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寻消问息
培隆是刘义的徒弟,御前内侍的二把手,见到甄宣那张阴柔俊美的脸,更兼着他昨日与皇帝眉来眼去都落入他眼里,皇帝竟不怪罪,更叫他生了嫌弃感,他眸里没有一丝温度地瞟了云渺一眼,不轻不重地说,“甄掌印,连陛下都叫你掌印,好大威风。”
“培公公说笑,”云渺又怎会听不出他沾酸带醋地挤兑自己,她也不恼,慢悠悠地回敬他一句,“您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儿,又怎会辨不出陛下是在开玩笑?再说了,我现在已卸下银作局的差事,您可千万别拿我打趣了。”
“好厉害的口才,”培隆抬了抬下巴,笑不达眼底,“你也知道,咱家在陛下身边有些年头,就算咱家不及你一半伶俐,可陛下一抬手指、一个眼神,咱家便能读懂怹老人家的心思,你初来乍到,要学的规矩还有很多,甭管你以前是个什么掌印,可到了这里,就得听从派遣,明白了吗?”
云渺见他趾高气昂的模样,便觉得可笑,一个奴才而已,竟大言不惭说读懂圣意,甫一说出口,她就知道这人境界不过如此了。
不过她还是低下头,恭敬道是。他爱逞一时威风,就由他去好了,也就这副田地,她才懒得跟他缠斗。
就在说话间,培隆已经带着她把灵修殿各司转过一圈,最后又踏上台阶,转入廊庑。
他又开口问道,“就譬如昨日,你就犯了个大忌,你可知道为何?”
“请培谙达指点。”
“目视天子是为大不敬,陛下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你可千万别以为自个儿迥殊,咱家看在眼里,都忍不住替你捏了把汗,往后可不能再犯了,在主子面前,咱们做奴才的可不能挺直了腰板与怹老人家比个高低,腰得哈着,头得低着,眼皮子千万不能向上抬,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依咱家看,这些你还差得远呢,还得磨砺,进来吧。”他指了指前面的茶水房,边说边率先迈了进去,云渺心里翻了个白眼,紧跟其后入内。
培隆接着道,“这是茶水房,负责陛下茶水一干事宜,旁的事情不必做,更不用到陛下身边站岗,你就先在这里当差,正好学学规矩。”
司茶张升泰听到声音,忙从落地罩后面走出来,“培二总管来啦。”
说着这才见到他身边站着个青袍少年,见着十分脸生,便指着云渺好奇道,“这位是?”
培隆最不喜这一声二总管,时刻提醒他屈居于刘义之下,便淡然道,“这是甄宣,以后就跟你学规矩。”
又对着云渺介绍,“这是张升泰,老资历了,陛下就爱喝他泡的茶,你跟着他绝对前途无量。”
云渺点头道是,又向张升泰打招呼,“张谙达好。”
培隆接着交代了几句,并没有逗留太久,便说有差事告辞了出去。
张升泰在这个值上干了将近八个年头,短暂交谈后,便他拿出了一套八棱象牙杯、珐琅白瓷杯、白玉卷荷四方杯道,“这几套是陛下常用的茶具,顾渚紫笋用八棱象牙杯,方山露芽用珐琅白瓷杯,蒙顶石花用白玉卷荷四方杯,千万不可弄混了。”
就在云渺目瞪口呆之际,张升泰又拿出另外几套杯具道,“这几套陛下不常用,不过也要记好了,不同茶叶要不同温度的水冲,譬如碧螺春若是用沸水冲泡,可就白糟蹋了好茶叶。”
云渺看在眼里,脑袋发懵,她向来不喜茶,什么茶叶在她看来都相差无几,她双眼无神地虚拢着一堆器皿,头开始突突地疼。
茶水房的差事是呆板的。一旦把各种茶叶、器皿,冲茶流程铭记于心,剩下的都是乏善可陈的事。一日复一日,天气渐热了起来,这日御前的徐化已跨进门槛,“升泰、宣儿,陛下回銮,快烧水备茶。”
云渺搬出杌子躬身道,“谙达您先坐会吧,我给您倒杯水来。”
徐化撩袍子坐下,指着云渺对张升泰道,“你这徒弟可真够窝心的,不像我那愚徒,愣头愣脑。”
张升泰笑而不语,云渺端了水过来,却道,“谙达,魏平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只是不善言谈,您要多发现他长处才是,我和他住一个屋,对他再熟悉不过,他总念叨谙达的好处呢。”
徐化喝了一口水笑道,“这人蔫不出溜儿,要是有你半分伶俐就好了。”
张升泰唤云渺去候汤冶器。
云渺哎地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小跑过去,张升泰自顾地在徐化身旁坐了下来,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背影,颇有几分自豪地笑着。
徐化胳膊肘碰了碰张升泰,“行啦,别嘚瑟。”
“嘶——你这人……”张升泰作势要打,徐化笑嘻嘻地躲了过去,突然收起了笑脸,一脸正色道,“哎,你听说了没,前些日那事……”
“什么事?”
