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疑心生鬼
天光逐渐散尽,余晖把云层染成绛紫色,各处也已经开始掌灯,莹莹的光点取代了取代了耀眼的日光,像给这座皇城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纱。云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银作局。
内廷境况依旧如故,她心下稍安,既然那反贼无声无息,不是计划失败被迫改期,就是他早已被皇帝制服,她当然更偏向于第二种情况,不论如何,明日之后必有定论。
她心事重重,埋着头直走,甫一走进大院却听道几道尖锐的叫声同时响起,“鬼啊!有鬼!”
面前的三人看着她面如腊色,惊恐得跳脚。
她才想起她这个“身份”已经死了,如今莫名其妙地随意乱走,看着确实是挺渗人的,然而她疲倦得很,不想装神弄鬼,于是猛然把脸凑近了做了个鬼脸道,“我没死,哪来的鬼。”
一个胆子稍大一些的人往前探了两步,却见她脸上的五指印红肿,踌躇了一回才指着她的脸试探道,“你……真的没死?”
她眼神一瞟,示意他们看地上被拉长的影子,“鬼有影子吗?”
鬼当然是没有影子的,这下大家才彻底放松了心态,其中一个立马追问道,“甄宣,那日后罩房走水,你不是还在里边睡觉嘛,怎么还好好的?你不知道,后来大火扑灭,就找到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后来点卯的时候又独独缺了你,大家才认为你死了。”
看来是纵火谋杀,她脑海迅速翻转,随口应付道,“我刚好起来如厕,回头见到火光就没进去了。”
她这话不能令人打消疑惑,大家背脊发凉,异口同声,“那那具尸首是谁……”
她一口咬定不知情,嘴角勉强提了提道,“我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无缘无故消失了两日?还有,你脸上怎么成了这样?”
“等等,你们先回答我的疑问,”云渺双手抱臂连连逼近,化被动为主动,“那日走水,你们都在哪儿?怪哉怪哉,既然是就寝时分,怎么就单我在屋里?”
见三人眼神闪烁,面色微僵,云渺脸上笑容也渐次隐去。这场人为的失火,真凶是谁?从这几个人的反应来看,他们大概率知道,这不是寻常的失火,知情不报,也许是受到挟制,她并不怨怪他们,相反,他们或许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真凶见她“死而复生”,必然要再次作案,她得抓紧时间找出线索,锁定真凶,这才可能逆转乾坤。
三人心虚,不敢直视她,说话也有些支支吾吾,云渺这才展唇而笑,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道,“你们不要误会,我这个人说话直不隆冬的,经常得罪不少人,我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
他们僵笑着,身体的弦依旧没有放松下来,有一个已经嘴皮子微动,差点脱口而出,却被另一个人用眼神止住了。这些一一被她收入眼底,她暂且按下不谈,继续假装谈笑风生地和他们虚与委蛇。
从谈话中,她获取了不少信息,譬如澧朝是酉正开始各宫门下钥,下了钥各宫不得相互走动,若有紧要事,必须请示掌管钥匙的内侍,而且一锁两钥,分别交不同人保管,需要两人到场才能开锁,再说何时何人进出宫门,所为何事,都有记档,因此夜间作案基本锁定真凶就是同为银作局的人。
同在银作局,却能挟制于人,说明此人或者其幕后元凶有高于他人之上的权利。
银作局掌事称为掌印,下设管理、佥书、写字、监工无定员,设大使一人,正五品,副使一人,从五品,而她现在的身份,正是佥书。
四人结伴同行,草草用完晚膳,云渺跟随他们走向另一个跨院,这是新的住处。
她特意与方才那位差点守不住秘密的人走得很近,女孩子喜欢手挽手,放在男人身上可不行,即便太监不算男人,挽着手也要惹笑话,因此她原本习惯性想挽着他的手,抬了一半生生顿住了,迟疑了半晌,才生硬地搭上他的肩膀道,“这么说走水那日刚好是寒食节,宫里赐下小酒,大家都吃了酒?”
“是……”那人点头,“我记得当天你才喝了一小杯,醉得厉害,还是我们哥几个抬着你回大通铺的呢,你大概没印象了……”
云渺恍然大悟地点头哦了一声,又追问道,“当晚,就我一人吃醉了酒吗?”
那人又道是,又禁不住瞥了她一眼道,“宫里当值,谁敢开怀畅饮?那酒也是寻常的桑叶酒,酒劲不大,只是大家没料到你那么容易上头。”
她歪着头,眯眼沉思,“那日喝酒时大家都在一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那人斜乜了她一眼,狐疑地攒紧眉毛,拨开她的手,缓缓退了一步道,“你是吃醉酒还是失忆?”
“哎呀呀……”她一拍脑袋,一惊一乍道,“我这脑袋不中用!一吃醉酒……就什么事都记不起来了,都怪我那糊涂的爹,哄年幼的我吃了一盏酒,后来我就倒地不起了……想来都是那次伤了根本吧!”
说道最后,还揪着衣襟,咬着下唇,泫然欲泣。
那人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怔忡半晌,反倒回过神来安慰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晚就你、我还有虎子他们几个在,对了,还有林省,他是后来才到的,我们先动了筷子,他从外面进来,就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当时,我们正要碰杯,林省突然失手打碎了杯子,便重新换了一个。”
突然失手?在云渺看来并不正常,于是她浅笑道,“我们来重演一下当日的情形,我演林省,你演我,如何?”
