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路在何方
福兴接过哥哥的话。“随着人口的增加,不但住房不够,就连吃饭也会成为问题。与其半死不活地窝在这里,倒不如去沙地一搏。”
松年摇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离开故土为好。”
“侄女婿有六十块盐板,算得上大户了,你的收入应该差不了。”小叔荣之说道。
松年回答说:“那年被抓后,我是再也不敢卖私盐了。但卖给政府的盐价低了两倍多,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也只够维持温饱,要是有钱赚,我不但不会劝阻二叔,恐怕早就叫上你们一起发财了。”
“要我说,相差这么大的价格还是值得冒险的。你的胆子是不是小了点?”福兴说道。
“那年被抓时我心里不服,就和他们争辩,我说:‘坍江、遭水灾时,我们没饭吃、没地方住,那时,政府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管管?辛辛苦苦晒了点盐,却两眼出血,像强盗似的拦路来抢。’谁知,话未说完,就被重重地挨了两枪托。我痛了一个多月才好转,现在,遇到天要下雨还发陈伤呢。对晒盐人来说,天气变化显得尤为重要,有了预报就会减少损失。这一点倒也称得上因祸得福了。”松年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穷人命贱,被打也就算了,可他们居然还要没收所有运盐工具。要不是大嫂四处托人,我的损失会更大些!”
荣之听后改变了观点,道:“罚得也太重了吧!可是,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这种不光彩的事怎么好意思说呢!要不是你说起,刚好又吃了酒,我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倒自己的霉。”
“妹夫,你不要觉得难为情,因为你根本没有做不光彩的事!你说得对,当灾难来临、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时,政府为什么不来管管?可是,当老百姓有了点收成,却像强盗似的拦路来抢!国民政府就是最大、最凶恶的强盗,这样的政府不垮台,老百姓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巧珍说道。一向沉稳,说话轻声慢语的她,这时却显得异常激动。
盛之端起酒碗,看着巧珍道:“这里没有外人,说说倒也无妨,到了外面可得小心点。”
“谢谢二叔提醒,但我不怕!刚才,二婶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我只说烦事缠身,脱不开身。其实,我是被国民政府抓去坐牢了。”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三叔急切地问道:“为什么坐牢?”
“为了推倒国民党反动统治,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三叔呵呵一笑,道:“这事也太大了,你干得了吗?”
“一个人当然干不了,但想要推倒这个反动政府的人遍布全国。”
“巧珍,你该不会是共产党吧?”二叔问道,又连忙摆摆手。“你不用回答,有的事我们不需要晓得,二叔只希望你从今往后远离灾难、平安幸福!”
巧珍起身端起酒杯起身。“谢谢二叔!”
“姐,大嫂一直给你写信,原来你是失去了自由。”巧珠道。从这时起,她就不再怨恨姐姐。
巧珍说:“不只是我,陈明也失去了自由。”
三叔对政治不感兴趣,便把话题扯回到发家致富上。“如此看来,不论江南还是江北,要数小娟过得最好了。”
小娟苦笑道:“三叔,您就别取笑我了,一个寡妇能好到哪里去,能养活四个孩子已经很不错了。”
“听说你一个月有一百多块钱收入。这样算来,除去日常开支,一年有上千的积余。”
“幸好上辈留了些家底,让我买得起大型牲口,和长生一起做些出力气的营生,才勉强维持温饱。”小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暗感叹三叔对消息的灵通。他说得没错,他和长生虽然辛苦,如果没有天灾,一年积余千把块大洋应该不成问题。
盛之道:“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还带着一大群孩子。这种情况换作别人怕是要卖儿卖女了,可你不但没有让他们受苦,还把孩子们送去了学堂。”
“现在,我唯一的愿望是把孩子们培养好,让他们成为对民众、对国家有用的人。”
盛之听了连连点头。“我敢肯定,这也是大哥大嫂和福安的愿望。都说好女旺三代,小娟,有你在,大哥这支血脉一定会兴旺发达!”
“谢二叔吉言!”小娟捧起酒碗,敬了盛之和众人。
回到江北,巧珍和陈明直接去了巧珠家。次日早上,这对恋人去合兴街买了些礼品送给孩子们,然后去探望了张法夫妇。
一见到两位老人,巧珍就想起小时候因为逃避绕小脚躲到周家的情景。记得当时父亲问张法伯,如果自己长了一双天足,他敢不敢娶来她做儿媳?对方却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想不到,松年竟娶了同样长着天足的妹妹。巧珠和松年虽然辛苦,倒也恩爱有加。但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谷雨过后,巧珍的脸上便有了血色,身体也得到了很好的恢复。他们要离开沙地了。
小娟不但没有把巧珍留下,还将他们送到杭州火车站。这次,她仍然给了大姑子钱,而且还给了五十大洋,数目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她说,作为嫂嫂,我照顾不了你,只能出点钱,使你出门在外不至于过得太窘迫。
一起送行的还有松年夫妇。临别前,三个女人抱在一起,她们一边任凭泪水肆意流淌,浸湿彼此的衣裳,一边互道珍重。前路茫茫,生在乱世,命如蝼蚁一般卑微,她们只能互道珍重,彼此祝福!
这年冬天,苏盛之变卖了家中田产,带着妻儿举家搬迁。
盛之一家在合兴街东北六七里的沙地上安顿下来,开始了他们的沙民生活(两千年初,因为建造大学城的需要,盛之的后人成了杭州经济技术开发区的拆迁户)。
盛之造了两处房舍,然后给儿子们分了家。
天气转暖后,福兴开始像别的沙民一样光着背,穿着被称为团团裤的大裤衩在地里干活。不出半月,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变成了皮肤黝黑的沙民,说话时总能看到他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沙地地广人稀,只要有力气,就可随意耕种,这让兄弟俩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趁着年轻力壮,他们没日没夜地耕耘、播种、除草施肥,希望通过辛勤劳动积累财富。兄弟俩的二十多亩棉花长势良好,丰收在望,但夏季连续几天大雨让棉地变成了水田,到秋后一算,亩产才三十斤。
老沙民却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十多斤一亩的也大有人在。盛之和儿子们这才相信,松年所言不假,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好在这里有足够多的土地,只要肯出力,广种薄收总能填饱肚子。一有空闲,兄弟俩就去潮水冲成的河道里抓鱼摸虾,他们还从长生那里学会了抓捕野鸭。这两项副业不但改善了家人的伙食,收获丰厚时还可卖了贴补家用,所以,兄弟俩倒并不觉得很苦。
福兴觉得,老家清闲、稳当,但死气沉沉,没有盼头;沙地辛苦、风险大,但活得刺激。两相比较,他更喜欢沙地。
搬来沙地的第二年,在小娟的撮合下,福兴和一位沈姓姑娘成了亲。婚后的福兴像其他沙民一样,爱上了用自家大麦酿造的烧酒。经过一天的劳累,晚饭时他总要咪上二两,然后搂着老婆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