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黄雀在后
日渐西沉,月悄悄攀上瓦檐,又是一日过去,林省结束差事,审慎地转着鹰眸,见无人注意到自己,这才鬼鬼祟祟地挪到程掌印院里,放轻了脚步,伸出手指朝那扇槛门轻叩。
掌印屋里没有燃灯,月光却穿透糊窗户的高丽纸,在案几前落下一片微茫,程璋独自支着膝坐在席褥上,不疾不徐地候汤冶器,旁边的红泥小火炉烧着一锅水,他拿起案边的细纱布握到铜吊子把手上,提起开水烫茶具,听到两长一短的敲门声,他没有抬头便缓缓道,“进来。”
林省把门推开,迅速地钻进来再原封不动地阖了上去,低着头走到他跟前行礼并轻声道,“奴才见过程掌印。”
程璋指了指对面的席褥,“坐。”
“奴才惶恐。”林省哈腰道,这才小心的跽坐下去,跽坐也叫正襟危坐,即挺直着腰板,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
程璋不急着开口,手上的动作不停,低眉泡好两杯茶,“吃茶。”
林省僵笑着,“程掌印。”
程璋自己牵袖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吹了吹,“急什么?越活越回去了?”
“是、程掌印教训得是。”林省奉承地说着,伸出双手郑重地端起茶杯,凑到嘴边轻呷了一口,烫!可他不敢犹豫不决,只好忍着烫意囫囵地喝了下去。
“味道如何?”
“咳咳……”他喉咙微痒,只好搁下茶杯,迅速别过头,捂着嘴强忍着,闷闷地咳了起来。
“罢了罢了,”程璋咬着后槽牙,重重放下茶杯,“不成事的,一点风吹草动就粟粟发抖。”
“程掌印,甄宣他没有死!”
程璋一拍桌子,“咱家自己有眼不会看?”
林省的腰立马躬了下去,欲哭无泪地哭诉道,“奴才无能,那甄宣不知从哪里得知寒食节那日的经过,他不仅没死,甚至连奴才的作案手法都一清二楚,还有……那只杯子也被他找了出来……”
“废物!”程璋大掌一挥,啪地一声脆响,扇得他半边脸热辣辣的,耳边嗡嗡低鸣,低着头不敢接腔。
程璋继续指着他的头,叱责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林省惊惶地跪下伏首,“奴才无能,有负掌印所托。”
“什么所托?”程璋撑着案几站起来,背着手缓缓地左右踱步,突然低声笑起来,“咱家什么时候托你弄死他?你与他个人的恩怨,不要扯到咱家头上来。”
林省吸了吸鼻子道是。
程璋眉头深蹙道,“咱家见甄宣似乎与往常不同,他原先是个清高的,哪里肯与大家打成一片,死了一回连性子都变了,着实蹊跷得很,他好像在四处扫听什么……”
林省连连点头附和,“奴才也觉得好像他有些不同,怕是错觉不敢胡说,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如此……”
“就怕他要告御状,他想要找证据。”程璋叹息道。
“不能吧,”林省瞪大双眼,声音也不自觉拔高,“就算……就算他有这想法,灵修殿也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他莫非想去半道上堵陛下的路?恐怕还未说上话就让人拉下去乱棍打死了!”
程璋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心头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宁可谨慎行事。
想到着他骤然转过身,不假思索道,“连夜开炉把那些还没运出宫的金器锻溶了,派个可靠的人去贞尉门告诉王知节,这阵子风向有变,不宜轻举妄动。”
王知节是贞尉门的二等侍卫,没有他的相助,他们那些金银器具不可能顺利出宫买卖,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保护他也就是护住自己。
林省道是,便要拔腿离去,程璋又叫住他道,“等等!那些假账也想个办法烧了,还有,暂时不宜再对甄宣出手,你这几日暗中跟着他,看他都与什么人接触,说了什么?”
云渺歪在房梁上,将二人一言一行看了个明白,直到现在,那桩所谓见不得光的事情才浮露出水面,盗窃、营私、造假哪一项不是人头落地的罪过?拔出萝卜带出泥,看样子牵扯的人还不少,光是这银作局有多少人参与?贞尉门也不可能只有王知节一个二等侍卫做为内应,那些运出宫的金银器又是通过什么渠道贩卖?是否牵扯到更多人?
林省告退出来,她便化了隐身诀跟在他身后,他招来个内侍,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内侍连连点头,待他交代完便一路小跑往贞尉门去了。
她在银作局不过短短几天,谁都不敢轻信,没办法,只能又化了道分、身诀去追那人,自己则继续跟着林省,林省回到大院点了几个人吩咐道,“烧炉!”
大半夜开炉,动静不小,危在旦夕的时刻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反正只要毁了物证,罪就落不到自己头上来。
他拿着钥匙到万崇堂密格里搬出一只沉甸甸的箱笼来,连拉带拽地把它移到廊庑底下,这才扶着抱柱喘息修整片刻,继续拖向大院。
那口庞大的青石炉已生起旺火,炉口赤焰火舌突突地卷动跳跃着,烟囱升起杳杳的云雾,那缭绕的雾气直冲云霄,这么晚的时分,各宫门早已下钥,可这些蒸气却可以穿透层层宫墙,入了远处之人的眼,林省突然觉得,或许连夜锻溶并不是个理智的选择,然而事到如今,只有按计划行事了,或许明日掌印会有别的一番说辞吧!
他取了钥匙,插进锁孔轻微一转,锁轴便啪嗒一声自动掉了出来,他揭开箱笼,一直跟在他身旁的云渺便伸长了脖子往里探,好家伙!一箱的金银器琳琅满目,那錾花精美绝伦,可惜了她才长一双眼,一下子便不够瞧了。
他喊来内侍,“这些都是瑕疵品,一个别留,全部重新锻造,都听清楚了吗?”
那几个内侍与他也有交集,对于这些事或多或少有参与,知道这是在销毁证据,大家为了不被牵连,自然没有不从命的。
几个人弯着腰七手八脚地将里面的金银器具一个个端了出来,云渺趁乱也挤在那几人中间,屈膝伸出一只手朝箱笼里摸索,那几人挡在她跟前,她并没能看清全貌,只是摸到一只金碗,用手指摩挲着精细的纹路,便伸手迅速取出并把它揣入怀里。
接着林省欲烧去假账册,她便将那本账册换了过来,加上她分、身前往贞尉门偷窥到了王知节与内侍的交谈,自此她已经能把这几个中饱私囊的主要人物联系了起来,至于那些听从于人的底层内侍怎么着,用不着她一个个的彻查明白,只要她把证据呈上御前,自然会有人会查清楚。
只是要传递消息,正如林省所说,以她如今的身份,是绝对接近不了御前的,上次事出突然她闯过灵修殿,皇帝虽宽恕了她,可天威凛凛,他不可能会容许她再闯一次,否则灵修殿岂不是成了人人可闯的菜市场了?
她挠了挠头,霎时灵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