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稷|魑鳞吼
稷躺在背篓里,哭嚎声让他好似离开水面的鱼,仿佛随时都会窒息。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乳汁、乳汁、乳汁。因为太久没有进食,所以他不管自己是否快要窒息,也要哭嚎着让母亲回到身边。但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任凭他把嗓子哭哑,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没有母亲的影踪,还要被一只黑色的小圆筒带入黑漆漆的隧道之中,稷内心恐惧,咻咻的快速呼吸,让空气进入肺部,让红细胞将氧气带到全身,以此来获得短暂的镇定。
与之相比,机器人的生活简单的就像是不停堆积的潮水,静静的等待月升月落,被惯性吸引着去工作,就像雨水从天空降落到地面,守候岁月的脚步向前迈进。同时相像今天为人类所做的供献,永远向着太阳。每个清晨支起太阳能板,吸收来自宇宙的能量,成为一颗合格的螺丝钉。
事实上,无论是外面的世界,还是这条长长的下水管道,甚或是世界尽头,都藏着许多秘密,只是有人有意忽略,总是视而不见。当然,伊祁放勋不会有类似的感慨,他的内心由代码组成,这些程序之外的念头,不会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他的脑中。只要有工作,和让身体充满电,它就能活跃、振奋的度过一天。
但照顾一个小婴儿远比一七仔想象地要困难,起初在他嘴里塞入一些东西就能停止哭泣,可到了中午,无论一七仔往他嘴里塞什么都会被吐出来,然后一直哇哇大哭,整个脸都给涨红啦。
这已经是一七仔的系统数据无法解决的问题,于是它只能去找先知觉者。
灯光摇曳,伊祁放勋逐渐深入这座古老建筑的核心,远方似乎有头巨兽在沉睡,发出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这声音旋转着扰动空气,赋予这座古老建筑以生命。一阵轰鸣,刹那间灯火照亮了整个房间。这房间中的残砖败瓦上布满了青苔,一尊翻倒的神龛中冒出微弱的蓝光。
觉者和其他老神仙一样,住在黑色的神龛里,区别是觉者并不是每天重复着神秘的咒语,而是能用语言和一七仔沟通:
“伊祁放勋,今天不用工作吗?怎么想到找我玩。”一个蓝色人影慢慢在神龛中聚集起来,他穿着20世纪的警察制服,下巴上有着花白色的须根,头上摸着锃亮的发胶,梳理地一丝不乱,背景里起伏的摩天大楼都已成过眼烟云。男人的形象渐渐变得真实,蛤蟆墨镜下是一张阴沉的长脸,表情一直凝固在不动,让人以为是电视画面正在加载,仔细看才会发现他就是这样一张扑克脸,永远一副严谨的样子,警察的制服也是一尘不染,每个折缝都如刀锋般熨帖。
“一七……一七……一七啯。”
“什么,你找到了不得的东西,让我看看是什么。哦,竟然是人类吗?”
“一七,一七。”
“让我看看。”说着觉者用他身上自带的扫描装置,对稷进行了全身扫描。
“一七……一七……”伊祁放勋用他的语言为觉者解释他们见面的经过。
当时,伊祁放勋在沼泽的边缘发现了一块闪闪发亮的东西,凭借多年的从业经验,他判断那是一块太阳能板,于是一点点靠近那东西,并把它拉了出来。
那并不是一块太阳能板,而是同样可以反射太阳光芒的黑色晶石,伊祁放勋用自己的热成像仪扫描这块黑色晶石,竟然在他的内部发现了生命的迹象。
作为人类创造的产物,他的职责就是保护人类的生命安全,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是伊祁放勋必须遵循的第一法则。
于是他放下了收集了半天的太阳能板。用自己的前爪拨弄那块黑色晶石,竟然让他看到了一个女人临死前安详的面容。
不过他明显已经死去,还在某种高温的作用下,被提炼成了晶石。而伊祁放勋刚刚感应到的生命迹象来自这块晶石的内部。
伊祁放勋的外表虽然简陋无比,却是旧日文明中人类高科技产品的集合。他那只看着笨拙的方形金属前爪,可以根据需要变成任何形状,比如电锯。这样就可以切开坚硬的黑色晶石。
伊祁放勋拨开表壳,稷正躲在那里睡觉,他母亲临死前用身体为他搭建了 保护伞,将沼泽和背篓隔离开,才能让他在陷入沼泽之后,还能呼吸到氧气,不至于气绝身亡。
