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徘徊玉皇顶

    从九龙沟观摩对手赛那天下午，周南公社党委书记苗养田在服从雷书记提出工作调动之后，一直为全公社那两万五千亩将要进行间苗的准备工作费尽思索。他担心康社长在这个问题上的得过且过贻误应得的产量，就抓紧时间叫来财粮干事杜信实三人一起谈认识，论措施，尽量要把工作考究得万无一失。直到晚上拟定出一个采用田间办公的办法进行玉米间苗的方案草稿，到第二天上午三人一起修改时，文书崔平急急地走进会议室说县委组织部电话找苗书记。

    苗养田去办公室接完电话低着头走回到会议室，看到仍旧坐在原地而一直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跟前的康信一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他便淡淡地说了句：“是组织部下达的工作调令，要我上午去报到……”

    康信一虽然有点傻眼,而且一时间很难捉摸出其中的原故，不由得顿时就诧异起来。苗书记却是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说道：“九龙沟开会那天，雷书记直接告诉我这个事情，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说完话用手把桌上的一摞文件材料放在桌子的抽屜内，随意说了声：

    “这都是最近工作中形成的文件……”接着便转过话题说了些告别的话语。

    康信一走出房间叫来白云清与杜信实帮助这位将要离去的党委书记收拾好行李并捆好铺盖卷，一同拿出院子绑上自行车。

    苗养田叮咛崔平锁好房门，被几个在机关的工作人员簇拥着走出大门，便用紧紧地握手挡定了大家送行的脚步，唯有康信一替他推着车子多走了一程。

    此时，苗养田仍是心有所思地只管低头走路，心里还一直在想着全公社大田玉米间苗的事，而康信一也同样是在想这个问题，却是暗暗地告诫自己在县上没有具体安排之前尽量少担干系。于是两个人在沉默的气氛中走过了好一段路程，忽然康社长抬起头在思索着说道：“这次调离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兆头吧？”

    苗养田只是微笑一下，仍是表现得非常镇定地说：“这是雷书记的决定，是去县城东关农用铸造厂上班，不存在什么吉凶问题！”

    “那是个由大炼钢铁时的小土炉转改的小厂子啊，你也去？”康信一有点丧气地说。

    “干部调动对咱们来说也是个正常的事，大小单位都一样，不必想得太多。话说回来，农村的基层工作很复杂，平时遇到问题，革命的原则性是要坚持，但在策略的灵活性上得要多用些脑子，就是说处理问题一定要把原则性和灵活性结合起来。只要把握住大方向，驾驭好各方面的力量，大胆地去想，大胆地去干，实现全公社玉米亩产400斤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康社长停下车子，他想就这个问题再多谈一阵。但苗养田却转过身两手抓住车把硬要康信一留步，于是两人就此分别了。

    康信一怀着一种失意的心情送走苗养田之后，一直陷入在很难解脱的愁苦之中。他低着头默默地回到公社的会议室，连进自己房间的心思都没有，便一屁股坐到会议桌边的凳子上，无精打采地将两手平放在桌面上，两眼出神地望着苗养田住过的房门。他感到处在贯彻当前贯彻这个“八字方针”的雷厉风行的形势下，一个公社，一个单位的一把手将是何等的重要，而且没有一定的担当和付出精神就很难过得去。他因此想到县上如果不能及时派来一位党委书记，一切事情都得由他一个人顶着。特别是在这公社辖内的生产队之间，因为基础不同，各个方面会矛盾重重。每开展一项工作要有多少难顽的问题暴露出来，要出现多少复杂的思想认识，都要领导者绞尽脑汁地去寻求解决的办法。自己以往那种跟着领导摇旗呐喊的轻松状态很难应付眼前这种局面，这使他的脑子一下就烦乱起来。尤其使他最感到头疼的是这两天九龙沟水库的修筑白白失去了一个月的夹缝时间已经形成他工作中一个难以克服的沉重包袱。他感到现在有许多问题需要重新考虑，有许多问题需要理出个头绪，想出个应对的策略，于是想着得很快做出一套能够适合自己的应时抉择来。但是，他感到在这个办公院里，在这个会议室里，在这个会议桌边，自己的情绪很难安定下来。特别是侧耳间由蔡正宇的房间传出几个社员纠纷处理中那一阵一阵吵闹的声音，使他的情绪更加毛躁起来。突然他灵机一动，便匆匆走出大门，骑上自行车朝着北边的石子公路驶了过去。

