坚持跑完而中途放弃的,如此娇生惯养,四体不勤,羽林内卫实在供不起这么娇滴滴的大佛。”
郑大人被她这蔑视性的词语彻底激起了怒火,言语也完全不客气起来:“昨日众人都不当值,点卯的时辰也不该如此早,皇后这心血来潮的做法根本不符合羽林内卫操练的规矩!是你肆意妄为在先,才使得众人措手不及,不能及时应对。若依羽林卫素日的操练考核规矩,这些人尽皆是合格的,他们根本无错,却因为你突如其来的下马威造出借口将他们撸下,不但如此,你还将他们姓名籍贯官职和革职错由细节尽皆写了告示贴在京兆府和各处羽林卫差房,让他们一日之间不但丢官,更在众官员同僚面前丢尽了脸,实在欺人太甚!皇后难道把这羽林内卫当成你方家的亲兵,任由你揉圆搓瘪?”
他激动得口沫横飞,暴跳如雷,他身后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义愤填膺。但皇后将脸一板,怒色更胜他们十倍,直接用气势压了回去:“点卯为何不该早?你看看你身后的元极宫,满朝文武寅时天不亮便要上朝,除休沐年节外风雨无阻,他们这些朝廷重臣尚且不辞辛苦,你们身为皇城守卫偷懒到日上三竿竟还有理了?我不过让你们早起跑个操,更特地让宫中內侍挨家挨户通知,如此待遇竟能有数十人拖延不到,更诸多抱怨,比比那些年迈早朝的老大人们,你说这些话难道不汗颜吗?至于颜面。军伍中人最大的颜面是自己的功勋,是靠自己挣,不是靠别人赏的。若是一不服从命令,二无能无力。这样的人只会让整个羽林卫蒙羞,丢的是我们全部数万人的颜面。我不追究他们居其位无其能的罪过,只将错处昭告众人,已经够宽容了。若有下次,绝不会再轻易饶过。”
郑冲简直气急败坏:“说得冠冕堂皇,可你不但随意革职无过之人,连自己立的规矩也根本不遵守,你分明说香灭前到达者为合格,我们几人都是合格,你却将人划入待定。根本桩桩件件都是依照你自己性子行事,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完全是在戏耍侮辱我等!”
“你们当真合格吗?”皇后早就猜到他们来意,目光陡然犀利,紧紧盯了回去,“我言明再三,四个城角皆有內侍持彩印,通过者需在手臂上盖一印作为证据,可你们手臂皆无印章,细究起来,这要么是自恃身份视统领指令为无物,或者根本就是弄虚作假没有跑完全程,无论哪一条都是大过错。”
这点上他们的确有些理亏,但郑冲一皱眉,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我等根本不屑作假,自然跑完了,所有人都是明证。而且我们是勋贵世家出身,不是插标卖首的庶贱,尊驾要往我们身上戳印,分明是在故意贬低羞辱。”
“令行禁止乃第一守则。军令已下,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故意不遵守就是违令。”皇后斩钉截铁,又道,“我肯将你们归为待定已是念及初犯格外开恩了。可阁下不但不思己过,反而跑来对着上官大呼小叫,无理取闹。莫非真当我怕了你们的靠山,不敢动你们几个?”
郑冲就等着这句话,他一声尖利冷哼,暴怒激动的神色转为了冷漠阴狠的嘲笑:“我就猜到皇后是故意如此,你就是知道我们的身份所以在存心针对。种种限制和规则都是别有用心的鬼蜮伎俩。有心算无心,我等自然不敌。可皇后莫要太自以为是,后宫尚且不是你一人的天下,更别妄想染指羽林卫了。”
一向滴水不漏的皇后偶然失言,就被人抓住言语漏洞做文章来威胁,此事本来棘手,可她不但不慌,反而笑了起来:“我知道阁下是长信殿太皇太后的远房姨表亲。素来很得长信殿的照顾。这几个跟你一起违规的多是你沾亲带故的嫡系,与两殿多少也都有亲,被革职的人里也有许多你的亲故。但那又如何?你们自己要撞南墙,我不过是成全你们罢了。而且你身后是太皇太后,我身后却是皇上,难道你还要和我比一比谁的靠山更硬吗?”
