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惊鸿一面
皇帝的脚不自觉地朝着那堵墙踱去，一个内侍，墨宝文采尚可，又兼胆识过人，不畏做出头鸟，这样的人，他倒很想见识一番。
云渺给几只猫分别取了名字，身子乌黑四肢雪白的叫乌云盖雪、白底黄斑的称绣虎，浑身黑色，单嘴边一抹白的是衔蝶……
每日晌午她有空闲时间，总会带点小鱼干来看看他们，顺便在章京面前混了个眼熟，如今的章京见到她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与她对着如何养猫问题探讨几句。
喂过了猫，绣虎一跃跳上她的膝盖，舒坦地窝在她怀里舔毛，她半嗔半怒，“绣虎，你又粘人了！我要走啦，快下来……”
“不行，我明天再来看你呐。”
皇帝已经不动声色地走到离她几尺远的地方，见一人一猫竟还能你来我往地“对话”，不由得呆住了，当然不单皇帝一人呆滞，随行的培隆也瞪圆了眼，就不知这没眼色的掌印什么才会发觉就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就站着九五之尊。
他嘴唇刚动，皇帝却伸出手掌一顿，他便会意地把话咽了下去。
绣虎伸出粉色的小舌，亲昵地舔着云渺的手背，逗得她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她终于觉察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劲，她眸光往右后方一瞥，见到一点太师青的袍角，并非章京的官服，心下一突，顺着那袍角往上挪了一点，见到十二章的纹样，便已然明白了那人的身份。
这一日总会来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是令她吃惊不小，她故意装作骇然地拱下肩膀，手上暗自使劲把绣虎推下膝盖，这才调转过身子，稽下首噼里啪啦道，“奴才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甄宣，”宫里做事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偶尔无伤大雅的失误，反倒捉摸出点人性的活跃来，皇帝并无不悦，却有意板起脸，想试试他是否就这么点能耐，“银作局库房盘点完了？账目弄清楚了吗？”
“回陛下，都盘点清楚了。”云渺不知为何皇帝知道她的名字，甚至连她升迁也了若指掌，结合他所处的地点来看，也许就是宋侍郎告诉他的。
声音都闷在皇帝脚边，他也想见见他的庐山真面目，便沉声道，“你起来回话。”
云渺应是，缓缓地站起来。
皇帝见眼前人肤如素雪，光可鉴人，长眉弯而隽秀，星眸乌而灵动，鼻梁高挺，唇色红艳，蟹壳红的圆领袍衬得那饱满的双颊红扑扑的，更添了三分稚拙。
这……
皇帝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这才忆起那个擅闯灵修殿的内侍，原来竟是同一个人？胆敢打破陈规硬闯寝殿是勇，有勇无谋，是为莽撞，可他又有几分乖觉，就不能令人小觑了。
云渺看到皇帝漆瞳打破了沉静，摇起曳曳的金芒，不由得屏住呼吸，攥紧了指尖。
两相对望，是皇帝率先别开眼，骤然又想起另一桩令他不解的事来，自从那日见过他一面，神女便入梦来，着实令人纳罕。
她向来是是仰之弥高的人物，可当他发觉幼时须昂首瞻仰的神女，如今站在他面前反倒矮了一截儿，他头一次不舍梦断，就在她欲转身离去之前，他反手扣住了她的手。
她茫然地拧起秀眉，仰头望他，他蓦然脸红，手也被炙火烫伤一般地弹开来，他突然有些结巴，“我……有一个疑惑……不知上神芳名？”
她掩唇吃吃一笑，敦厚可亲，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叫云渺。”
“云渺……”这名字起得真妙，他低低地品砸了一番。
她笑了笑，牵起他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了名字，掌心微痒，那笔划却像是刻进他心里去一般，他闭起眼睛享受着她的轻抚，却是等来了黄粱梦醒，甫一睁眼，腿不适地动了动，他便觉察出不大对劲。
饶是他未曾经历，也知是怎么回事，他登大宝以来，事务繁杂，身旁也没有女子，没有欲念，一耽搁就是好几年。
思绪飞得有些远，青天白日的实在不该想起这事来，皇帝枯着眉，摩挲着手上玉扳指略微神游，云渺也很快回过神来，便插着两袖，垂眸恭顺回道，“去年所用黄金总计两千八百两，白银三千六百两，黄金耗损三十五两，白银耗损三十二两，与原先的账本有些出入，原本多虚报了二百两黄金、四百两白银通过贩卖流出民间，所得赃银一千二百八十两，已经尽数归纳国库……”
皇帝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这些数目，他并不怎么上心，既然他这么说了，也就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云渺一口气回禀完，抿了抿唇，偷觑他的神色。
皇帝水波不兴地眸光撞了过来，冷冽的声线问的却是风马不接的问题，“你年几何？”
云渺心下狐疑，却还是老实回道，“奴才年十六。”
“后生可畏。”皇帝紧接道。
云渺愈发垂下头道，“陛下谬赞，奴才惶恐。”
“银作局交给你掌管，朕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皇帝淡然地瞥了她一眼，沉吟道，“不过……此次你功不可没，倒是朕疏忽了，该赏的还是得赏。”
云渺忙摇头摆手说不，“替陛下分忧，本就是奴才份内之事。”
皇帝决定的事，岂容得了他人说不，即使是奖赏，气势也是刚硬的。
他半眯起眼端量道，“要赏，赏银鄙俗了，朕瞧着赏你个前程更相宜。”
“奴才谢陛下赏。”
他又开口，却不是对她说的，“培隆，你看下灵修殿还有哪个值上缺人，带他去认认门路。”
培隆喏喏应是。
云渺瞠目结舌。
他眉骨高挑，“怎么，甄掌印不满意？”
宦官与官场上的臣子不同，就算做了头把交椅，也是皇帝的家奴，是大大的担不起皇帝这一声官称的，云渺自然听得出他温和声线里隐藏的傲世轻物，像她这样的人，无论如何兢兢业业，都难以真正地入得了他的眼。
宫里内侍成千上万，大多是曲意逢迎的油子，她入凡尘来，别的没学到多少，溜须拍马的本领却学了七八成，只是尚且如此尤不足，她要做那个最特别的人，不必事事拔尖，也不要被人埋没。
皇帝诚然是个睿智的人，在他面前耍心眼，他一准就瞧得出来，倒不如偶尔释放本性有用得多。
云渺忙做出欣喜的样子，奉承高叹，“陛下看得起奴才，真是奴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奴才可真称心！”
皇帝见他眉眼弯弯的模样，虽知道他是夸大其词，可那笑靥莞尔，看着倒真像遇到天大的喜事，他看在眼底，心里竟是说不上来的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