    到了公路边上的周南路口，他从右侧两间砚台商铺处猛拐弯调头向东直跑过500多米便下了一面长坡，来到九龙沟石桥的西端。

    这座古桥全是由放射着青玉光泽的大石条块砌筑而成。桥下有四个八米高的过水大孔洞，洞下全是由厚重的青石板铺成并延伸到桥洞以外10多米远的地方。桥梁上的栏杆也全由雕花图案的石柱和石板组套成型,特别是在每个石柱顶上圆雕成型的爬猴蹲狮与卧虎走鹿等各种动物的各种巧夺天工的姿态都是惊人的活灵活现。凡是路过此地的人无不为这一高超的古代建筑艺术而赞叹不已。相传这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建筑工匠始祖公输班所建造，因此当地俗名称为鲁班桥。由桥下发出哗哗声音的一渠溪流,就是九龙沟下游协作修筑水库的主要水源。

    紧挨这座大桥的南边是一条沿着公路的横向沟渠。这条横沟的西半段仅有一里地长, 内有一条崎岖的小径通向南坡上的北斗村。在横沟下半段的崖下有一个向外冒水的泉眼,常年四季流出一小股淙淙泉水。它的两岸布满野生的山桃树,一到每年的三月,那种春闹枝头的繁盛景致便把这小小的荒沟装饰得分外宜人。传说这就是商纣太师闻仲临阵“绝龙岭”其坐骑饮水的“断头沟”,至今由桥头一条石路斜通下去便是一处清澈见底的麒麟潭。这个小水潭的边上有一棵两合抱大的孔洞古柳,只有朝阳一绺活着的树皮连着顶上的小半边几乎下垂到水面的丝丝柳条。在横沟相对的东一边的小沟里也是一线潺潺流水，两边坡上全是洋槐树林,到了春天花期那种芬芳的香气会弥漫整个沟壑地段的上上下下,此时养蜂人的帆布帐蓬也会搭满沟沿公路旁边的闲处空地。但到眼下这个赤日炎炎的盛夏时节,整个沟下却显得异常的安静与寂寞。

    康信一在这里没有过桥就下了自行车。虽然由于这座石桥派生出来的各种神奇的鲁班修桥故事相呼应的人文景观多么的诱人神往,但今天的康社长却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微妙异常的趣味景观。由于他的头脑中充满了种种纷乱的思想，只打算在这里寻找一处无人骚扰的能够使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的幽闲去处。

    于是他回头看了看石桥西北边被几棵高大的古槐笼罩的鲁班庙门,便推起车子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非常凉爽而安静的地方,在山门的右侧是一通清代知县写着“万善桥”三个楷书大字的石碑, 山门的左侧是由两个石刻的高大赑屃驮起的明洪武和清乾隆时期重修庙宇和鲁班桥文字记载的石碑。

    他随手将车子靠在一旁的树桩边,拿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和刚刚卸下的近视眼镜,然后用手提起衫子的肩头朝上抖了两下，才在一阵清凉的感觉中变得有点愉悦地冷静下来。忽然一抬头,建筑宏伟的庙门一下吸引住他的视线,更使他发生兴趣的是庙门两边那副雕刻工整的七言对联:

    古庙无灯明月照

    山门不锁白云封

    康信一一边体会着这幅对联的深沉意味,一边提起车子走进半掩的庙门,放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因为朝前几步就是关圣殿，他走过去跨过半米高的门槛进到殿内，被帷幔装饰的神龛正中坐台上是一尊泥塑的、头戴珠冠的红脸长须的圣贤关帝爷。在其一边站立着清秀模样的关平塑像，另一边是怒眉瞪眼的周仓身型，他手里握着一把关羽使用的青龙偃月刀。再由神龛后背的殿廊出去四五步远是一个同样豪华装饰的大殿。内面敬奉着白发黄面的鲁班塑像，两旁壁画都是表现当时施工修筑石桥的忙碌场景。