那人不知她为何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不过这种琐事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他便老实道好。
他示意她抬手做出举杯的姿势,云渺依言照做,手臂抬到一半,他道:“是你先提出要敬我一杯。”
“我敬甄宣一杯!”云渺说着,便抬手虚虚地比了个圈,而那人也做了举杯的姿势道,“我也敬你一杯!”
云渺正要把手举到嘴边,做出喝酒的姿势,却被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等等,这个时候你突然手滑,杯子摔碎了。”
她微愣,却见他再次拉过她的手,将他另一只半圈成圆的手递给她道,“你怎么不小心,用我这杯吧。”
她抬手想接过,他又摇头说不对,“你转身另外拿了个杯子,重新倒满一杯酒,这才和我手中这杯交换着吃了起来,大家还在起哄,说你们就比得上夫妇喝合卺酒呢。”
他讪讪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这就不必演了吧。”
云渺听后秀致的柳眉几乎拧成个结,她几乎可以断定,林省的那杯酒就是令甄宣昏睡不起的原因。她又旁敲侧击地打听起甄宣的人际关系,发现他是个木秀于林的人,因过于忠直,平日里也有些人看不惯他,而林省与甄宣同为佥书,却不过是君子之交,甄宣处处比林省优秀一截,大概也让林省嫉妒许久,可是这点动机仍不足以让他杀人,他想杀人灭口,也就是他一定参与了一桩不小的案件,他不灭了甄宣的口,自己便难脱罪责,甚至会死。
锁定了大概的对象,接下来就好办了,林省出宫采办去,还要两三日才能回来,也就是说,他不知她“活”了过来,她的性命暂且还是无虞的。
不,她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大意的想法,万一凶手不止一人呢?那桩要人命的事又是什么?
“唉……”她喟然长叹一声,仰头远眺夜幕那轮缺了一角的清晖,像被啃了一口的饼子,夜风拂动了她鬓角的绒毛,吹得脸上痒斯斯的,她禁不住抬手将它别在耳后。
虽已开了春,夜里仍是寒凉的,她独自在廊庑底下坐了会子,寒意渐渐从脚底升了起来,她鼻间一痒,忙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这才搓着手踅身回到屋里。
翌日,谷文肃那场没开始就结束的造反,已经传得尽人皆知,既然他已伏法,云渺那颗悬浮不定的心终究是镇静了下来。
她一连几日观察和打听银作局的每个人,谁与谁走得近,谁与谁有矛盾,她大致有了个方向,也就在这时,林省回宫了。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长了张菱形脸,阔嘴唇,高鼻梁,眼神凶煞凌厉,见到她先是眉毛微挑,双手握着腰侧的蹀躞,阔步向她走来。
他足高了她一个头,像座大山似的,在她面前笼罩了一层阴影,她也不怵,抚平了衣褶,挺直了身板,对他盈盈一笑道,“林佥书出宫办差可还顺利?”
他嘴角微提,却看不出笑意,“自然是顺利,没想到甄佥书大难不死,火里逃生,想必是个有福之人,这不,我一听说你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赶回来干嘛?”她踮起脚,头高高仰起,凑近了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赶回来再灭我的口?”
林省的脸顿时僵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她狡黠一笑,从袖笼里掏出个小巧的杯子,娓娓道来,“寒食节那天,你给我换了酒,杯缘涂了一层蒙汗药,我昏迷不醒,你鼓动大家,把我说成醉酒,大家一起把我抬回屋,接着你们回到宴上继续吃酒,期间你借口离开,在我铺头浇了火油,又扔了火折子才回到前头,假装与大家一起吃酒,是与不是?”
寒食节那日,有人中途离席出来方便,醉眼惺忪间看到林省鬼鬼祟祟从后罩房出来,他偷偷地跟在他身后,亲眼看他走到一颗树下,蹲身拨开泥土,把一个雪白的东西埋了进去。待他走了会子,那人好奇地猫着身子过去,把那东西挖出来,却见是只杯子。那人架不住云渺旁敲侧击,终于事无巨细地交代出来。
林省那只鹰眸霎时冷光闪现,“想唬我?不好意思,你还嫩了点,就算你知道了也没什么,就凭你一个小小佥书,上头要捏死你比捏一只蚂蚁还容易……你也别记恨我,没有我还有别人,你证据确凿又如何,你确定你有能力递出消息吗?”
看来她预料得不错,银作局上司恐怕都是同流合污的,在权势笼罩下,其他人命贱犹如蝼蚁,视而不见才是保命良方。可甄宣不是,他秉公任直,也为此丧了命,云渺觉得自己如今顶着他的身份,就算是为了他,也该把事情彻查清楚,可查清楚后呢?就如林省所言,她是个等级极低的内侍,又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怎么才能令人信服她的话?
“确实……以前是我思虑不周全,这才差点把命交代在这上头,”她一手抱臂,一手支着下巴点头,慢悠悠道,“你以为我还会坐以待毙吗?”
林省脸色一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自己琢磨去吧!”她伸手豪迈一挥,继而转过身负手昂首阔步地离去。
林省看着她胸有成竹的背影,倒是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得把这件事禀明了掌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