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赵掌柜
四十出头的赵掌柜是方圆十几里最大的竹类经销商。除了合兴街,在石塘内侧与河道之间的坡地上,他还有两个铺位。场地入口的草舍里,展览着竹篮、椅子、竹榻、梯子等竹制品,而他手下的篾匠、伙计已达三十余人。
昨天下午起,赵掌柜的生意明显好了起来,在和客人聊天中得知,对岸的昌盛街已坍入江底,而逃难来江北的灾民达到了近八百户。
赵掌柜派了两位伙计去难民集中地踩点,发现他所掌握的信息准确无误。七百多户,就得造七百多间草舍,那得多少竹子呀!当然,除了竹子,所有竹制品也将成为抢手货。近十年的商海打拼,使赵掌柜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感,他觉得,要不了几天,他的三个营业点都将断货,再多的毛竹和做椽子用的雷竹、刚竹都不够他卖的。于是,赵掌柜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派人去山里进货,二、涨价。
这天上午,赵掌柜在合兴街的营业点迎来了一位赶着牛车的女顾客。女人递给他一张清单,说要买三间横舍的材料,但不知价格如何。
掌柜给她一张今天早晨才更新的价格表,说你自己看吧。
“这么贵!掌柜的,过来的都是难民,饭都快吃不上了,能不能便宜点?”
“你也是南岸过来的吗?我看着怎么不像难民,倒像有钱人家的少奶奶。”赵掌柜打量着小娟。“价格是不能再便宜了,你不妨去别的店问问,是不是这个价。我提醒你一句,要买趁早,因为明天还得涨价。”
小娟皱着眉头。“和昨天相比贵了一成,和昌盛街比,足足贵了四分之一。都这个价格了还能涨到哪里去?”
“昌盛街的竹子再便宜,可它还能买到吗?嫌贵就别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点毛竹还不够我卖呢!”赵掌柜摆出一副奇货可居的得意样。
“当价格高得让人难以接受时,人们就会另想办法。”
“什么办法?是种下树苗等着长大,还是像鸟一样长出羽毛来?”赵掌柜变得更加得意了,他相信,难民们干不了长途贩运的事。
小娟清楚,要不是货物抢手,生意人对顾客不会这么狂妄。本想空车返回,一想到孩子和婆婆无处避雨会生病发烧,便打消了念头。
说话间,姜德正和苗阿三也进了铺子。见到小娟,两人像亲人似的一齐和她打招呼,还一口一个少夫人地叫着。四十出头的苗阿三本来就瘦,又细又长的身子像蔴杆一般,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姜德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眼窝深陷,面黄肌瘦,还不停地咳嗽着。这是雨地里过夜留下的病根,发展下去很可能变成慢性气管炎。
小娟见了五味杂陈。一栋三开间的横舍,光竹子就得多花四分之一钱,这对积贫积弱的灾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这时,听得苗阿三说道,他是来帮姜德正背毛竹的,这下他成了真正的穷鬼,竹子这么贵,家里的钱还不够造箍桶舍的。
苗阿三的话唤起了女子童年的记忆,逼仄的空间,透风的竹门、被烟熏黑的拱形顶棚和灶边仅有的一个萝卜……。十多年了,她试图将这段经历塞进记忆的角落,却总是时不时地被唤起。嫁到苏家后,她衣食无忧,但看到沙民们忍饥挨饿,就恨不得倾其所有帮他们摆脱困境。如今,苗阿三连造箍桶舍的钱也没有了,看来,他的日子并不比小时候的自己好过。
赵掌柜的库存还很充足,虽然伙计已在赶往进货的路上,不出七天,大量竹子就会到达,但以他的经验,五天内所有竹子及竹制品都将售罄,而他的店铺至少得断货两天。
令赵掌柜没有想到的是,抢购的场面没有出现。第四天,天气转阴,翻滚的乌云预兆着将有阴雨天气,但店铺的生意依然是不温不火。
第五天早上,赵掌柜撑着油布雨伞,冒雨来到难民居住地寻找答案。他想不明白,难道南沙头来的人不用住草舍?
在合兴街东南三里多一栋新建的横舍里,赵掌柜见到了赶牛车的女人。这时,她正在给一个小男孩喂早饭。
新造的草舍没有隔间,西侧靠墙的位置放有两张床,其他地方全部用茅草搭成了地铺,除了中间两尺来宽的通道,两旁是齐刷刷的人头。赵掌柜数了数,居然有三十多人!虽然已到巳时,但人们依然在熟睡中。
小娟见来客手握油布雨伞,身穿浅灰色绸布长衫,脚蹬用蓝白相间的苎蔴编织的木屐底鞋。女主人起身相迎。“赵掌柜光临寒室,不知有何贵干?”