湿润的沼泽上方,云朵开始聚集。此时此刻,伊祁放勋看着背篓里的稷,思考着要不要带他去那个地方。时光从它们身边将人类带走,现在又送了回来,这一切的安排真是难以捉摸。气温慢慢下降,原本热气蒸腾的沼泽也冷静下来,一滴雨从天而降,滴在稷的小脸上,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原本已经被安抚的它,再次哇哇大哭起来。伊祁放勋这才决定,提起背篓,带着稷穿越黝黑的沼泽,进入那条又黑又长的下水管道。
“哦,是这样啊。”觉者用一个苍老的男声回答道:“我已经知道啦,这个男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啊。”
在属于觉者和伊祁放勋的那个年代,人类都是长成稷这个样子的。
至于现在生活在开明铁山中的人类,他们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异,它们只记得在从前那个久远的年代,有一天下午,他们如往常般工作,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它们身体内的电磁信号受到干扰,全部死机啦。等它们的系统再次恢复正常运作时,周围已经变成了废墟,人类也全部消失了。
条件所限,他们两个都无法离开这个区域,就这样活到了现在,终于在一次见到人类,系统设定要求它们必须好好保护这孩子。
当它们正在想如何停止他的哭泣时,有一条黑影却已经悄悄出现在他们身后,无声无息的靠近那孩子。
一种熟悉的气味传入稷的鼻腔,将他唤醒。
乳汁——从口腔流遍全身。一滴一滴维系着他的生命。稷睁开眼,四周模糊一片,他闻到了乳汁的味道,却没有品尝到他的甜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等待着母亲的出现。
但他看到地却是一头属于沼泽的猛兽站在原地,挺直身体,任由伊祁放勋和觉者扫描它。遍布全身的蓝色鳞片水渍点点,利爪在地面上画出三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好似这头猛兽捕猎的前奏,无情地践踏比自己弱小的生物,本就是自然界的法则。
战争,一触即发。藏在下水管道之中的巨大黑色庙堂,犹如人类文明所剩下的最后一颗明珠,可能马上也要碎成粉末,骤然消失。
觉者亲眼目睹百年前,人类文明毁灭后的动荡,水样晶莹剔透的明珠,在风中飘散。接着,则是无尽的黑暗和等待新文明诞生的岁月。
野兽与伊祁放勋对峙许久,却迟迟没有动手。它只是静静观察,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谁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被夺走,对于野兽来说也是一样的,毕竟它们不是植物,还是会被七情六欲操控着。
突然那野兽发出一声嚎叫,伊祁放勋在自己的声纹库中并没有找到这种野兽的名字。
它当然找不到魑鳞吼是属于哪一纲哪一目,人类曾经认知中的那些生物,在大灾变后全部消失,开明铁山中的所有生物都是大灾变后全新诞生的。
按照曾经的历史,地球诞生后10亿年才出现了生命,而开明铁山中的世界,在大灾变后百余年就出现了种类繁多的生命形式,其中就包括类似于人类的逐鹿原人。这样的速度可以被视为又一次寒武纪物种大爆发。
伊祁放勋眼前这猛兽就是其中之一。生活在柏灌沼泽周围的魑鳞吼,它的外形类似剑齿虎,不同的是,它们的身上覆盖地不是体毛,而是水生生物才会有的鳞片,脚趾之间也长有两栖类的脚蹼。这样的构造仿佛是发生了某种变异。
但魑鳞吼对生物的演化历史并不关心。现在,它的眼里只有背篓中的稷。
其实伊祁放勋不是第一个发现背篓的生物,魑鳞吼才是。
魑鳞吼是一种群体生活的动物,它们单只的作战能力不强,却能几百只团结在一起杀死一头成年的寐饕。这个特点跟人类一样,不同的是,它们的咬合力有一吨,爪子全力前冲的力道也有一吨。所以,没有什么猛兽敢惹群居的魑鳞吼。
只有在繁育期的时候,魑鳞吼才会离群索居。它们会在柏灌沼泽通过气味寻找自己心仪的配偶然后交配,和对方共同繁育下一代。
交配完成后,它们会将受精完成的蛋,埋在沼泽中。幼年魑鳞吼会在五个月后破壳而出,再从沼泽的深处爬出来。这样一来,那些鳃部发育不完全的劣种将会被淘汰。他们无法完成破土而出的仪式,就溺毙其中。
那些活下来的会跟随着他的妈妈,前往广阔的世界学会捕猎和觅食,开启属于他们的生命。
