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苗阿三
赵掌柜倒也信守承诺,从这天起,难民们都买到了价格合理的竹子。
两年水灾让沙民变得极度贫困,搬来北沙的近八百户人家只有两栋横舍,最多的是用竹片搭成的拱形箍桶舍,造得起直头舍的已是殷实人家。而在昌盛街,横舍的比例占到了四分之一。
有了安身的窝,大家开始把精力投入到开垦土地上。
早年,大水过后种植的秋小米在霜冻之前已经成熟,使灾民们渡过了难关。和当年相比,今年迟了一个多月,因此,除了种植蔬菜,只能等待播种春花作物。
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种子、饼肥、农具、粮食和日常用品奇缺,商人们见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人,开始哄抬物价、以次充好,使积贫积弱的难民更加捉襟见肘。
这天下午,正在和丈夫一起开垦土地的小娟突感身体不适,不一会儿,肚子开始疼痛难忍。正想着让丈夫带她回去休息,却发现一股热热的液体带着异物从下体流出。
小娟流产了!从怀孕开始,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几乎每一天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如今,灾难已经过去,原以为能平安地把他(她)生下来,谁能想到,待一切尘埃落定,可他(她)还是未能挺过这一关!
来江北后,苗阿三置办好日常用品已是囊中空空,造箍桶舍的竹子还是向苏家赊的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阿三将最后半碗麦粞倒进锅里,做了锅能照得见人影的稀饭。
他不晓得,吃完这顿,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出生那天起,贫困两字如影随形,一直缠绕着阿三。三岁那年,阿三父亲去世,母亲靠给人做鞋、缝补衣裳把他艰难养大。年近三十,他终于结婚了,但生活并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捉襟见肘。婚后第二年,妻子给他生下儿子长生后撒手西去。讨奶、磨米糊、看朗中……,历尽千辛万苦,儿子渐渐长大。
和许多穷人家的孩子一样,长生懂事、听话,这让阿三看到了希望,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勤劳节俭,总有一天能摆脱贫困,使母亲和儿子得以温饱。可谁曾想,两场水灾彻底掏空了家底。如今,什么东西都得花钱去买,要是没有钱,就只能饿肚子。
和一般农活相比,开垦土地消耗的体力更大。出门前,阿三只喝了一碗稀饭,翻了不到两垄地,已是前胸贴后背,眼前开始有萤火虫飞舞。
在前面拔草的长生弓着单薄的背梁,将拔掉的杂草堆成小堆,便于父亲翻地时将其埋入土中。
“长生,你饿吗?饿就吃点水。肚子里有东西,就不觉得饿了。”做爹的想起儿子贪婪地舔着粥碗的情景,不由得眼睛发红。
十三岁的儿子回答说:“我不吃。水又不是粥,怎么吃得饱呢?奶奶只吃了半碗粥,把剩下的半碗给了我,她一定更饿,可我们家已无米下锅了。爹,你说我们会不会饿死?”
“有爹在,怎么会让你们饿死呢。长生,我会想办的,中午,我一定让你们吃上饱饭。”虽然穷,但苗阿三很少开口向别人借。穷鬼阿三的名声在外,他觉得,向别人借,就会低人一头。再说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谁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借给他,就拿邻居姜德正来说,他已把妻子的金耳环卖掉了换成了粮食。
说到借,苗阿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家。苏家和善,又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向他们借,应该不会空手而归。萧山人奉行“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规则,可他还欠着苏家造箍桶舍的材料钱,怎么好意思再去开口!
想了一个多时辰,阿三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眼看着日头移到了头顶,自己的双脚已经发软,他只好咬咬牙,翻过一条被雨水冲成的小河,厚着脸皮去了苏家。
阿三的地离苏家才一里多路,他缓缓前行,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一样,一遍遍想着该如何开口。
流产后的小娟坐在屋檐下休息。青色的炊烟正从马头烟囱里袅袅上升,而阿三已嗅到了米饭的香味。
未等阿三开口,小娟已在叫他:“阿三叔,难得有空来我家,请屋里坐!”
“少夫人好!”阿三腼腆地回应道,仿佛自己的心思已被对方看清。
“阿三叔,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我没病,是饿的。说来惭愧,我家已没有米了……。”饥饿给了阿三勇气,他终于把琢磨一上午的话说出了一半。
“哦,我晓得了。阿三叔,我们进去说话。”说罢,小娟领着阿三走进屋里。
一句“晓得了”,让阿土眼睛发热,多么普通的三个字,到了他耳朵里,却成了人世间最温暖、最感人的语言。
小娟提过椅子让阿三坐,说干了一上午一定很累。然后走向灶间的正在忙碌的婆婆。
但阿三不敢,裤子上全是汗水和泥土,他怕弄脏了椅子。他拘谨地站在堂屋,发现这个家竟是那么的干净。草壁被围上了淡红色旧床单,使它看上去不至于很粗糙,屋里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朱红色八仙桌擦得光彩照人,桌上的竹筒里还插着一束桂花,那金色的小花正吐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阿三对自己说:原来,草舍也可以弄得这么好看。以后长生成亲,他一定要造三间大横舍,也在堂屋的草壁上围上这种旧床单。思忖间,只见戚彩莲捧着半袋米来到堂屋。
“阿三弟,这是给你的。”
“老夫人,两升就够了,这么多我更加还不起了。”
“两升米只够吃一天,难道你明天还想让一家人饿肚子吗?阿三弟,拿去吧!”
阿三眼前一亮。“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这里有多少份量,到时我好如数归还。”
“不用称,这米送给你了。”
“这怎么行?今年无力偿还,明年是一定要还的!听说这几天抢潮头鱼收获不错,我也想去试试,要是运气好,说不定几天时间就能连同毛竹钱一起还上。”
“阿三弟,你要去抢潮头鱼吗?这是拿命开玩笑的活,你这么瘦弱,可千万不能去啊!”戚彩莲一边说一边走到堂屋。“我晓得你重脸,但谁都有为难的时候,帮上一把,让你渡过难关,从此以后顺风顺水,我看着也高兴!记住,遇到急难之事就来找我们,别总觉得不好意思。”
一番话说得阿三双眼湿润。“夫人,苏家对我这么好,我如何承受得起!我一生贫穷,又没本事,这辈子怕是无以为报,但我会让长生记牢苏家的恩情!”
戚彩莲宽慰道:“你才四十来岁,怎么就一生贫穷了?要向前看,瓦片倘有翻身日。你勤劳良善,会有出头的一天的!还有,你不要总把竹子钱记在心里,第一,我家不缺这点钱花,第二,欠多少年我都不会向你要利息。”
“我是过意不去啊!”
“阿三弟,大妈和孩子在家等着,我就不留你吃饭了。一定要记住,抢潮头鱼太危险,你可千万不能去啊!”
“等吃饱了饭我就有力气了,用不完的力气!老夫人,我的身体好着呢!”说罢,阿三背起米袋向婆媳俩告别。
阿三肩上多了五十多斤左右份量,但走起路来倒比来的时候还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