    康信一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两厢的画廊，又转身回到关公殿转悠了一下。这次却发现神龛前的供桌上放着一个雕刻规矩的签筒，旁边是一本蓝皮线装签谱,桌前有一个正好能装进一张钞票的开口功德箱。紧接着是供给那些身处困惑而幻想得到指点迷津的跪祈求签人的莲花蒲座。本当求签者只有摇动签筒所掉出的一支才算是神灵赐予的卜签,但从来不相信这一套迷信活动的康信一，却睹物起意地想试一试这套把戏的效应,伸手从签筒随意抽取一支，看到上面写着“第二十七签/马难淤泥/下下”的字样。他查对了放在供桌上的签谱，上面有诗曰：

    福星虚渺满眼愁，是非纷争几时休？

    病患耗财多灾祸，常虑常疑有悔忧。

    紧接着是一段解释的话：运势不佳，灾厄是非横生，百病交攻，破财损资。遇事宜忍让克己，莫妄想，戒争斗，诸事平淡，安分守己。

    康信一小声念完，扫兴地合上签谱，一脸悔气地回头跷过门槛，推起车子穿过西边的月洞门，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坡道朝西缓慢走了上去，却是一处开阔的长方形场地。场地的东端是一座供庙会用的牌面雕琢繁缛的戏楼，戏楼相对的西端崖下是座西向东的三清殿。再由广场南边的坡道一路上去，有30多通书写诗词游兴的青石大碑点缀着一路的景致。因为路面成为台阶式样，他只好将车子锁在路旁，回头抓住陡峭石阶旁边的铁索，折身向西上了30多台陡坡的转弯处，他抬头朝北望了上去，却是一尊凶神恶煞的灵官神像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有着高超技术工匠的代表杰作，最巧妙处是利用石阶这个九十度的转角打造了一个与石阶相等宽度的神龛。大小恰到好处的黑虎灵官，怒目圆睁,张口露牙,右手拿鞭,左手指向前方，使上下的逛会游人不论从那个角度看去，总觉得这只左手在指定自己，右手的钢鞭就要打在自己头顶,于是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地屏住呼吸会迅速走过这个地方。今天康社长却是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接着是贴着悬崖一阶一阶地向上拐进另一个更为开阔的层面，人们都把这里叫做玉皇顶。在这个大平台的西半边即是鲁班庙的中心区----凌霄宝境。座落在前面的那座雄伟的单檐式献殿的大门两边，是一对由云龙图案装饰繁复的铁铸旗杆。从旗杆再往两边去就是形状为正正方方的钟楼和鼓楼。从献殿内两边大门看进去就显出一个半亩大的非常幽雅的半圆天井。院落的中部是由砖箍花墙围起来的十分翠绿的竹丛,周围是按院子的形状共凿成由砖雕艺术装饰门面的由天界的四大常君与三清道尊之神的窑洞。院子的中间段的最顶部是一座高高在上的更为富丽堂皇的、有着三层汉白玉雕花栏杆和石条托起的凌霄宝殿，这是庙会时顶礼膜拜的善男信女必需要登临祈求国泰民安、人寿年丰及百事大吉的地方。于是成天灯影辉煌，烟雾缭绕，像是真的成了天宫的凌霄仙界。

    康信一仍是没有心情走进院子去游览一通,只是站在献殿的门边观察了一下这个院内的大致情况，就走到献殿外面的北角小门处朝外50米的地方眺望过去，据说那里是由几位中年孀妇把自己圈在几孔窑洞内过着成天纺线织布的所谓女善士的寂苦生活。

    在献殿前面的开阔地段，其南东北三边全是布满迎春花枝条的悬崖峭壁，半圆形的矮墙都用青石浮雕组合而成。紧挨这座半圆栏杆围墙的是十几棵伞形的龙爪槐，每个树下都放着两三个同样雕刻花纹图案的鼓形青石墩,专供人们就座歇息。

    康社长回过头来走到大平台的东边,在一处通向另一个崖头的八角亭子的精巧绝伦的石牌楼两边的门柱上，一副镌刻的异常工整的阳文对联马上映入了他的眼帘:

    心随流水去

    身与白云闲

    康信一在这副对联所形成的消闲意境中，顺着栏杆夹道徐徐地步入几乎是悬空的亭子上，中间摆放一方石刻的象棋棋盘。再由亭子边上朝下看去，在一种十分静谧的氛围中，沟底一渠弯弯曲曲的流水在汨汨地流向桥下；半崖树枝上的两只正在啁啾弄舌的华丽而灵巧的小鸟，发出忽大忽小、忽快忽慢的娓娓动听的叫声；还有两只背部装饰着几条漂亮黑道道的松鼠，顺着崖边在悠闲自得地跑一阵停一阵地互相追逐：这一切把这个十分静幽的环境烘托得更加幽静。

    康社长这才转过身走回到平台旁边的一棵龙爪槐下的石墩上坐了下来,在这个幽静得如同脱离了尘世的角落里，使他来时那种急躁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宁静下来，自然地翘起二郎腿，取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在烟盒上蹲了几下，又掏出火柴点燃后慢慢抽了起来。他一连吐出几口烟雾，抬头看着天空中一朵朵慢慢移动的白云在出神。因为今天不是庙内进香的日子，没有什么香客进来，只有寂静笼罩着这里的整个空间，除了院内忽而传出一两声善士的闲言碎语之外，再听不见别的声响。就在这个时候，他想到广阔的农田在热火朝天地搞得那么轰轰烈烈，而这里却如同世外桃源显得这么恬静悠闲，忽而一个念头却使他想到这隐逸生活的单调与无聊。因为在他的骨子里不但是个向往飞黄腾达的人，而且是一个追求仕途安适的行政领导者。其实,他今天就是为着自己今后更好地介入当前这无法避免的现实生活问题,才来到这里的。于是当他刚刚静下来的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烦恼便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苗养田在刚才卸任临别的谈话中特别叮咛他在工作中要把革命的原则性和策略的灵活性结合起来,希望他敢于担当责任，尽力实现全公社玉米亩产400斤的产量。康信一在以前的工作中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具有坚持革命原则性的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所奉行的这个革命原则性是一种死板的、蹩脚的教条。他本来是一个具有扎实工作而求稳怕乱意识的人，但由于原来单位领导给了个小小头目的职位，一碰上政治运动就心血来潮地失去理智。现在他感到当时要让梁毅诚背上右倾分子的黑锅，完全是由于领导者有意高叫“革命原则性”把自己推向了前台，从中利用了他。幸好经过两人这次五分钟的接触，才使他对自己有所解脱。

    但是康信一却把梁毅诚如此豁达的承诺，看作似乎自己并没有犯错似的，反而认为那时一味遵循的随潮流、跟屁股的作法是以“革命原则性”对当时形势的顺乎其是。这就形成了他今天在工作上那种趁势随波的主导作风。基于这种认识，他又想起如果这次新的书记一天两天甚至一月两月缺席下去，自己没有了以前苗养田那种乘凉大树的依托，如何去支撑这个门面？这要付出多少脑力和精力？在当前就必然使他陷入一个非常为难的窘境。他针对这个问题,在不断地眨巴着眼睛,不断地从起伏的胸膛发出一阵悻悻的沉吟，直到他不断变化的脸色到最后异常严肃起来。眼下全公社那两万五千亩玉米的增产丰收问题就像一座大山似的朝他压了过来。他明白，在这上面若有闪失，那可是大面积的减产，这个损失即是用上怎样的回天力量也是无法弥补的，就等于犯了一个滔天大罪！于是他便摇了摇头觉得还是设法脱离这个工作环境为好。“走为上”是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得赶快做出一个决择来。

    想到这里，他心脏的跳动开始加快了，热血在他的体内迅速地循环起来，也觉得脸也在开始发烧。他又点燃一支香烟，并且使劲地连着抽了几大口，突然一种失意的情绪却使他不想再抽下去，便将烟头扔在脚下狠狠地踩灭了。

    他放平了双腿将两只手平压在大腿面上，但却没有站起身，因为他瞬间又想到一个问题:他由省上抽调到周南公社任职才半个月时间，八字还没见一撇，自己能向组织提请调动吗？连自己也常在口头上说，一个共产党员要像一颗螺丝钉被拧到哪里就要在那里发挥作用，现在能由自己随意逃脱吗？无产阶级先进分子的党性原则使他转瞬间又打消了调离单位的念头。

