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活着太苦
当天下午，潮水过后不到两个时辰，苗阿三死亡的噩耗已传遍了沙地。
一起抢潮头鱼的人说，在抢到三条鳗鲡、一条四斤多重的鲈鱼后，阿三渐渐体力不支。他也感觉到情况不妙，便不再顾及潮口是否有鱼，而是背起网兜跑向岸边，但他越跑越慢，最后腿脚一软倒了下去。当时，他赤着膊，腰间系着灰色的土布衫，同伴见他在混浊的潮水中挣扎了两下，就再也没有了踪影。
戚彩莲见已到了掌灯时分，但儿子还没有回家，就问儿媳说：“这么晚了，福安怎么还没回来？
小娟道：“姆妈，阿三叔不听你的劝说，去抢潮头鱼了，但他没有上来，如果没有奇迹发生，肯定是凶多吉少。刚才，福安让人捎来口信说，他带着一帮人去江边找人了。”
“啊！”婆婆惊呼一声，道：“阿三糊涂啊！我让他千万别去，他怎么就不听呢？”
“也许是还债心切吧。”
“我说过的，我家不缺这点钱。小娟，要是不借米给他，他没有奔跑的力气，就不会去抢潮头鱼了。”
“倒也是哦。如此说来，反而是我们害了他。”
“想必是不巧遇上了恶日恶时辰。要是不去江里，他就能躲过去。”
“阿三叔太苦命了，从我们认识起，就没见他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没了，人能不能找回来还不晓得呢。”
做婆婆的听得心酸，眼泪汪汪地说：“活着这么苦，死了要是连尸体都找不到，未免太惨了。可找到了又没有棺材钱。阿弥陀佛，他倒是走得爽快，从此不再忍饥挨饿了，只是苦了苗家婆婆和长生。”
“要是无人出手相助，这祖孙俩早晚得饿死。以前，遇到纠纷和难事还能找甲长、保长出面解决，被水灾打乱后，大家就各顾各的。前几天，我们的难民被地痞欺负，却连个替他出头的人也没有。”儿媳妇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担忧。“姆妈，得有人出面把张法叔、李江司和各位甲长召集起来，让他们重新挑起担子。大水虽然冲毁了我们的家园，可他们并没有被免职。沙民们需要他们。”
“吃了上顿没下顿，自身都难保，谁还有心思管闲事？况且，你张法伯的体力也大不如从前了，怕是管不过来呢。”
小娟想想也是，便转移了话题。
过了约半个时辰，福安回来了。他脱去散发着汗臭的衣裳，胡乱地洗了把脸，一屁股坐在竹椅上。
小娟以为丈夫是饿的，便指指桌上的饭菜，示意他吃饭。
福安难过地摇摇头，告诉妻子和母亲：阿三叔没找到，他母亲苗何氏却自杀了。
戚彩莲疑惑地看着儿子，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才一边流泪，一边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半天时间三个人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听德正叔说，老人一直说自己是个累赘，除了浪费粮食，一点用都没有。她是长生去江边寻找父亲时走下新挖的水塘的，塘水只有齐腰深，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把自己淹死的。被发现后，大家都感到奇怪，说不知是儿子的去世使她下了狠心，还是一顿饱饭的缘故，这个长期卧床的老人居然有了行走的力气！”说到这里，福安用手指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姆妈，他们太可怜了，家里除了我们给的米，竟找不到一滴油，一粒盐、一把咸菜。
“苗家就像小时候的我和母亲，穷得一贫如洗！”小娟感慨道：“都这个样子了，丧事自然得一切从简。贫穷人家百事哀，以至于死都死不起。棺材、寿衣、超度亡灵，还有置办丧事的吃喝，所有费用加起来没有五六十块大洋恐怕下不来。”
“我叫了七个帮忙的，他们布置好灵堂，就开始生火做饭，我本想阻止，一想到谁家都不宽裕，就打消了念头。”
“帮忙自然得吃饭，这是最起码的。吃几顿饱饭，也不负大家辛苦一场。”戚彩莲朝儿子点点头，然后变换了话题。“阿三母子虽然贫穷，但人缘不错，明天收取的礼金总能派上点用场？”
福安道：“大家都困难，恐怕没有多少礼金可收。亲戚中，他只有一个又穷又小气堂弟。这种人，你能指望他什么？”
戚彩莲看着小两口。“苏苗两家平时素无往来，我们要不要送礼？”
“当然要，还要多送。”福安不假思索地说。
“多送？送多少？”做娘的问。
“十块大洋总要吧？”
戚彩莲道：“要这么多吗？这个礼至少是一般人家的十倍。俗话说，邻居碗对碗，亲戚盘对盘，你这么阔绰，以后长生可不一定还得起。”
“我就想帮上一把，让死者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不至于太寒酸。”
小娟道：“福安，光礼金肯定不够，这钱相差还远着呢。”
“不够我们兜底！苗家母子苦了一辈子，如果我们不帮，只能用芦簟裹着埋了。姆妈，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们死了连一口棺材也没有。”说到这里，这个七尺男儿竟流下了眼泪。
“想不到福安也有一副慈悲心肠。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姆妈选成！”
婆婆话音未落，儿媳就表态说：“我也赞成。但送礼不用太多，随大流就可以了。明天，每个人送礼的数目都会记在账单上，送多了会遭人议论，觉得苏家在炫富、出风头。”
做婆婆的表示赞同：“小娟说得极是。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还是少出风头为好。前些日子做竹子生意虽然赚了一点，但有一半货款还没收回来。本想过些天让福安出趟门，去进些种子来卖，免得那些黑心商家再哄抬物价。可家里就那几个钱，要是再被人拖欠，倒连自家都过不下去了。”
福安生气道：“帮，还是不帮？我倒是被你们弄糊涂了。”
戚彩莲拍拍儿子的肩膀。“自然得帮。时间不早，吃饭吧。”
次日清晨，小娟对正在洗漱的丈夫说，既然你昨天牵了头，就得有始有终，把事情做好。等会姆妈会叫上一帮老姐妹过去诵经念佛做功德，所以，今天得多叫些人帮忙。除了去江边寻找尸体，一早还得把棚子搭起来，不然，那么小的箍桶舍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男人说晓得了，吃过早饭就去落实。
太阳刚刚升起，十二个帮忙人已在苗家道地上集合。福安悄悄地把五十块大洋交给管事的李江司，使他需要用钱时不至于两手空空。福安留下五人负责搭棚做饭，自己则带了七人去寻找尸体。
到了江边，福安将人分成两组，四人留在江北往东西两边寻找，自己则雇了一条渔船带着三人赶往对岸。
去江南的一组很快就在原昌盛街附近找到了搁浅的尸体。经过浸泡，阿三已变成了胖子。
一位叫来法的老者对着死者拜了三拜，道：“阿三弟，你是想念昌盛街了吧？可长生和乡亲们都在家里等着，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由于船主拒绝尸体上船，福安只好去海塘内的竹器铺请人做了个竹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