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箭双雕
徽庆二年深秋,距离谷氏篡位称帝已经过了一年有余,澧朝伊始,皇子三岁后便不再虽母同居,这项旧俗毫无保留的遗传至今,谷渊被废储君之位,自然不能居住东宫,谷氏为他寻了一处偏僻的宫殿,梅宫。
这个名字还是出自前朝□□宠妃梅妃的名讳,后来失宠,这里变成她的囚笼,她曾在墙上大笔一挥写下,“妾悔入宫闱,认君作良人。”
□□皇帝看到这句诗时梅妃已经含郁而终,他悔不当初,将此宫改为“梅宫”,命后来人不得入住,然而朝代变迁,这条例当然就不在了,因而谷渊便成了梅妃之后首位居住于此的人。
两百余年不曾有过人烟,甫一进殿时,有一股地狱般的阴冷森然,谷渊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径直推开殿门,旧门僵涩,吱呀了半天才推得开。
刘义彼时尚不到而立之年,自然没有现在的稳重,他环视殿内一圈,忍不住怒道,“陛下也太欺负人了,这地儿是人能住的吗?奴才去求皇后娘娘替殿下求求情,换个地方住吧。”
谷渊从容地踱着步子走过去,推开一扇又一扇的槛窗,够不着就踮起脚推,直到四周洞开,日光倾泻进来,在青砖上画出一个个菱花格,他说:“多敞亮啊,如何住不了人了?”
连主子都能住,做奴才当然不能太矫情,于是刘义忍住忿忿不平的心,拾掇起屋子来。
谷渊仍是闲情逸致地踱步,走到东次间时,墙面上的墨迹落入他眼,他仰头观赏半天,红唇勾起,笑了。
这梅妃也不知是蠢还是傻,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么会是她的良人?与皇帝能称为夫妇的只有皇后一人啊。
他冷眼道,“找人把墙重刷一遍。”
说道便负手走出殿内,殿外杂草众生,宫人们还在除草,草絮纷飞,弄得他鼻间痒痒,他用帕子捂住口鼻,继续往外走。
还没走多远,就被三个不速之客挡住去路,六岁的谷渊个子堪堪到那几个人的腰胸部,他怯怯行礼道,“二哥,三哥,六哥。”
“哟,废太子,本宫哪担得起你这礼啊。”出声的是行二的谷飞。
他谦谦一笑,“二哥说笑了,你们比我年长,这礼你们担不起谁担得起?”
谷飞最憎恶他油盐不进的模样,不论说什么他总能从容不迫地应对,仿佛依旧是金贵太子爷一般,今日他们结伴而来,不为别的,只为挫挫他的锐气。
他给小六使眼色,谷城立马会意道,“二哥,我内急!”
谷飞故意翻了个白眼道,“谷城,你那么大个人了,知不知羞的,自己找个地儿方便不就完了?说出来做什么?”
行二的谷岱忙接口道,“既然到了梅宫,便向九弟借恭房一用不就好了?想必九弟也不会不同意的对吧?”
谷渊嘴唇微动,正欲开口,谷城急忙打断他,满脸不屑道,“那不成,听说这是前朝的冷宫,还死了人的,晦气得很。”
谷渊的眸里冷如寒夜里的星,心里默念着温良恭俭让,继续保持着儒雅有礼的形象,他淡淡笑道,“六哥说得对也不对,这宫廷好几百年,哪一处没死过人?臣弟陪六哥走一遭吧。”
谷城吵吵嚷嚷地解开裤腰带,“来不及了,憋不住了。”
□□甫一见了光,谷渊就感到有一股热流从他胸前一直往下蔓延,最后流入他裤管,在他脚下形成一汪水,他的软靴踩上去噗呲的一声响,罗袜也湿了个彻底。
梅宫外围种着枫树,此时正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时刻,不知是枫叶染红了天,还是天映红了叶,这一刻,谷渊的眼里突然只剩这满满的红色。
谷城装作惊讶,“对、对不住!”