男人在门口的翻先下收起雨伞,指指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路过这里,进来避避雨,想不到竟遇见了你。屋里住了这么多人,是你家的长工吗?”
“都是一起逃难来的乡邻乡亲。”
“这里少说也有六七户人家,挤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呀。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怎么不自家搭建草舍呢?”
“草舍自然要搭,只是你的材料太贵,他们想等便宜些再动手。”
“搭个草舍而已,总共就花不了几个钱,还能便宜到哪里去!”
女人轻叹一声。“唉,赵掌柜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俗话说,一个铜板逼死英雄汉,他们是真的没有钱啊!”
“如果等下去也没有便宜呢?”
“那只能自己进货了。”
“竹子是笨重货,加上山高路远,运过来可不容易。况且,利润也远没有你们想象的丰厚。但话说回来,要是有人想做这个买卖,尝尝个中艰难倒也不错。”赵掌柜表面漫不经心,但心里并不平静,大量货物已在路上,要是有人跟他抢生意就麻烦了。
“长途运销确实不易,赵掌柜若能薄利销售,买卖双方自然是皆大欢喜。”女人不好意思地朝来客笑笑。“本来应请您进来坐坐,如今,却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赵掌柜说了句没关系,便撑起雨伞去了别处。
东风夹带着细雨打湿了长衫,赵掌柜却无心理会。两个问题紧紧地萦绕在他脑子里:那个叫小娟的女人在打心理战逼着我降价?还是有人也想做这个买卖?
走了四户人家,赵掌柜发现,草舍里无一例外地挤满了人。问这是为什么,他们的回答却是惊人的一致:竹子太贵,等着价格降下来。
掌柜又问:“你怎么晓得一定会便宜,等着等着,或许等贵了呢?”
“少夫人说会降价,大概总错不了。”难民们人再次给了他同样的答案。
回来的路上,赵掌柜百思不得其解。多少年了,自己一直垄断着方圆十多里的竹子生意,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定价了!话虽这么说,但从此刻起,他再也不敢小看那个叫王小娟的女人了。他意识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在难民面前有着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苏家的横舍是昨天盖好的,同时完工的还有装了汤鑵(两锅之间的圆形容器,功能是利用灶膛的热量使内中的水变热)的双眼土灶。傍晚,当马头烟囱里飘出炊烟,锅里的香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时,人们不约而同地做着深呼吸,仿佛要把飘散开去的油香全部吸进去。
米饭的香味开始弥漫开来,草舍里充满了烟火味。小娟相信,从今天起,她将开始新的生活,苏家也将翻开新的篇章。
昏暗的油灯下,五个家庭坐在用门板搭成的桌子上,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饱饭。晚餐过后,女人们在屋角拉上布帘,酣畅淋漓地给自己洗了个澡,男人们则将晒干的茅草捧进屋里摊开,然后在上面铺上席子。
快二十天了,人们还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原以为今天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夜了,谁知半夜下起了雨,大龙、金龙和龟年拖家带口地跑进草舍。
横舍刚刚造好,还没来得及装门,黑灯瞎火的不知是谁踩到了门口的鹤年身上,熟睡中的年轻人被吓得大呼小叫。大人吵醒倒没什么,受了惊的四个小孩却怎么也哄不好。问明原由,小娟只好摸索着穿好衣裤,点上油灯,给新来的让出位置。乡里乡亲的,还沾着亲,带着故,总不能让人家在雨天里过夜吧。
直到把人都安顿好,孩子们依然哭个不停。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晚上被弄得支离破碎、一地鸡毛。
好在天还在下雨,男人们不用急着起来。纵然饥肠辘辘,小孩在身边不停吵闹,他们还是睡到了中午。
草舍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不但让人们不再风吹雨淋,衣物、被褥和粮食也得以保持干燥。
玉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睡过的最补的一觉,效果堪比千年人参。
“大龙,你们三兄弟抓紧收拾一下,去给小娟搭把手。这么多人吃饭,她一个怀着身孕的人会累坏的。”段杜氏一边说,一边将麦粞往淘米箩里倒。去年受灾后,她和小儿子一直把麦粞当作主粮,这种大麦去皮碾扁后的粮食外形与当今的麦片相似,但粗糙无味,将它和苏家的白米混在一起,让段杜氏感到很是惭愧。但家里实在拿不出其它粮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