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母与女
长生一走,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小娟一个人身上。做家务、跑运输、耕地春播……。从早晨睁开眼睛起,她就再也没有了空余的时间。
三个儿子虽然很听话,除了扫地做饭、放养牲口,能帮上忙的地方并不很多。
这年,子俊虚岁十五,他的个子只比母亲低了一点点,但毕竟年纪太小,一担水就把他压得弯腰缩头,步履蹒跚。小娟怕压坏儿子的身体,就不再让他干挑粪担水的重活。
没有了扶犁耕地的人,小娟便卖了水牛,一门心思地跑起运输来。和耕地相比,运输的生意清淡了许多,因此,家里的收入也少了一大半。照此下去,要把孩子培养成材,得花光家里的所有家底。
越忙、越累,小娟就越觉得长生的好。如玉龙所说,长生与荷花还没有关系,连拉个手都没有,更不要说肌肤之亲了。但他竟毅然决然地赶赴战场为她报仇,他走得果断,走得匆忙,对她来说还有些绝情。她觉得他和巧珍是一路人,不要说坐牢,即便是杀头也满不在乎!这让她很是费解,日本人虽然可恶,但把他们赶出去是政府的事,干嘛非得搭上自己?
虽然非解,但小娟清楚,如果没有千千万巧珍和长生,自己也有可能成为荷花。
这天傍晚,嘉依回到了沙地。她已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虽然杭城离沙地才三十多里。
“嘉依,你在医馆还好吧?”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小娟问道。
“很好,师傅和师兄们都很看得起我。”女儿回答说。
“学得是不是很吃力?”
“不吃力,师傅还夸我悟性好呢。”
“除了学好医术,还要和周围的人相处好。记住,少说话、多做事,要心胸要宽广,吃得起亏。”
“我记住了。姆妈,你不用为我担心,不论在哪里,我都不会给你丢脸的。”
黑暗中,小娟一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女儿光洁的前额和头发,一边任由喜悦的泪水肆意流淌。女儿这么懂事,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欣慰的呢!
“姆妈,师傅为人很好。如果大弟愿意,他也可以去那里学医。”
“真的?那太好了!”
“我带了些医书回来,他若有兴趣,可以先看起来。只是二弟文弱,小弟贪玩。要是大弟走了,你就更苦了。”
“只要你们有出息,我苦点算得了什么!”
嘉依侧身抱住小娟。“姆妈,做你的儿女是我们的福气。”
小娟拍拍女儿的后背。“你们乖巧懂事,也是我的福气。”
“姆妈,有句话一直在嘴边,想说,但又怕冒犯你,惹你生气;不说吧,要等上一两个月才有机会。”
“什么话会冒犯我?说来听听。”
“那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在得到母亲肯定的回答后,嘉依道:“我猜想,长生叔是觉得待在我家已没有了念想,才如此决绝地走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姆妈,我想,长生叔是喜欢你才一直拒绝相亲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和荷花阿姨相亲前你拒绝了他。”
“鬼丫头,猜得没错。但他走得并不决绝,他说等赶走了日本人就马上回来。”
“姆妈,你喜欢他吗?”
“我跟他说,我们相差十多岁,还带着四个孩子。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不然,孩子们会怎么看?乡亲们会怎么看?况且,我们叔嫂相称……”
“姆妈,我问你喜不喜欢他,可你却在回避。”
“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做人岂能由着自己的喜好来?”
“我晓得了,你是喜欢的。姆妈,长生叔值得你去爱。既然彼此喜欢,就听从感情的召唤。不然,不但委屈了自己,也伤害了爱你的人。”
“长生虽好,可我心里还装着你爹呢,我得为他守节。”
“我爹一向开明,他若有灵,也希望你过得好。再说了,都民国了,不兴从一而终了。”
“嘉依,你和你大姑的腔调怎么一模一样?要是你还待在沙地,肯定不会这么劝我。”
“如此说来,大姑也向你讲过了?”
“是的。她说我和长生有戏。我不晓得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呀!难道你没发现,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呢?”
“这么说你也看出来了?”
“太明显了!可是,你一个过来人难道就没有发现?”
“这么细小的差别,我怎么发现得了!”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中充满了痴情和爱怜。要知道,只有爱的人才配享有这种眼神。”
小娟不由得警觉起来,道:“嘉依,你小小年纪,懂得也太多了。你可不能这么早恋爱,不然,就没心思学医了。”
“放心,出师之前我是不会恋爱的。唉,要是长生叔在,我一定给你们牵线搭桥。只是他这一走,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俗话说,钱上赌场,人上战场。听说前线打得非常惨烈,他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长生走后,小娟一直在担心他的安危,听嘉依这么一说,心里更加不安了。
嘉依那边马上有了消息。半个月后,子俊去城里和姐姐一起学起了医术。从这天起,偌大的草舍里,只剩下冷冷清清三个人。
子杰比子雄大一岁半。子杰安静文气,子雄好动,不但胆子大,长得也壮实,只要两人在一起,偷奸耍滑出坏主意的总是弟弟。不论拌嘴还是动手,做哥哥的休想占到半点便宜。小娟没有生意时,子雄就把放骡子的活抢了去。有时候,他会骑在骡背上,手拿书本,学着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朗读课文;有时候则挥动着竹梢扬鞭策骡,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呼叫着跟在后面奔跑。不满十岁的子雄成了合兴街的孩子王,即便比他大的小伙伴也愿意听他调遣。他和小伙伴们去江边浅水处挖黄蚬,一起下河捕鱼,在芦苇荡中掏鸟蛋……。子雄还将家里的鸡蛋、年糕、蕃薯等不需要炊具的食物带到野外,用火煨烤后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
四个孩子中,子雄穿破的衣裳、鞋子却是最多的一个,同时,他也是最好养的一个,喝河水,将偷摘的瓜果在衣服上擦一下就大口地咬着吃,除了定期打蛔虫,几乎从不生病。
子雄没有长成小娟想要的样子。她以为,她的儿女都应该干净、文雅。但她又找不到他什么毛病,他读书成绩一点也不比姐姐哥哥差,干地里活是毛糙了点,速度倒比子杰还快些。偷瓜的事被小娟知道后,她把他绑在门前的桂花树上狠狠地打了一顿。
这事恰好被上街的巧珠撞见,小姑子把小娟拉到一旁,小声劝阻说:“乡下孩子,哪个没有偷过瓜摘过梨?当年长生偷吃馒头,你百般庇护,还把他领回家来养着,自己的儿子犯了这点小错,却狠心地往死里打。这是为何?”
“这能比吗?长生要饿死了才偷吃馒头,我哪天让他饿肚子了!”说罢,小娟回到原地继续用竹梢抽打着儿子裸露的身体,一边大声呵斥道:“想当年,我和你外婆宁愿饿死,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做人就得规规矩矩,不能有丝毫贪念,如果小时候做了错事不加以惩罚,以后就会变成江洋大盗。我一直给你们讲赤裸偷白鲞白故事,姐姐哥哥们都规规矩矩,不拿别人的一针一线,为什么你就记不住!既然如此,留你又有何用,不如打死算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子雄吓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会如此的凶残,哭着说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事后,小娟对巧珠说:“以子雄的脑子,恐怕不会是平凡之人,若不严加管教,免不了会祸害一方,成为民众的罪人。我要让他晓得,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论贵贱多少,即便饿死、穷死,也不能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