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封信
对犯罪现场的搜证一直持续到深夜。
荒井之中的尸体虽然高度腐化无法辨认身份,但通过骨架结构可以判断出,死者是一名成年男性。从头骨的损伤可以看出,他死前头部曾遭到过剧烈的打击,以至于头骨变形,基本可以确定是他杀。
同时,在打捞尸体时,还从荒井里发现了一块板砖,现场血液反应测试表明,板砖上有人血,至于是不是受害者的血液则要经过具体鉴定后才能知晓。遗憾的是,在板砖上没有找到可用的指纹。
此外,警方在距离荒井十几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脚印旁有几滴干涸的血迹,还在井盖上提取到数枚完整的指纹。
搜证结束后,李临溪从最先到达案发现场的民警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一位七十岁的老人,据他所述,他最近去种地的路上总能闻到尸臭味。起初他以为野狗野猫死了,后来发觉味道实在太浓了,于是找到气味源头,发现是从井盖半合的荒井里传出来的,他揭开盖子,睁大眼睛往里看,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吓得坐在了地上。因为年事已高,经不起惊吓,跟警察做笔录的时候都还在神神叨叨,魂不守舍的。
李临溪一边听着民警的话,一边观察着四周。
这边都是荒地,田野里杂草茂密,周围荒无人烟,想必凶手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在这边抛尸。
出了命案,假期自然泡汤了,大家回到办公室里继续工作。
等待法医出具尸检结果的时间里,李临溪查看了最近的报警记录。记录里显示,最近一个月里有七起人口失踪案,其中两起是老年男性,均为老年痴呆症,离家后走丢,至今仍未找到。
“如果是失踪人口之一,家属作案的概率不低。”阿琳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如果是家属,那他们干嘛报警说人走丢了?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小王不解道。
阿琳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小王:“你是不是傻?当然是为了误导警方,洗清自身嫌疑,现实中这种例子到处都是。更何况久病床前无孝子,觉得照顾病人麻烦要花很多的钱,因此痛下杀手的情况也不稀奇。”
李临溪摇了摇头,把手中的资料放在桌上:“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等法医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再说。而且,未必死者就是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
在队员们投来的目光里,他接着道:“说不定,他失踪的事根本没人知道,或者说,发现他不见了也漠不关心。”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都只是推测,进一步推论要等尸检结果出来、确定死者身份后。
初步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的确死于脑部撞击,身上没有其他外伤,通过尸体腐烂程度判断,他死于十五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四号。同时通过dna比对,板砖上的血迹被证实来自死者,砖面的磨损和死者头骨的损伤也可以对应上,也就是说,这块板砖即是杀人凶器。
眼下死者身份还不明朗,在dna库里比对也需要时间,因此李临溪休息了不到四个小时后便醒来,试试能不能通过井盖上的指纹找到一些线索。然而经过初步鉴定,井盖上的指纹除了来自最开始发现尸体的老人,剩下的都属于跑过来围观的村民。
指纹方面没有突破,那个在距离荒井十几米的地方提取到的清晰脚印却提供了一定的线索。经过测量和分析,脚印对应的是一双四十二码的男式运动鞋,通过比对查找,能踩出这种脚印的是网上一款爆款运动鞋,一百四十五元一双,有几十万的成交量。此外,脚印的鞋跟两侧存在受力不均的状况,凶手明显有小腿肌肉外翻的症状。
凶器方面,通过对板砖成分和密度进行分析找出了生产厂家,通过购买记录可以找到使用了这类板砖的工地。然而工地上丢失砖块太常见了,顺手牵羊的人很多,凶手随手拿走一块的话,根本没人能发现。
几天下来,案情暂时没有得到推进,然而,死者dna在dna库里的比对有了结果。
去查看比对结果的是小王,他拿到死者资料后,回来给大家汇报:“死者名叫施杰,现年四十七岁,犯过重罪,坐了十四年牢,才刚出狱——”
“你说他叫什么?”
安静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在认真聆听小王的汇报,因此李临溪出声问话显得分外突兀。
阿琳侧过头看他,总觉得他的表情有一丝不对劲,但没有多想,低声提醒:“施杰。”
“……”李临溪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恍然,随即恢复如常,在其余人投来的好奇眼神里,神色自若地冲着小王颔首,“继续吧。”
“嗯。”小王点头,继续道,“他当时犯了故意伤害罪、非法采矿罪、恐吓罪等等,数罪并罚判了十八年,因为在牢里表现得很积极,减刑减到十四年,五月二十九号刚从牢里出来。系统里显示,他在坐牢前有一位妻子,还有……”
所有人都在仔细地听着小王的话,李临溪却微低着头,思绪在听见“施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飘远。
上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遥远的记忆浮现,他想起十四年前施杰被判刑那天佝偻的背影,想起李逸洋面对结果时惭愧的表情,然而最清晰的,是那个炎热的上午,周莺坚定明亮的眼睛。
她身上带着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勇气,眼睛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对他说:“我们去报警吧。”
“我们去报警吧。”没等录音机里的磁带播放完,周莺就握紧拳头,忍无可忍道,“我一直以为李阿姨李叔叔的车祸是意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两个小时前,当李临溪站在门口掌着她的肩膀说出“我爸妈是被人害死的”这句话时,她还有所怀疑,觉得匪夷所思。可是当她随着李临溪进到他房间里,听到足以作为证据的磁带内容后,心里就只剩下对好人被坏人害死的愤慨。
李临溪垂着头,没有接她的话。
周莺以为他是因为过度伤心魂不守舍,以至于没听见她的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去报警吧!不能让李阿姨李叔叔就这么白死了!”
