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畏罪潜逃
这天下午,余得水的大门再次被人敲响。
夫妻俩和十岁的儿子听得心惊肉跳,以为沙民又聚集在门口,要开展新一轮的讨伐。余保长对前几天的行为称为暴乱,自那次暴乱以后,他们还没有出过门。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余保长,丁镇长要我通知你明天上午去镇里,他有要紧事找你谈。”
话音刚落,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来。
第二天天未亮,余得水就出了门。为了不让人认出来,他用一块大围巾把自己的脸包了起来。其实,他是没有必要把自己包得只剩下露出一双眼睛的,只要是个沙地人,看一眼后影和走路的样子,就能认出是他,那又矮又胖的身材和严重的外八字,在沙地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清晨的路上行人稀少,余得水平安地走出沙地,翻过古海塘。卖肉的张屠夫是他在海塘口遇到的第一个行人,对方并不关心他是谁,行色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向昌盛街赶去。
来到镇上,余得水吃了碗面,为了调整好心情,使自己不显得那么紧张。吃完面,他还向店家要了杯茶,并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直到两杯茶喝完,他的心依然处于慌乱之中,以至于拿杯子的手一直在颤抖。出门前,他很想找个人陪他一起见镇长,但除了上不了台面的妻子和三个伙计,所有人都成了他的对头。在这之前,他非常渴望有个帮着拿主意、商量对策的人,可脑子搜索了无数遍,除了马云飞,居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但马云飞也靠不住,他居然劝他说,东家,众怒难犯,还是低头认错吧!
都说脚踏沉头船,看来,自己就是一艘徐徐下沉的船,不但无人出手相救,谁见了还要踏上两脚。
丁镇长在信中说,请他去是为了商量对策,因为沙民已联名向县长反映自己的强征暴敛的恶行。
可丁镇长是拿了好处的呀,自己哪一年忘记过他了!如今有难,难道他不该出手相助?
这么一想,余保长便有了底气,他像一条遇到春风的蛇一样,缓缓回过劲来,扭动着肥胖的身子走出店门。
走进镇长办公室,未待余得水开口问好,比他小五六岁的丁镇长便开口了。“老余,伤食了吧?”
在老辈萧山人嘴里,伤食代表着不祥,与糟糕、闯祸、把事情办砸了同义。可见吃得太饱并不是一件好事。
镇长语气平和,让得水紧张的心情有了松驰感。刚想舒口气,只见对方快步走到面前,怒气冲冲地俯视着他,那样子像要把他吃了似的,吓得他低下头去,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蠢猪!灾害之年,居然打着政府的旗号,欲收取足额的税款。我问你,谁给你的胆?”
震耳欲聋的吼声在头顶响起,这让得水很不舒服,他后退两步,仰视着高大的上司,小声道:“您一直训导我,胆子大点,再大点……。”
“都要坐牢了还在这里狡辩!多么淳朴的沙民啊,可你居然把他们全都激怒了。”丁镇长怀着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摇着头。
得水吓得差点尿裤子了,以至于连早已想好的求救话也忘了说。这时,他的顶头上司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办公桌旁,指着一张大大的盖满手印的纸说:“这张状纸是县长转给我的,签名的人数你自己数吧,反正我是数不过来。我就不明白了,你是怎么把所有人都得罪的?”
“我,我也不晓得,我只是照以前的标准让手下的人去收取。想必是下面的人弄过了头,把沙民惹毛了。”
“沙民给你列了五大罪状,其中一条是雇佣打手强征暴敛、欺压良善,而这一条也最被他们所痛恨。”丁镇长已缓和了语气,脸色也温和了一些。
“那三个人可不是打手,他们巡夜盘查,为保一方平安是出了力的。”余得水清楚,这一轮的急风暴雨已经过去,但说不定几分钟以后会再次暴发。丁镇长总是那么善变,那么捉摸不定,他一会儿怒气冲天,一副凶神恶煞相;一会又变得儿和蔼可亲,像老朋友一样和你膝足谈心。所以,他依然处在提心吊胆中。
果然,丁镇长再次勃然大怒。“什么巡夜盘查、保一方平安?你用沙民的钱养着,但他们在干什么,你监督过吗?”
“那,那倒没有。”
“他们不是在抓野鸭,就在偷鸡摸狗!你这是玩忽职守!”丁镇长义正辞严地训斥道。“沙民们说,之前,苏昌之不任保长还组织大家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当选保长后更是恪尽职守。你呢,你任职这么多年,排水沟都堵死了,竟不去组织疏浚!还有,沙地有多少残疾人和吃不上饭的穷人你晓得吗?大家说,你在征收钱粮时,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告诉你,国民政府不是土匪,不能任由你强取豪夺!”