    康信一又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如前那样点燃了烟卷，自然地又翘起二郎腿，低着头慢慢地吐着烟丝，加快循环的热血又恢复了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道太阳照出的影子从他的脚前滑了过去，使他吃了一惊。他马上抬头望着天空，正是一只老鹰在使劲地扇动两只翅膀，飞越头顶的高空。当它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便将两只翅膀平展展地伸直，只微微动着像折叠纸扇一样的尾巴，在蔚蓝天幕的衬托下一个接着一个地划起了圆圈。一会工夫过去之后,这只老鹰又扇起翅膀升高一个层面,仍旧在空中打起了旋儿。康信一抬头直看了将近半个小时，香烟连续抽了三支，“天高任鸟飞”的念头又打动了他的心扉。

    这一次他动了好长时间的脑筋，问题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想，烟卷也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终于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了，理智征服了感情的力量，他明白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具有的先进性。他想到自己虽然是个新党员，但入党时宣誓誓言的提醒,平时党日活动的教育,使他知道遇到党的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如何去做。他觉得作为一位共产党员就是要以党的利益为重，把党的事业,国家的建设摆在第一位，凭借自己的能力以“天高任鸟飞”的精神，坚持革命原则，注意策略的灵活性，努力发挥工作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勇于出色地去完成各项工作任务。

    当这种思想在他的脑子里占据上风以后，便用攥紧的拳头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叩打了两下，似乎要把他脑子的其他念头统统赶走。他的眼睛也随之发出强烈的光芒，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此时他怎么也捺不住在这里再坐下去,准备马上回去担当起公社的全部工作，就像苗养田那样搞得井井有序而蒸蒸日上。

    但恰巧在这个时候，那两只松鼠却从崖边跑到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又一个跟随着一个撑开各自漂亮的尾巴,跑一阵停一阵地爬上了另一个龙爪槐的枝头，相互玩耍起来。他也是在刚才安静下来的情绪中，赖着兴趣静静地欣赏起这两只松鼠更为自由自在的一切话动。就在它们玩累了的时候，各自蹲在树杈上，用两只前爪将由腮帮回吐的松籽转动着嗑去外皮，这么一个一个地食用一阵后，又从树上爬下来去了另外的地方。

    康信一一直在半个小时的观察中，他的思想也跟着活动了半个小时。那种一个跟着一个跑来跑去的轻松样子无形中开启了他的思路，使他突然感到在工作上事事都跟着主要的领导跑，这样前有书记领头，社长只是随从着摇旗呐喊，像民间俗语说的“枪打出头鸟”,“出檐的椽头先朽”这种前人生活的陈规经验，为什么不能作为自己的参考。再从另一方面着想，如果跟着他人跟对头了，人家有升迁,自己起码不会落个厄运。这就更加证明了一直被人们信奉的“明哲保身”的做法不是没有道理，不是不能被人利用。他觉得这无论对谁都会成为一个最为实用的处世哲学。

    此时，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这种新出现的思想一股脑儿地朝他侵袭过来,以至全面地充满了他的脑海，侵袭着他的思想。于是他坐卧不宁地站起身，只想在这个显得异常寂静的平台上踱一踱步子，再作以最后的认定。

    就在他站起身走了一圈之后，不料走着走着就失去了开始那种均匀跨步的节奏，变得一阵走得很快，又一阵走得很慢，有时候就站着不动地在发呆。这无疑证明此时动荡在他心胸中的矛盾感情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直到最后，他坚决地扔掉烟头，急急地坐回到原来的石墩上，拿出烟盒又重复起前两次的动作，这一次却是使劲地从嘴里痛快地喷出一股一股急速飘散的烟雾。

    紧接着，当这种思想又一下子降服了他的整个灵魂，为了把这个抉择的结果固定下来，经过再三考虑，原先那种对工作求稳怕乱的思想又一次占据了上风，致使他的整个脑海渐渐亮出了“滞步慢动”四个大字。他打算把这四个字牢牢地暗藏心中好时时作个自我提醒，以便他更合理地去应付当前的形势和本身的工作。堂堂的公社社长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一个国家干部所要坚持的工作原则，也无从去理智地想一想自己这个抉择所带来的后果，似乎也忘记了自己还是不是一位真正合格、真正过硬的共产党员。最后他只是看了看不到两个钟头留在地上的一大堆烟头，顺着来时的石阶快步朝下走去。他在三清殿的墙边推起自行车直走到山门口，像记起什么似地放下车子，又快步进入关公殿。他站在供桌前直接由签筒内又抽出一支卜签，上面写着“第六十四签/柳暗花明/上上”。他又随手翻开签谱，查到六十四签，显出了如下两行字：