但这头魑鳞吼的孩子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在它孩子出生的那天一道绿光滑过魑鳞吼的头顶。
它抬头一看,发现那道光所去往的方向,不就是孩子们出生的地方吗?绿光很快消失在天际,它来不及细想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两只后腿疯狂蹬踏地面,哪怕被锥子一样的石头刺破脚掌上最柔软的皮肤,导致鲜血喷涌,他也没想过停下,而是再一次加快速度。
赶到柏灌沼泽时,它只看到了三具变成黑色晶石的尸体。还记得当时,绿翼使徒要杀死稷母子,魑鳞吼的孩子也从沼泽中爬了出来,正好暴露在绿光的射程之中。
见到这一幕,魑鳞吼脸部的肌肉不停抽搐着,嘴中叼着的那块肥肉开始翻腾鼓噪,周围平静的空气被它口中吐出的气息激荡起来,随着一声怒吼,它周身的血液顺着血管汇聚到瞳仁,那块本来为孩子们准备的肥肉也掉在了地上最后从它眼睛中喷吐出的杀气,仿佛能将这世界毁灭不知道绿翼使徒看到这一幕是否会感到颤栗,但它们已经离开这里去了别处就算这只魑鳞吼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空气,也不能找到杀害它孩子的凶手,很快它朝向沼泽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沿着那条贯穿东西的大河
极度的愤怒让这位母亲失去了理智,它试图跟着气味寻找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没想到只找到了稷的背篓。在伊祁放勋还没有到达之前,它用利爪在背篓外层上裹挟的黑色晶石表面留下了一条印记,透过爪印的缝隙,它看到了正在熟睡的稷,那一刻这位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就将自己所有的母爱,都释放到这小家伙身上。要不是伊祁放勋突然出现,魑鳞吼可能已经将稷收养。
这时,可怕的使命感再一次袭上它的心头,像一道闪电一样滑过它的脑际,尖啸着激发出它体内的母性本能。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着稷的方向前进,如觉者和伊祁放勋一般的机器人永远无法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一堆错综复杂的电线上边布满了狰狞的电子元件,魑鳞吼绕了一圈来到了稷的身边,在嗡嗡作响的电器包围下,它抖动包裹全身的鳞片,露出了腹部凸起的乳房,这是一位母亲为自己孩子准备的礼物,因为绿翼使徒的突然到来,现在这份恩赐属于眼前这黑发男孩。
稷也从背篓里探出脑袋,说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句话:“妈妈。”
魑鳞吼其实根本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它却本能的将自己的乳头放在这小家伙的嘴中。
稷盯着乳房出神,心念微动,伸手去触摸这奇异之物。魑鳞吼低下头,用前爪扶扶他的后脑勺,让他的嘴唇与乳头接触,在那一瞬间,仿佛一粒石子掉入了平静的水面,水层幻化出生命之花。这一切仿佛是孤注一掷、屏住呼吸的哭泣换来的,哭泣真的把死去的妈妈再一次带回他的身边。
它樱桃般的乳头在稷的眼前摇曳着,乳白色的汁液如涌泉般丝丝流入稷的口中。稷的眼睛又如钻石般闪闪发亮,乏力的双手也能举得高高地,并握紧魑鳞吼的乳房,两只眼死死盯着魑鳞吼腹部反光的鳞片,看着他自己努力吃奶的样子
乳头复杂的变化刺激着稷的小嘴巴,他约莫知道,眼前这猛兽不会伤害他。此时,它张开护住腹部的鳞甲,柔软的肚腹闪烁着天堂般粉红色的光辉。鳞片锋利的边缘,也变得像树叶般柔软,这头猛兽正毫无保留的哺育着他。
从死亡的边缘回望,稷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魑鳞吼给了他母亲般的感觉,让垂死的征兆消失,他又重新活了过来。如果他的人生就在那一刻终结,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也会在这里完结。死亡的仓促和难以置信,让身处此时此地的每一个人,都开始重新思考自己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