这一次,李临溪终于有了反应,他抬头,神情颓唐:“报警就有用吗?他们的车祸已经过去五年了,当时判定的结果是司机疲劳驾驶,现在能翻案吗?”
周莺摇头,定定地望着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李临溪无声地与她对视,半晌,低声问道,“你害怕吗?”
话题突然转移,周莺的眼底浮现些许茫然:“我怕什么?”
“被报复。那个叫施杰的人制造了一场意外车祸,害死了我爸妈,我们去举报他的话,说不定也会遭到‘意外’。”
周莺垂眼,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害怕。”
这个答案让李临溪抬起眼皮,眼底一刹那间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他的确不应该抱太多希望的,周莺也并非圣人,他本不该有任何奢求。
他有些想笑,有些难过,也有些想开口说“哦,原来你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还没等他张嘴,就听得周莺道——
“但我怕的不是他,我害怕的是问心有愧。”周莺慢慢地说着,拳头越握越紧,“在明知道有冤屈的情况下却无所作为——我不想自己变成这样的人,也害怕变成这样的人。”
她人不高,只到李临溪的胸口处,白皙瘦弱,却像一棵生命力顽强的胡杨,永远明亮,永远坚定,像沙漠里孤高的月亮。
李临溪喉咙一时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揉了揉眼睛,开口却是哽咽:“对不起……”
他就是个混蛋。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人会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话,那个人只会是周莺,不会是其他任何人。
他可以怀疑世界上所有人,唯独周莺,不该被他质疑。
在周莺对他突然道歉的不解眼神里,他抓住她的手,目光如炬:“我们去报警,现在就去!”
……
半个小时后,周莺和李临溪站在了公安局门口。
虽然之前话说得狠,但毕竟都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人,到这个时刻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周莺和李临溪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随后像小时候那样手牵着手朝里走,似乎这样就能克服困难抛却所有的恐惧。
局里值班的警察很温和地接待了他们两个小孩,在播放了李临溪带来的磁带后,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无比凝重。
李临溪被带去做笔录,周莺坐在外面等他。
她闷头坐着,自己玩手指,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等到李临溪出来,她立马站了起来,迎上去,担忧地询问:“怎么样?”
大约因为是两个孩子来报案,因此警察叔叔显得格外和蔼:“没什么事,我们这边会立案调查的,一旦有结果,会立马打电话通知的。”
没等李临溪开口,周莺便朝着警察叔叔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
“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警察叔叔很有亲和力地笑着,“你们两个小孩子,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啊。”
从公安局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过,被暴晒过的地表滚烫。刚刚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周莺终于能分神思考其他事情。
她想起昨夜李临溪和李逸洋的争吵,心底忽然有了答案:“你和逸洋哥哥昨晚吵架是因为……”
李临溪忽然笑了一声,语气讽刺:“你知道吗?我哥早就听过那几盘磁带了,他知道爸妈是被人害死的,却装作不知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莺皱起了眉,难以理解:“为什么?”
“他害怕,害怕被报复,所以连报警的勇气都没有,甚至希望我也不要管。”李临溪垂眼盯着马路上一道一道的纹路,语气悲伤,“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他真的是我从前那个亲生哥哥吗?”
明明是盛夏,他却寒凉得恍若置身寒冬。
周莺看着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警察哥哥在回信里写的话:“也许有一天,你会遇见比发现亲人表里不一糟糕一万倍的事。”
当时她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比发现亲人表里不一糟糕一万倍的事,直到眼下她才发现,原来世界的恶意是没有尽头的。
李临溪的父母死了,是被人害死的,他的哥哥却没有追查真凶的勇气——太讽刺了,也太滑稽了。
愤怒之下,周莺想指责李逸洋,可是看着李临溪难过的神情,她顿了顿道,坚定道:“别管他了,我们做我们自己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炽热阳光下,她仰起来的脸白白净净,额头鼻尖都布满了晶莹的汗珠,表情却认真而固执。
李临溪看着她,想起不久前他告诉她周美怡插足别人家庭时,她回复说她会去劝周美怡退出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当时他想的是,如果她沦落到和他相似的境地,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怯懦、退缩、逃避。他卑劣地迫不及待地想把她从清白的云端上拉下来,以此证明她和芸芸众生一样,好不再被她指责。
可是她没有,她始终坚守着那道底线,依旧正义勇敢,依旧干净纯粹。
正因为她是这样,所以才会在连他亲人都害怕退缩的情况下,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
李临溪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周莺就是周莺,干净纯粹,一尘不染,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她。
他难以想象没有周莺的世界,也难以想象失去周莺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谢谢。”他喉咙发干,眼眶一热,努力地笑着,勾起小指,道:“谁骗人谁是小狗。”
周莺的小指勾上他的:“谁骗人谁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