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呈递罪状
论宫里谁最能给皇帝递得上话,并且这人说话也得有那么点份量?灵修殿大总管虽然与皇帝寸步不离,可他毕竟是个奴才,他的话未必有多大份量,云渺就怕破釜沉舟一试,却是石沉大海,因此这事需得慎之又慎。
她知道内廷承毓门西边有排特殊的值房,名曰军机处,军机大臣从大学士、尚书、侍郎等官员内特选,实行值班制,这些章京大臣,分权内阁,是皇帝集权的机构,皇帝下了朝堂,有不少的时间便窝在军机处,与章京大臣们商谈军务及政务。
幸好她如今的身份是个内侍,内侍不同与宫女子,分配到哪局就是哪局,内侍干起活来满内廷乱跑,甚至还能出宫办差,要递上个消息还相对简单些。
心里虽拿定主意,却还是面临同一个问题,那些章京大臣未必肯给她机会陈述,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些人谁好谁歹,她一概不知,总不能随便抓了人就贸然上去告状吧,万一落到那些同流合污的官员里怎么办?
她蹲在树下,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圈,余光见见林省跟在她不远后,嘴角忍不住冷笑一声,扔下树枝,捡起地上的落叶数起来,数着数着,她脑里登时浮上一道妙计!遂把落叶收集起来,用袍角兜了满满一兜,慢悠悠地掉头往回走,与林省碰了个头,她笑得粲然,“林佥书这么早,听说昨夜连夜开炉,你寸步不离督工到子夜,怎么不多睡会儿?”
林省眼下一片青影,面色也有些难看,他咬着后槽牙道,“都是拿着月俸的人,自然兢兢战战办事,起早贪黑不敢言辛苦。”
反正不论她那御状能不能顺利地呈上去,她与他的梁子也早就结上了,现在他们也懒得做做表面文章,三两句便不离交锋。
她眼神眈眈,倒盯得林省心里发怵,她这才莞尔道,“那是我觉悟不够高了。”
林省嘴角轻扯算是回应。
云渺无所谓地耸耸肩,甩头就走,林省忿忿地乜视了她的背影,怕露破绽不敢跟得太紧,便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款步走到将才她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地方,垂眼一看,上面赫然画了只四仰八叉的大王八!
他胸前倏地燃起一团怒火,咬紧牙关,对着那块地面狠发脾气,脚心三两下搓在地上,将那只王八擦了个干净,双眸盯着远处的背影,重重地啐了一声。
云渺总结了甄宣失败的原因,他虽是奴才,可自视甚高,未能很好地融入集体,林省一流是一个庞大的党羽,一个人能力再强,也无法以卵击石,因此她不想重蹈覆辙,首要的一点是迅速建立起自己亲信的小团体。
她这些日子暗中对每人都察言观色,有哪些人走得近,哪些人疏远,大抵有了个模糊的认识,林省虽紧盯自己,可总有错漏的时候,她招朋唤友,将三五个比较可靠之人聚齐起来,一行人施施然地往公共浴池走去,阉人缺了一点儿,内心也自卑,不愿与侍卫一块共浴,皇城外有一条团儿胡同,胡同里有家浴池专为宦官洗澡之处,内侍下了值大多来到这里洗澡。
林省跟了一路,直看到他们一行人走入浴堂里,隔扇后传来几人嬉闹的声音,他抓心抓肺地难受,可又不愿意去撞晦气,只好抱着双臂靠在一棵大树底下候着。
云渺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与大家洗澡,她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碎银出来,均等分发下去,压低了声音道,“各位……我日观夜查,觉得你们几个都是可堪大用的栋梁之材,只是做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未免屈才,程掌印偏宠信林省,各位不愿做溜须拍马之流,不代表无人在意得到你们,我就佩服各位兢兢业业、秉承自我。”
大家都是不受重视之人,被人肯定是多么欣慰的事,听过之后,内心也开始汹涌澎湃起来。
慎重起见,她并没有把事情全盘托出,她和声道,“这些碎银不多,也是我辛苦攒下来的体己,实在是有件事要请各位帮忙,不过兹事体大,还请各位帮我保守秘密。”
“到底是何事?”一人忍不住追问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大家都是皇城里的包打听,消息最是灵通的,我想要知道如今军机处都有哪几位大人值班?那些大人的人际关系、自家状况,事无巨细,只要消息可靠,都来我这里回报,我还有赏。”
甲攥紧了碎银,立即说,“现如今军机处共有十六位章京大臣,分两班轮值,一班八人,分别有兵部尚书楼怀英楼大人、户部侍郎严仓严大人、翰林学士上官大人……我就认识这么几个。”
“我听说严大人惧内,有一回被同僚邀去勾栏吃酒,叫婆娘扯着耳朵拖回家里,很多人都看到了,”乙马上接腔,边说边拍着大腿笑道,“真是笑死了,堂堂一个正三品大员,竟娶了个悍婆娘!”
