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思念
一九四四年,苏家发生了几件喜大事。先是嘉依学成出师(因为和家住清波门的师兄互生情愫,考虑到成家后将住在城里,所以,嘉依并没有来沙地行医);接着,子杰被浙江大学录取。深秋的一天,最小的子雄也跟着大姑走了,小小年纪就参加了革命。
儿女们长大了,他们像雏燕一样离开了巢穴,只留下小娟一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到了晚上,草舍空荡荡地住着她一个人,免不了心生孤独。
骡子老得走不动了,小娟不忍心它再干活,就好吃好喝地养着,直到它寿终正寝。
骡子的死让小娟感慨良多,想到这一生劳神费心,每一天都在为生活奔波,都在为家人忙碌,如今,生命的日头开始西下,她就不想让自己活得太苦。儿女们长大了,他们都很懂事,不需要她操多大的心。虽然家里的钱已所剩无几,好在嘉依的大部分薪水都给了她。看着道地上破旧的骡车,小娟决定不再购买牲口给人拉货,而是选择种一小块地,养一群鸡鸭。这样,既有事可做,又不至于太辛苦,儿女们回来,还有蔬菜鸡蛋吃。
一九四五年秋,中国人民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除了这桩举国欢庆的大喜事,苏家还有两件事值得庆贺,一是女儿出嫁,二是子俊出师。
作为师傅的得意门生,子俊被留在了医馆坐诊。
随着合兴街的败落,街上居民大都搬离,回归田园。
小娟家离最近的王记篾匠铺有三十步远。王篾匠五十多岁,早年丧妻,育有三个儿子,小儿子今年二十五岁,因为游手好闲,经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至今尚未婚配。夜间,小娟家的鸡窝里隔三差五地有响动,她晓得,是那个叫水龙的王家小儿子在偷鸡,但她又不敢起来,只好在屋里咳嗽两声了事。早上起来一看,果然,鸡又少了一只。黑箭老死后,小娟倒是养过一只狗,看家护院却远没有黑箭尽职。但话说回来,即便黑箭健在,面对熟人,恐怕也抹不开脸。
王家比苏家晚来四年,住在合兴街东侧。开始几年,两家倒也相安无事,随着中间沈家、赵家的搬离,长生和孩子们也先后离去,老男人对小娟便有了想法,夜间,屋外隔三差五地有脚步声响起,有时还来敲她的大门。
偷窃、骚扰、恐惧、孤独、寂寞……。小娟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到女人的不易。她安慰自己说,只要长生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抗战胜利后,日本人撤离了沙地。长生当年说过,一赶走日本人就马上回来。如今,半个月过去了,他不但没有回来,甚至连一封信也没有。
小娟对着漫漫长夜一遍遍地问自己:他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杳无音信?若是战死了,国民政府总得报个丧吧?或许,他受了重伤,一直在死亡线上徘徊;或许,他早已退役,已和一位喜欢的姑娘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日子,早把她给忘了……。当初,要不是自己劝他去相亲,荷花的死就跟他没有关系,他就不会怒发一冲为红颜,就不会这么恨日本人。
长生,你晓得吗,这七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你可不能死,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合兴街东西走向,长达一里半路。街面形成已有二十余年,但它没有走向繁荣,反而变得越来越萧条。街上见不到一幢瓦房,一间像样的铺面。破败的草舍,流淌的臭水,因排水不畅而变得污浊不堪的路面;成群的苍蝇在肉铺的案板上吸吮血污、在散发着瓜果腐臭味的垃圾堆上飞舞。
深秋的一个傍晚,正是夕阳西下、鸡鸭归巢时。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披着绚丽的晚霞,从合兴街西头缓缓走来。白色的布条从他脖子上挂下来,托着左边的手臂。虽然受了伤,但一身摘去了徽章的崭新国军军官制服和强健的步伐,依然使他显得英俊威武、不同凡响。
男人在街东头一幢横舍前站定,看了一眼道地上破旧的骡车,然后大步往里走去。他敲了敲敞开的大门,大声喊道:“姐,你在家吗?我回来了!”
正在做饭的小娟飞奔而出,惊喜地看着男人:“长生,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
“姐,是我,我说过,等赶走了日本人就回来。”
小娟的泪水瞬间突眶而出。“可是,日本人投降都这么久了,你怎么才回来?”
“我受伤了,在医院里待了些日子,所以就耽误了。”
“手臂骨头断了吗?”
“是的。这点伤倒算不了什么,子弹穿过胸口才是最危险的,它险些要了我的命!”
“天哪!太可怕了,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长生道:“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我们班最初的十二个兄弟,一个把一条腿留在了战场上,另一个失去了一只手,一只眼睛,其余九人全部战死。只有我全须全尾地坚持到战争结束,你说我的命大不大?”
“死了这么多!早知这么危险,当初说什么也不放你走!七年不见,让我好好看看你。”女人擦去泪水,满怀深情地看着长生。他比以前瘦了,也更黑了,一头又粗又黑的头发已掺杂了几根白发,胡子虽短,却又浓又硬。他表情沉稳,眉宇间透露出战争洗礼后看淡生死的从容。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孩子们都去哪里了?”他问道,热辣辣的目光深情地看着她。
女人知道,他的感情没变。虽然心里小鹿乱撞,但小娟的脸上依然风平浪静。
把孩子们的情况告诉长生后,男人感叹道:“他们倒是有出息了,只是苦了你了。对了,这几年地里的收成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三年两头发大水,忙忙碌碌一年,只够温饱。好在没有大的坍江。”小娟道。
“张法伯他们还好吗?”
“两位老人已经俩去世,大龙母亲和杜三爷也不在了。”
长生叹息道:“都是好人啊!当年,要不是杜三爷仗义执言,说不定到现在我还背负着贼骨头的恶名。”
“你看,光顾着说话,倒忘了请你进屋,长生,赶了一天的路,你一定又累又饿,我这就做饭去。”
“好,我来烧火!七年没吃上你做的饭菜了,姐,记得当年临别时我说曾经过:若战死沙场,请在家祭时叫我一声。现在,我活着回来了,依然能享受你的厨艺了!”
“你怎么改口了?不叫大嫂,倒叫起姐来了。”小娟知道,他改口一定是另有所图。
长生坐到了灶膛前的矮凳上,将熄灭了的火重新点燃。说道:“你懂的。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对自己说:如果能平安回去,可不能再错过了!”
小娟不语,她的心里升起一股甜甜的愉悦,这种感觉从心头蔓延开来,渐渐地遍布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被喜欢的感觉真好!和福安初恋时,他也用这种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说太喜欢她了,怎么看也看不够,他还说要用眼睛把她的相貌深深地摄进脑子里。
“姐,离别七年,不论战争如何残酷,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你!我对你的爱已溶入了血液,渗进了骨髓,我的心再也装不进别的女人了。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我将静静地守候在你身边,直到生命结束。”
女人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