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江陵的宅子荫凉森森,弥漫着一股霉气,光线很暗,一切陈设都很老旧。
陆芸婉下床之后推开门,四处都是草木生发的样子,出城之后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漫天荒原,而是杳杳青山,烟岚霭霭。
当世豪强兼并土地蔚为成风,强夺山泽田园的事情不胜枚举,在山野间许多庄园被建立起来,农民的依附着世家大族,在属于贵族的土地上耕种。
荆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长江上游,处于地势险要之处。
自丧乱之后,陆旻之领兵在外,陆芸婉避祸在荆州,父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也许只有等到海内安定之后。
陆芸婉和阿湄背着一个箩筐从山间的小道步履蹒跚的走下来。
在一团青葱浓郁中,陆芸婉穿着一件半旧的灰布褂子,脚上蹬着一双灰布鞋,望着远处的江陵城匆匆擦拭了一下额间的汗水,加快了脚步。
茂密的草肆意生长着,树木将前路遮挡,带刺的藤蔓在蓬松的灌木丛中间蜿蜒蛰伏,可以刺破人鲜嫩的肌肤。
刚刚来山上的时候,一双腿都被刺的鲜血淋漓,她虽然懂了了如何去小心规避,但还是难免遭殃。
柔和的夕阳如锦缎一般,随着山脚向远处静静延伸开去铺满了大地,空气中裹挟着木香味。
踏着柔软干燥的芳草,肩上的重担勒入肌肤。
以北弥漫着战火硝烟的地方又是另外一种景象了,这种难得的平静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山河割裂,海内动荡,绮丽南境的平静之下已经隐隐有暗流涌动。
常年战争侵袭之下,异族流民成为军队的主要组成部分,兖州陷落,北方故土丢失,北民南迁,陆芸婉在荆州定居下来。
端午节在初夏之时,阳光静好,城里弥漫着草木的香气,青翠已经爬满篱墙,菖蒲在水渠边随风而动,黄色的花蕊,星星点点不可胜数。
晚风转凉,白日的燥热渐渐褪去,岁月的祥和使得人们沐浴在愉快的气氛之中。
端午节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插着艾叶条,如今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满是烟火气。
城门处,有个人好像喝醉了,醉醺醺的,四肢慵懒随意的放着,但是更细的去看,那双眼睛却是精明而清醒的,仔细打量这个人面容熟悉。
那双眼睛,此刻正在打量她,好像在图谋什么,又好像目空一切,总感觉他的目光很可怕,就好像已经死过一次,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畏惧了一般。
江陵百姓看见此人都侧目而视,绕道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土匪,没想到竟然是魏参军。
魏昔默此人长在江陵,在此处遇到也不算一件奇事,这张脸颇有流氓习气,但是生的壮硕,四肢孔武有力,肌肉发达。
“怎么来江陵了。”
魏昔默上前讨好般想要帮陆芸婉接过竹篓,被陆芸婉推拒了,魏昔默厚着脸皮拦住陆芸婉的去路。
“本是我们魏氏对不起你们家,两家早有结亲的意图,族中已经与陆刺史商定好,拟以我的族弟迎娶大小姐。”
“是么?”陆芸婉定定然看着魏昔默。
“你我二家日后就是亲戚,按辈分你还要唤我一声大伯呢,日后若有何难处只管向我寻来便是。”
看见魏昔默,心里想到那房妾室的事情,陆芸婉后退一步和魏昔默保持一定的距离:“若是不出意外,此刻魏将军已经是芸婉的姐夫了,想知道魏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宁愿要那房妾室也不肯要姐姐。”
陆芸婉抬头看见魏昔默正在凝视他,眼睛如星子,“你很在意我的那房妾室,那就实话实说吧,根本没有什么妾室,不过是我拿来毁坏亲事的幌子罢了。”
陆芸婉道:“从来不知道,魏将军是如此拿婚姻大事当儿戏的一个人,一场婚事说结就结,说毁坏就毁坏。”
“你的年纪也不大,怎能说我儿戏呢。”
魏昔莫此人,忒会抓重点,如今在说的,明明就不是儿戏,而是他为何会为了妾室毁坏亲事的这件事情。
陆芸婉带着疑惑与忌惮,静静的打量魏昔默,对方察觉到视线,同样直白的凝视她,胡子拉碴,颇不修边幅,陆芸婉在心里想到,魏昔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如今既然来了江陵,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开口,只要是能帮得上的都会尽力帮,我身边正还缺一位贤妻,若什么时候想通了,尽可以来找我,随时恭候。”