    三星高照春意生，荣华富贵家道丰；

    内外安祥皆吉庆，万般变化一番新。

    其后的解释是：运势兴旺，官司是非遂心，福禄永贞，富贵康宁。行事需谨小慎微，勿贪利，戒争讼，明哲保身，吉庆有余。

    这一次康信一不由得脸上绽出了笑意，他哂笑的是这游戏语言的把戏竟然会在两个小时之间自相矛盾，把柄暴露无遗。

    康社长向来是不信神鬼的，他也不信命运。但这个文字游戏总归使他一直犹豫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这就不能不影响到他的情绪向好的方面发展。虽然他并不把逢场作戏的求签当作一回事，而其中“明哲保身”四个字却像雷雨中的电光在他的脑子里骤然一亮，更加大了他的想象空间。他便毫不犹豫地推起车子出了山门，猫着腰一步一步地向西坡爬了上去，而且也感到肚子的饥饿了。

    当他回到公社放下车子急急地进入食堂时，却发现雷鸣远书记在白云清的陪同下正坐在桌边吃饭，便热情地打过招呼，随即由厨窗口打来一份饭菜，坐在邻边白云清离去的位子，两人也就边用餐边谈工作。

    雷书记首先开口说：“明天县上就要召开一个短而精的秋田玉米管理座谈会，拟定由三个公社的领导作重点发言，通川河公社的古维新介绍他们丰产方玉米务作的实施方案，因为他们是与黄河农学院教学实习相结合的春播玉米，比山外的夏播玉米早种一个月，必然形成全县大田玉米跟进效法的典型样板。其次是浑阳镇的许世豪介绍他们全镇玉米划归四个耕作区的分类务作办法。再就是这次会议要让你们公社九龙沟修筑水库总方针在贯彻执中的初步经验，能对秋田玉米的务作管理起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启发作用。考虑到苗养田书记的调离，所以我专程来找你……”

    雷书记说到这里看见康信一突然停住了手中的筷子，睁大疑虑的眼睛，便也停住话头，想了想，解释似地说：“我来提醒你的发言重点就放在你们总方针的前两句‘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利用各种有利条件’上，尽量做到讲深讲透讲彻底。”

    雷书记的这个要求使得康信一当下就震惊得慌了手脚。便急急地说：“这个事－开始就由我们苗书记直接抓管，我也是了解得……”他说到这里突然想到这事已无法像往常那样借口推托，眼下当着县委书记的面，只好随机应变地将要说出的“很皮毛”三个字，改换成了“非常清楚，一定要下功夫达到雷书记的要求。”

    但是一向思维敏捷的雷鸣运用他多年来上下级关系接触的经验，对康信一说话中的吞吐和瞬间表情的变化，就必然引起他对这位接触不久的公社社长的疑惑。接着又作了强调性的说明：“这次会议一天结束，只供中午一顿饭。为抓紧时间，要求发言得有文字稿。县报和广播站要作会议报道，一切都要认真对待。”

    “行，我们服从会议的一切要求。”

    今天康信一之所以把话说得这么干脆利落，在他的心中已经决定将这个发言稿可落实给人称公社二秀才的财农干事杜信实的身上。他是压根儿不想自己去动这个脑筋的。

    雷书记对这一层社镇级干部举足轻重的作用一向是肯定无疑的，但从省城机关下来支援任职的康信一，他的工作态度，他的工作能力到底如何？也想触类旁通地给他一个提醒与教育。便说：“县上对这次会议的最大希望，就是你们三家的专题发言都要能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能使大家从中受到一定的领悟和启发。”

    于是雷书记说完话就站起身去厨窗口付了粮票和现金。康信一陪着走出大门告别后，才被自己为顾住场面所说的不是很靠谱的话惊出一头大汗。又急急地走回来让白云清马上从中片的生产队找回杜信实，康社长随即派去九龙沟水库工地按要求找王东海进行了解。并要求赶晚饭前写好发言文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