她承认得坦坦荡荡,这却轮到郑冲心惊了,他咬牙道:“想拿我们做法立威,恐怕娘娘打错了主意,有太皇太后在,必能涤瑕荡秽,岂容你惑主放肆!”
“敢犯上不敬,简直胆大包天,可恶至极!”皇后被嘲得恼羞成怒,半抬起下巴骤然发狠:“你们几个有不遵号令的前科,又对上官忤逆不敬,双罪并罚,我现在就革了你们的职罢了你们的官。从此时起你们几人再不是羽林卫的人了。来人,扒了轻甲收了佩刀令牌,好好给我送他们回府。”顿了顿,又恍然似的添了一句,“对了,别忘了把他们也写份告示,各处补上。”
她一旦放开了手脚,当真是毫无忌讳,行事异常激进猛烈。郑冲几个还来不及暴怒,旁边数个留守的羽林亲卫已经一拥而上将他们制服,不但麻利地卸甲收刀摘了令牌,更堵了口绑了手脚,绑成粽子一样横挂在马上,不顾他们羞愤欲死的挣扎,就这么游街似的大剌剌沿着大路拉回了家。现下大臣们还在早朝,普通官署也还不到点卯时,路上不会遇见多少官员,但天色微明,正是摊贩们出摊的时候,这一路回去不知要被多少他们口中的庶贱围观嘲笑,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
这场风波发生时,不但周围不远处有许多內侍和羽林卫,稍远的暗处或许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可皇后却还是执意将一个羽林卫老臣和他的嫡系折腾得颜面扫地,再狠狠踩上几脚,若说之前还是据理力争,现在这程度就早已超出了立威的范畴,达到了嚣张跋扈的级别。
阿寅和阿未看得大受惊吓,却还是一心为皇后着想,忙过来劝诫:“殿下,到底是四品官,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妥当?若是长信殿知道……”
“就怕她不知道呢。”皇后反常地暴躁,恶狠狠道,“这郑冲太无礼!我在宫中被压制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机会吐气扬眉,怎还能任由别人欺负?!总归是皇上说的,我做什么都有他兜着呢。我可不怕这厮去告状!”
“皇后娘娘。”今天不知走了什么运,才料理完郑冲,竟又有不速之客前来,不过这声中年男子的声音比郑冲稳重得多,近乎听不出情绪。
但是到了今时今日,光凭一个称呼都能将亲疏远近界分得一清二楚,比如这一声娘娘,听话语就能知道绝非自己人。阿寅两个先起了警惕,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站在护城河边遥望此处,他瘦容长髯,紫袍玉带,腰间别着上朝的玉笏板,竟是朝廷大员。
阿寅立刻认出此人,低声提醒皇后:“殿下,是尚书令王度。”太皇太后的侄子,太后的弟弟,王妙渝的父亲。这几个身份无论哪一个都注定了和皇后彼此界线森严,毫不相干。所以这个节骨眼他的出现就显得格外怪异。
“王大人。”皇后收了怒容,矜持颔首。此处距离文武大臣们进出的宫门并不近,这人突然在这里出现,很大可能并非散朝路过,而是特地来寻她的。只不知方才郑冲的事他看见了多少,会有何反应。
果然,王度径直走过来停在三步远处,的确是专程来找她。皇后这才施施然起身,以示对王家长辈的礼遇:“什么风把大人您给吹来了?天才刚亮没多久,早朝这么快就结束了吗?”谈笑风生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显而易见也是变脸的好手。
王度斌染微霜,眉心紧皱,一副忧心难解的模样:“娘娘有所不知,今日早朝不到一炷香就结束了。”他却没有提郑冲,而是说起另一件事。
“哦?”皇后惊奇道,“这是为何?临深他宵衣旰食,对每一日的早朝极为重视,天不亮就起,连水都顾不上多喝一口,你们却这么草草就结束了?这偌大的国家难道连几件值得商议的要事都没有吗?还是众位大人于国事上不够认真细致,以至于没有分清轻重缓急,不曾及时上奏?”