“就别大放厥词了。”陆芸婉在心里暗暗的不屑,此人的心里恐怕是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怕是也没有任何信用可守,今日是这样说,没准明日又改了另一个说法。
反正她是不敢相信的,可魏昔默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大伯呢,魏昔默正咧着嘴朝陆芸婉笑,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大……大伯。”陆芸婉扑哧一声笑起来,魏昔默是何等的幽默风趣,去年还是未婚夫,如今竟成了大伯,只是她才不会这样喊魏昔默呢。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知道为何,与魏昔默相处总是很轻松,让人忘怀那些生活中的琐碎,只是魏昔默虽然好,可父亲和魏氏的亲事已成,按魏昔默的话说,父亲还肯再嫁一个女儿吗。
“好,日后若是有难处,便来魏府寻大伯帮忙,大伯可千万莫要推却。”
魏昔默那双明亮的眼睛黯了黯,很快又恢复了明净,不以为然道:“依我看,承嘉那小子心眼多,没有我靠谱,跟着他我实在是担心你受欺负。”
崔大人他心眼多么,为什么魏昔默会如此说呢,崔承嘉在她面前一直是毫无保留的,若真的如魏昔默所言,崔承嘉又有什么理由对她心怀不轨呢。
告别魏昔默回家之后,陆芸婉推开院门,将箩筐里的草放下。
顾寒宜推门而出:“婉儿回来了。”
“难为婉儿了。”
“我多做些事情没事的。”
想到若是芸鸳在,此刻来相迎的就一定是她了,可是如今她在哪儿呢?不管天涯海角,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顾寒宜将热好的米饭递给陆芸婉:“姐姐饿了吧,先吃饭。”
陆芸婉将饭菜吞咽下去,陆芸涵阴沉着脸在一旁吃饭,吐了几口:“从前在家的时候,也没吃过这么差的米饭。”
“好有口饭吃已经是不错了,还有多少人是吃不上饭呢,也幸亏有陆伯父,崔大人在,不然我们如今怕是要饿死,别不知感恩了。”陆芸涵听不进去陆芸婉的劝告,立时恼怒起来。
陆芸涵瞪了二人一眼,放下碗筷转身进屋。
春日过后陆芸婉已经十四岁,即将要及笄,陆芸鸳的生日在秋日里,如今已经年满十一岁。
想到那一日陆芸鸳为了引开北凉士兵义无反顾跳下马车的样子,后来竟然到了失去下落的地步,至今心内愧疚难当,是她这个做姐姐的不好,保护不好妹妹。
苏毓珠所生的仪儿玉雪可爱,时常抱在怀里逗弄,想要照顾好这个年幼的弟弟,自然而然承担起家姐的责任,每日照顾弟弟妹妹,虽然没有在兖州那时候的贵不可言,倒也不亦乐乎。
虽然不喜欢父亲的这个贵妾,到了厌恶的程度,但斯人已逝,再多错处都随着她亡故成为过去,家里人便要好好的守着,再不让那种令人痛彻心扉的离别之事发生。
端午佳节,陆芸婉和阿湄随百姓风俗在山间采了一些艾叶,打算熬煮汁液用于沐浴。
阿湄已经把缸挑满水,开始在厨房里生火,煮洗澡水。
南下之后府里乱作一团,南下时候跑散者十之又三,到如今只留几个心腹随行。
此时夕阳西下,陆芸婉颇感担忧道:“在兖州的时候,天气干燥,南来虽然草木繁荣,气候渐暖,隔了一日二日不洗澡很难受。”
“听闻士族南渡之后多得软脚病,你我也要多注意预防才是。”顾寒宜道。
“如今家里坐吃山空,没有经济来源,父亲和哥哥那边忙于战事了无音信,也该想想办法。”
顾寒宜眸光流转:“单凭大人在朝野苦苦支撑,对做女儿的来说,若是要为父亲分忧,帮父亲脱离此种局面,除了这件事情没别的办法,婉儿可懂得?”
顾寒宜眼中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陆芸婉凝视着母亲。
“母亲指的是,姻亲?”
顾氏点点头。
陆芸婉每日帮家人干活,两只手被磨出水泡,顾寒宜握着陆芸婉的手心疼道:“娘亲心疼。”
母亲的手很温暖,被她的手握着,心里就不疼了。
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一大早陆芸婉要和阿湄紫苏她们去河边洗衣服。
初夏的清晨,溪水被寒烟笼罩,陆芸婉穿着一间单薄的衣衫在水渠边,水渠畔有一架石拱桥,在暗色倒影之中,映出她的影子。
水中之人,眉头紧皱,一双黝黑的眸子很沉,鬓边几络秀发微微被风吹拂。
在水中的倒影之中清晰的看见一个身影。
陆芸婉凝视着那个的倒影仿佛在看一片虚无,不为所动,陆芸婉有些迷惘,恬静清淡的身影仿佛要融进这明净的一渠水中。
直到看见那人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浅浅笑靥。
“小姐身上穿着单薄。”崔承嘉的声音清雅。
忽而想到什么,那双眼底又燃起一缕明灭的光亮,“崔大人今日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