徐化压低声音道,“银作局的几个老油条并南贞门的侍卫被查出盗卖金银器,落到北镇抚司那些人手里,全身经脉被挑断,拿盐水浇遍全身,受尽折磨方才了结了性命,听说那惨叫声呐……啧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云渺竖着耳朵听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减慢,听到那几人受尽酷刑时,她有些心神不定地将手伸向炉子上铜吊子的把手,冷不防被烫红了一片,她不吭声,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皇帝上半晌喝方山露芽,茶壶先拿开水烫了一遍,更能调出茶香,放置到温度适宜的水自高处注入茶壶,曰高山流水,叶芽几经翻转,洗去尘垢。
徐化兜兜转转的又说起其他事来,“陛下怹老人家也不知是怎么了,睡眠不好也多年了,整个太医院翻过来也无人能治,哎……可苦了那些个守夜的人,你不知道,前不久宋直也就是因为三更半夜打了盹,原本守夜的打个盹眯个眼也没什么,只是陛下也不知醒了多久,就睁着眼看着他,哪有奴才比主子睡得还沉的,陛下一怒之下赐了他二十杖,他到昨天才走得动路……”
云渺一听又是心惊,她不省的皇帝为何会失眠,也就未及弱冠的年纪,正是身强体健的时候,瞧他身量颇高,肩宽窄腰,虽不胖,却也半分不显羸弱,怎么会失眠呢?而且听着竟是无药可医的样子。
莫非是他造下太多杀业,良心不安?她对皇帝幼时经历了若指掌,自然对他抱有同情,只是这也不能成为他残害人命的理由,就如林省一干人,中饱私囊虽可恶,可也罪不至死啊,甚至于死也不让人好好的死,这是活生生的人呐,怎么下得了手呢。
她端起茶壶,三指捏壶盖轻轻刮去浮沫,斟掉第一遍茶汤,复拿起铜吊子冲入第二遍水,把茶汤转入公道壶滤去茶叶碎末,这才斟入珐琅白瓷杯来。
徐化又接着道,“对了,提醒你们一句,早上刘大总管和二总管又唇枪舌战,现在两个人都憋着气呢,见了面都躲远点,千万别撩火星子上身……”
云渺点头,刘、培二人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她好奇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便询问起缘由。
“嗐,二总管的外甥不是焦兴全嘛,那人急功近利,做事不靠谱,被刘大总管抓住了把柄,收拾了一顿,怎知二总管竟有脸去找大总管说情,大总管一气,就说他这样都是他这个舅舅挑唆坏的,二总管便也怒意上头,回顶了几句,反正大概就是这么样吧……”
刘义用和颜悦色收服人心,培隆则以睚眦必报制服众人。御前的内侍甚至暗戳戳地站成了两派。云渺心下琢磨着,培隆反正是看不惯她了,那她大可站在刘义这头,讨得他欢喜,大约也就能从这乏味的小屋里脱离出去了。
她宁可在危机四伏的地方施展拳脚,也不愿缩在这一方天地周而复始的泡茶。
她把茶盏搁到木托盘里,再四平八稳地端到徐化面前来,“谙达久等了。”
“不值一提啊小宣儿,咱也托你的福才有口水喝,不像你师父在时,我过来他连杯水也不给我倒!”徐化边说边按例拿出银针,拨开一点杯盖扎下去,拿出来端详片刻针还是澄亮的银色,这才接过手看着张升泰道,“不说了,回见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