“可是,可是……。”得水想说,可是,这都是你让我做的呀!你说,当保长不能有妇人之仁,得有强硬的手段;你还朝我眨眨眼,说收得多有赏,你懂的。
当然,得水只是想想,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把这话说出口。
镇长似乎有没有听懂“可是”后面的含义,对他来说,也没有必要听懂。他拿起桌上的状纸向得水扬了扬,但得水除了自己的姓名,一个字也不认识。
“诉状说,来沙地时,你破衣烂衫,造两间直头舍的材料还是向苏昌之赊欠的。才几年时间,不但起了瓦房,还天天吃好的、穿好的,都快五十的人了,倒活得像满月小狗般油光水亮。你一不做买卖,二不种地晒盐,三不抲鱼捕野鸭,哪来这么多钱!”
余得水大着胆子说道:“你说过,钱粮税款征收得多有赏。我,我是多收了点,完成任务后,就给自己留了些……。其实,沙民和土地每年都在增加,而上头并不晓得……。”
“而你却照常收取,然后全部装进自己的腰包。我说得没错吧?”
得水点点头,又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镇长。“哪有全部啊?这个,这个你是晓得的呀……。”
这话等于在说,你不是也有份吗?这回,镇长显然是听懂了,但他不予理会,继续训斥道:“诉状说,因为交不出钱粮,你派人把苗阿三和王五家的门板卸掉拿走,害得人家无门可关。我问你,可有这事?”
“有。但一家收、一家不收或少收,会显得不公平,传扬出去,会给以后征收带来被动。”
“诉状说,连绵的阴雨不但使土地颗粒无收,靠太阳吃饭的盐民损失同样惨重。可是你居然假传圣旨、欺下瞒上!你是想把收来的税款占为已有吗?我就不明白了,你哪来这么大胆子?”
余保长吓得不敢吱声。
“得水,不要以为我凶,我是痛心啊!我们共事多年,你又比我年长,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年过半百还受牢狱之灾。但新来的县长不肯放过你,还要调查是谁举荐你当的保长。还记得是谁举荐的吗?”
得水说您啊!
雷鸣闪电、暴风骤雨过后,又出现了和风细雨。镇长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得水坐下。“沙民那边在等我的答复,你晓得他们想听到什么吗?那就是对你的严惩!县长说,作为上司,我负有连带责任,因此,他将考虑撤去我的职务。”
镇长忧伤的表情,充满人情味的温和的语气,不但抵消了得水心中的不快,甚至还产生了愧疚感,觉得是自己害了镇长。这是他自出娘胎以来第一次为别人着想。
“得水,你想坐牢吗?”
得水坚决地摇摇头。
“你晓得,待在肮脏、潮湿的牢房里是什么味道吗?”
得水扭动着又粗又短的脖子,再次摇摇头。
“你晓得,像牲畜一样地被关起来,吃着牲畜一样的食物是什么味道吗?”
“镇长大人,我是个本份人,没坐过牢。但我晓得,那一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得水一边惶恐地摇着头,一边说道。他不明白,镇长为什么要拿坐牢说事,这可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题。
“好吧。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思来想去,我找不到法子帮你,但你可以帮自己。”镇长把嘴凑近得水的耳朵,小声道:“看在你总能完成钱粮征收任务的份上,我给你出个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你让我逃吗?家在沙地,房子在沙地,我怎么逃?”
尽管很生气,但丁镇长还是抑制住满脸的气愤低声问道:“你不是说不想坐牢吗?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房子?”
得水不语。这房子可是他的命啊!
“不管你坐不坐牢,房子都得充公。县长说了,这房子是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盖的,只有充公才能平息民愤,才能给沙民一个交代。”
得水弱弱地问:“用民脂民膏盖的?为政府效劳了这么多年,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合法收入?”
“好吧,我这就带你去找县长,你跟他去讲吧。但你得搞明白,到了那里是不是还有你说话的份?”
德水摇摇头,连说不敢。
“不敢就赶快逃,把姓名改了,带着妻儿逃得越远越好。明天一早,我要派人去张贴告示,你的大门上也将贴上封条。记住,从走出这扇门开始,这房子就不是你的了。”
得水哭丧着脸,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让我往哪里走,到了新地方得买地、搭草舍。我,我身上哪有这么多钱……”
“你就别哭穷了,别人不晓得,难道我还不晓得你的家底?但看在你我共事一场的份上,我总得有所表示。”镇长拉开办公桌抽屉,道:“我这里有十块大洋,你拿去用吧。得水,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接下来得靠你自己了。”
得水接过钱袋子,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他总觉得,这钱是房子换来的,而不是丁镇长白送的。当年起屋花了八百多大洋,如今只换来区区十块钱,这让他如何心存感恩!
丁镇长派了两位亲信和前保长一起悄悄来到沙地,是为了督促余得水尽快搬离,以便以最快的速度接管房产。
这才是真正的无缝对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