云渺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发现都是些花前月下的事,这才举手叫停,“等等,不急着说,你们先悄悄扫听清楚再来告诉我,咱们下次浴堂再见!”
几人很有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自然没有不从的,就这么的才过了短短七日,云渺就已经锁定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左布政使王统生了个不学无术的庶子,镇日沉迷游乐,一日上街跑马,撞倒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马蹄不偏不倚正从那少年的小腿肚子上压过,这名庶子占着自己老子是朝廷大员,不以为然,只是从马上扔下一袋钱就算了结。
少年从此腿部落下旧疾,好好一个清秀少年,变成个瘸子!
少年也有些来历,他正是工部侍郎宋逸兴的幺儿。原本他与王统在朝堂上并不相干,这下倒是结了仇,即便王统后来带着庶子携礼登门拜访,可也瘸就是瘸了,就算道歉又如何,谁又稀罕他那点银子!
宋逸兴对王家怀恨在心,正愁没机会搞垮王家,绕了半天,王统还有个嫡长子叫王知节,现如今是贞尉门的二等侍卫,原本前途无量,可偏中饱私囊、重贿乃已。现在证据落到云渺手上,只要她把状书递给宋逸兴,他又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云渺趁着熄灯就寝时分,轻手轻脚地掀开被窝坐了起来,适应了黑暗,眼珠子调转四周,见所有人已经酣畅好眠,方从床头取来袍子披上,再挪到炕边趿上软鞋,下了炕,提起一口气慢慢地退出寝室,兀自绕过雕花的落地罩走到书案前,拿火折子凑道嘴边轻吹了几下,把油灯点燃,再提起茶壶往砚台倒了些水,拿起墨锭慢慢按一个方向研磨了起来,直到墨汁变浓,这才展开一张牙黄的毛边纸,从笔架上挑了一支鼠须笔,蘸墨提笔疾书。
过了一盏茶功夫,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她搁下笔,仔细检阅有无别字、词句是否通顺,这才小心地将墨迹吹干,把纸张折叠起来收入衣襟里。
翌日,云渺算准了宋侍郎下值的时辰,使唤了个内侍假意有事请教绊住了林省,自己便溜出角门,大步流星地往军机处值房走去,刚过承毓门,远远便看见宋侍郎负着一只手款步而来,她忙闪到一边,待他差点与她错身而过时,云渺小步凑上跟前向他行礼,“奴才甄宣见过侍郎大人。”
宋侍郎抬眸瞥了她一眼,温和一笑,“公公客气,你有事?”
云渺讪讪笑道,从怀里摸出状书并账册和那只缺了官印的金碗,双手齐眉呈上,“是,奴才有事禀明陛下,奴才人微言轻,见不得天颜,侍郎大人是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人,烦请大人将这几样东西代奴才呈交陛下,奴才感激不尽。”
宋侍郎仍旧淡然地看着她,并不打算接过她手中之物,反而蹙着眉质疑,“公公这是做什么?某是陛下的军机大臣,管不了你内廷里的事,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怪罪某僭越了。”
话毕便绕过她准备要走,她迅速挪动脚步再次堵了上去,“侍郎大人不防看看再说,天家的事都不是私事,更何况这事牵扯重大,奴才也是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请大人勿怪罪。”
宋侍郎这才仔细端量起眼前这个身材削瘦的内侍来,心里暗暗地琢磨着,为何他不找上别人,偏偏找上自己?
云渺见他半天不开口,便又强调了一遍道,“奴才甄宣,现如今在银作局当值,大人若不信尽管去查证,奴才以性命担保,绝不敢在您面前弄虚作假。”
宋侍郎思忖片刻,这才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御状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越看瞳孔越是放大,嘴角也抿得死紧,他又伸手拿起金碗端详起来,最后才查阅了账册,看到最后他指骨不自觉收紧,中气十足地怒道,“岂有此理!”
云渺掀眸偷觑了他一眼,见他盛怒之余,唇边却浮上一丝冷笑,她满意地垂下头,嘴角细微提了提。
宋侍郎深呼了口气,这才沉静下来,慢慢地将几样东西塞去袖笼里,这才和声道,“既然是这事,某不会坐视不理,待我验明真伪,自然会想陛下回禀,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