她满是讽刺的倒打一耙,显然是因郑冲之故而刻意先下手为强。不但对朝中大臣们随意褒贬评价,更直呼皇帝的字来体现二人的亲密。种种小细节都是明晃晃的刻意,就差将‘我很受宠,任性妄为’八个字写在脑门上。王度不置可否,道:“因为群臣反对娘娘在羽林卫越俎代庖,皇上勃然大怒而去,早朝就散了。”
“大怒?!”皇后立刻不高兴起来,“放着正事要事不理,却只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以至于忤逆惹怒君上,你们这班大臣的能耐用得真不是地方,怪不得他生气。”她眉峰微挑,目光如电看向王度,“王大人此番前来,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我看你不妨直言,横竖你们连临深都敢惹,区区一个皇后自然更不放在眼里。”
她就像一头迫不及待脱去伪装的狼,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蠢蠢欲动的狡诈和狂妄,膨胀的野心和权力欲在眼底狂热地跳动,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力量。怪不得皇帝不能自拔,这样一个热烈的,危险而迷人的美人,足够蛊惑一个男人全部的心神。更不用说,她能蛰伏两年而不为人知,定有着不凡的耐心和心机。可惜还是不够忍耐,也过于自信,以为抓住男人的心就有了底气,过早地暴露了真面目。
王度叹了口气:“臣知道娘娘志在必得,必不会退让半分。可您是否想过,这个要求已经超出常人所能忍受的范围,是在挑战天下公认的论理。”
皇后嗤之以鼻:“那又如何?本宫是皇后,本宫的夫婿是皇帝。我们可不是常人。”这死不悔改的语气,压根是不打算好好讲道理了。
王度淡淡地付之一笑:“天子夫妻,的确不是常人。可这世间自有伦常,一味地偏执独断,就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终究难逃悠悠之口。娘娘更踏上风口浪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彼此对峙之下已是被推上了半空云里。娘娘以为好风助力直上青云,难免得意。可世上谁能保证风云常在?风水轮流转,若有朝一日风停云息,难道就不怕登高跌重吗?还是早些收手,安分守己为好。”
皇后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发笑道:“王大人真是会危言耸听。临深是天子,是龙,自然有无穷尽的风云流转。本宫何须怕没有好风好云?倒是你,眼看风竭云尽,只怕已是力不能济了呢。”
她这含沙射影专挑痛处扎,王度却听得没什么变化,果然不愧是朝中老臣,涵养定力皆不俗。但大家都不蠢,几句话下来就知道彼此根本谈不拢,也就不必再做无用功:“既然如此,老臣也无话可说,就此告辞了。”
“慢着!”皇后突然叫住了他,目光探究地将他上下看了一圈,“本宫与王大人素无交情,阁下来这一遭难道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些废话?”他们彼此阵营和立场都截然不同,以他的身份,其实没有必要来说这些。
王度摇头:“臣与娘娘自是无渊源,但臣的女儿当日也曾蒙娘娘照拂。臣这番话,就当是替她还了旧情了。”
皇后意外地怔了怔,回想起来,王妙渝在宫里时她的确给过几次援手,原主多半早就不记得了,原主的父亲竟还记得。听闻尚书令家的经特别难念,夫妻父女之间都是仇怨,他竟还能有这份心,倒真叫人看不透。
回过神时对方早已走远。阿未不安地琢磨:“殿下,王大人他到底什么意思?”
皇后略一沉吟,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也没什么特殊的意思。只是将前事了结,好先礼后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