其他二人抑制不住自己,转过身切切低笑。
谷渊眼尾闲散地耷拉着,双手拧干还在不断往下滴滴答答的袖口和袍裾,开口却不见一丝愠色,“不打紧,六哥只是憋不住而已,二哥、三哥,六哥,恕臣弟先不奉陪了,臣弟回去换身衣裳。”
他缓缓作揖退了两步,转过身,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浮起阴戾之色。
他依旧不疾不徐地回到殿内,收起最后一丝情绪,他又谦恭得如同一株悬崖边上的春兰。
刘义一看到他立马跑了过来,“殿下,你怎……”
待走近了他才闻到了尿骚味,不敢再言。
他闭眸,语气带了些疲惫,“去备水,本宫要沐浴。”
刘义忙不迭去了。
眨眼到了隆冬,大雪如扯絮漫天飞舞,天地都变成白茫茫一片,谷渊依旧独自从外面回来,冷静地把匕首上的血擦干,直直走向殿外的树,蹲下来刨开雪,将匕首浅浅地埋在树下。
刘义搓着手从殿里出来,见到浑身是血的谷渊,霎时愣住了,僵了须臾才一路小跑到他跟前,“殿下,您怎么样……”
“了”字终究没说出口,原本他以为殿下又受了皇子欺负,走近了才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并非是出自他身上,他愣了一瞬,出于对主子的忠心,他没有多想,马上道:“您快进屋里吧,叫人看到怎么得了,奴才伺候您沐浴,您快把衣服交给奴才!”
“无事,梅宫附近不会有旁人经过,”他慢条斯理地随他进了屋,想了想道,“你觉得本宫过分吗?”
刘义想都不想道,“怎么会,分明是他们欺人太甚!”
饶是如此,刘义还是有些害怕,一个六岁小儿杀了人,竟然这么冷静。
直到他伺候他沐浴,才发现他抖得厉害,这又让他不自觉地感到心疼,原先好端端的太子,玄丰帝时期最敏而好学的孩子,一朝跌入泥里,成了爹不疼娘不爱,兄弟恨不得把他往地上踩的角色。
他安慰道,“殿下莫怕,明日会有人来搜寻,您一定得冷静下来,有什么事就交给奴才吧。”
谷渊渐渐停止了发抖,神情坚毅,缓缓开口,“本宫还没弱到连个奴才也护不住,你是跟着本宫从东宫里走过来的,你要好好活着,看看本宫如何从这地儿走出去。”
后来搜证,那把用不着深挖就曝光的匕首轻易被发现,然而这是谷氏赐给“三哥”的匕首,“三哥”从不离身的东西,又如何会到他寝殿来?谁也想不到凶手竟是个成日受尽欺负的六岁孩童。
他悄无声息,一报复就是一双。
他也不是天生就如此从容不迫,当年贼军破城而入,血洗内廷时,尸山血海,满地尸骸,他吓得泪流满面,水雾淹没眼,让他差点以为自己快成了睁眼瞎,到如今亲手把匕首刺入谷飞的左胸口时,刀身精准无误地贯穿到底,直到沐浴之前,他已经能做到沉着冷静,半分不抖了。其实也不是时隔多久,也就是短短两载而已。
入夜,他做了一晚上噩梦,却又不仅仅是噩梦,到最终血腥的场面不见,画面一转却是茫茫的一片白,他的下半身被云雾缭绕,仰头看一抹丁香色腾云驾雾而来,不过短短一瞬就到他面前,她收势在他面前落了地。
她朱唇皓齿,未语先笑,一双动人的桃花眼,眼尾晕着微微的粉色,眸里澄澈见底,犹如稚子。
她盈盈笑道,“谷渊,杀人的感觉如何?”
“恶心、恐惧,”他浑身恶寒,抱着双臂隐隐发抖,可下一刻他登时垂下了双手,昂首挺胸,歪着头,嘴边粲然一笑,“也有快意。”
她摇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
未等他反应过来,画面又开始扭曲,再次浮现在他面前的,是那个银作局内侍的眼,是了,他们竟然长了双一模一样的眼!
皇帝骤然醒来,满头冷汗。幼时每每手刃仇人的夜里,他都会被噩梦缠住,然而到最后却总有神女指引开导,只是随着他的手上沾的鲜血骤增,他的心肠也愈加坚硬,他再也无须开解,神女自然也就不在了,到底过了多年,他早把神女忘在脑后,可如今出现了个颇有颜色的内侍,他的双目竟与神女的眼睛严丝合缝对上了,这又算什么?
明黄的帘幔外面一盏夜灯昏黄,鸦雀无声,守夜的内侍坐在地上打盹,头重重垂下去时顿时惊醒,见皇帝早就坐起身子,怔怔地看着他。
他背脊一凉,忙磕头道:“奴才该死,求陛下宽饶。”
皇帝眼神仍有些恍惚,“去倒杯水来。”
那人忙不迭去了,不多时便端来白玉杯递了上来,皇帝看着他跪在地上哈腰的模样,霎时回过神来,伸出脚毫不犹豫地踹过去,将他踹得跌回地上,好歹将白玉杯护住了。
皇帝也没心思喝水,转眼又躺了下去,“明日自己去领二十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