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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活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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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种前的一个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张法父子就来到瓜地。去年,在所有农作物中要数黄金瓜收成最好,但张法只种了一亩半,面积不多,倒也尝到了甜头。今年,他已将瓜地面积增加至三亩。

    张法在距离黄金瓜根部七八寸的位置开出一条浅沟,鹤年则提着水桶,将经过发酵的菜籽饼撒在沟内。今天的活有五道工序,除了开沟施肥,还得覆土,铺麦秸,最后将瓜藤放到秸杆上。

    不到半个时辰,张法干瘦而布满皱褶的脸上已大汗淋漓,他努力地直起腰,用衣襟擦去因汗水变得模糊的双眼。

    “爹,天气太闷热了,你也歇会儿吧。”坐在地头的鹤年说道。

    “我们得抓紧点,在午饭前把活干完了。下午怕是要下雨呢。”

    “今天干不完还有明天,你急什么?”

    “鹤年,你都是大小伙子了,该懂点事了。常言道:大姑娘喷香,没有铜钿甮想!怕苦怕累,如何娶得到老婆,又如何养得起儿女?你的地比两位哥哥少了许多,要是没有我,怕是连这几亩地都管不过来。”

    鹤年看着父亲弯曲的背梁,说道:“爹,你从十岁起就跟着爷爷下地干活,都五十来年了,没有一天你不在忙碌,可也没见积攒多少财富。”

    “我把你们养大,给你大哥、二哥结婚成家不要钱吗?”

    “当然要。我想说的是,做人不易,与其为了妻子儿女做牛做马、日夜操劳,还不如做个光棍来得逍遥自在。”

    张法生气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来人世一趟,哪有不留后代的道理!你年纪轻轻,可不能这么覅好!”

    “要好又怎样!娶了亲,生一群孩子出来,可我能给他们什么呢?除了继承我的贫穷,除了饥饿和疾病,我什么也给不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娶、不生,免得拖累自己,也害了下一代。在我看来,儿女成群就是累赘,在让自己变得更苦的同时,也让他们跟着吃苦;而长命百岁就是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我青春年少,在你们眼里应该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是,你晓得我是怎么想的吗?我对自己说,从记事起,你和母亲,还有哥哥姐姐,没有一天不生活在苦难中,你拼死拼活,用尽全力想摆脱它,可到头来却像掉进泥潭一般,越陷越深!每每想起这些,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快没了,哪里还有娶妻生子的心思?爹,不瞒你说,现在,我只求让自己开心快乐;等走到生命尽头时,只求少受痛苦,早早离开这个苦难的世界。除此以外,已别无所求。”

    做父亲的惊得张大嘴巴,一双混浊的老眼呆呆地看着鹤年。亲眼看着他一长大、朝夕相处了二十来年的儿子竟然如此的陌生!都说晾竿挑水后头长,年纪轻轻,他怎么不为今后想想呢!可是,他对儿子的话又找不到什么毛病。

    张法沉默了。小时候,他是父母眼里的好孩子,成家后又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为了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好一点,没有一天他不再辛勤劳作。可苦难和贫困一直如影随形,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有多少个夜晚,妻子被他劳累引起的呻吟声吵醒;又有多少个夜晚,饥饿把他折磨得彻夜难眠!黑暗中,他无数次地睁着双眼问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吃苦受穷吗?

    正想着,只听鹤年说道:“爹,来江北前一天,乡亲们见你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古海塘上,一时间,大家竟忘却了失去家园的悲伤,他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在为你高兴的同时送上他们真诚的祝福,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你晓得我是怎么想的吗?”

    老人说不晓得。

    “我对自己说:那又怎样,无非是多遭几年或十几年的罪罢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鹤年,这可要不得。”老人背着双手,走到鹤年跟前。不管怎样,他得劝劝他。

    “爹,我惹你生气了,这话我不应该说的。”

    老人温和地摇摇头。“那倒没有。鹤年,人从出世那刻起,就掉进了五味瓶,有酸甜,也有苦辣。但只有这样,活着才有味道,倘若泡在蜜罐里,品尝不到别的味道,你说还有什么意思!要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就拿你昌之叔来说,他初来沙地时也是白手起家,经过二十多年苦心经营,变得家大业大──”

    儿子焦躁地打断父亲的话。“什么家大业大,如今,苏家除了横舍比我们高大些,就数水牛和牛车值钱了,就算家里有几千现大洋,堂堂的苏公子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每天汗流夹背地在地里刨食吃!”

    “既然苏公子都这样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怕苦怕累呢!两年的灾难使我们吃尽了苦头,但只过了一年时间大家就缓过来了。就拿眼前的瓜地来说,施完今天的重肥,就不需要花本钱了,只要借以时日,累累的硕果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元。鹤年,地不欺人,我们流下的汗水会有回报的!”

    鹤年冷笑道。“爹,这话是不是早了点,还是等白花花的银元装进口袋再说吧。”

    老天仿佛故意在和张法唱反调,过了不到两个时辰,鹤年的话就应验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中午,张法刚离开饭桌,还没有来得及剔去残缺的牙齿间的食物残渣,就见天空乌云翻滚,狂风大作,不一会儿,鸟蛋般大小的冰雹便从天而降。

    周家新造的草舍在不停地颤抖、呻吟,有随时刮走的危险。远处,被吹倒的草舍在平坦沙地上快速翻滚,最后被撕扯成碎片飞向空中。

    天地间一片混沌,脱落的草屑像无数支乱射的箭矢。张法的箍桶舍没有支撑多久就被吹飞了,长长的草片大鹏一般直冲天空,只剩下歪斜的骨架还在苦苦挣扎。为避免被风刮走,妻子和鹤年蹲在地上,缩着颈项,死死地抱着直头舍的柱子,张法则疯了似跑到道地上,他面朝天空仰天长啸。“苍天啊!可怜可怜我们,给一条活路吧……”

    话未说完,人已被疾风推出去十来丈远,他只好双手抱头扒到地上,任由坚硬的雹子打在弓起的背上。

    不多时,风暴终于远去。老人急匆匆地来到瓜地,发现瓜叶全被打烂,幼嫩的果实伤痕累累。毫无疑问,三亩黄金瓜已经绝收,其它农作物也都受到了重创。

    张法绝望地蹲在地上,任凭泪水不停地从脸上滑落。

    受损的何止是庄稼,更是张法对丰收的期盼,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张法清楚,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接下来,他得重新整理土地,然后种上毛豆。只要一息尚存,地就不能荒着。

    这场灾难让瓜类绝收,毛豆和玉米大量减产,棉花叶子被打得支离破碎,倒伏在地。所有农作物中,要数花生最坚强,第三天早上,人们发现它们已长出了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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