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加码三班倒
在九龙沟开完男女对手赛观摩现场会的当天下午,王东海就请来蹲点干部韩腊梅并妇女队长一块在工地办公室议论了阵下一步工作。
王东海提出要借这次观摩会打开的局面,大批量地把妇女劳力很快拉到水库工地上来,并且要马上改变现在上工的两班倒为三班倒,千方百计加紧水库的修筑步伐,一定要把平白失去的这一个月时间的工程量赶捞回来。
这时候,总指挥的心里比谁都亮清,要把工作做到这一步,必然要使整个工地形成一种更加紧张更加热烈的劳动秩序。他也明白这决不像编制计划那样容易,起码得要领导者、组织者在其中付出最周密的思考和极大的努力,一切角角落落都要安排得恰恰当当。只有如此扎扎实实地去做才能直面工期的损失而获胜。
总指挥在听完吴月琴对三八冲锋队进行总结评比的设想和具体安排以后,就拿出自己记好的笔记本,三人对工地男女劳力的合理搭配,比学赶超竞赛的全面开展,促成劳动效率的大幅提高等等问题进行了认真的商讨。在对前一时期两班倒的劳力搭配和工作状况总结议论的基础上,拟定这次要继续将三家选出的360名妇女力量合理纳入各个工种,以适应堤坝进入大规模的运土和夯打。
韩腊梅还特意提出面对妇女劳力的大量涌现,必须得有一批领头羊出来发挥骨干带头作用。他建议眼下的三八冲锋队的总结评比活动照常进行,对评选出的先进模范人物分为重点表彰、点名表扬和颁发奖状的三个层次。奖励大会就安排在大批女劳上工的第一天,先给大家树立起学习的榜样。 她还强调提出要加强对妇女劳力的管理,建议柳桂芸担任团支部副书记,抓紧培养一批女团员和积极分子,形成水库工地妇女队伍的中坚力量。总指挥马上点头同意,并以此建议北斗和南星两个生产队亦可参照仿效。
当天晚上,王东海就召开了指挥部全体成员会议,研究决定水库工地实行三班倒上工的问题。他说:“近两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就是当前咱们修筑水库的路子到底应该怎么走?想来想去觉得在这个时候咱们不能有任何贪大求洋的非分之想去浪费时间,还是要立足实际,从自身做起,争取主动。只要作到最大限度地发动妇女劳力,三个队共抽出女劳360人,每班就能达到男女上劳278人,就完全可以用我们自己的力气赶出来修筑水库的时间,按期完工。”
大家在一阵思索考究之后,蒲志高满有信心地发表自己的意见说:“我感到总指挥的考虑有道理,他的意见是可行的。刚才我框算了一下我们队挑选出80%的女劳力上工地是不成问题的,三家对等抽人也符合咱们总方针的精神,就这么办。”
因为其他人也都作了同意的表态,梁洪波最后发言说:“对今天会议涉及的问题我都同意。我想再谈五个与此有关的问题。第一个是实行三班倒上工的问题。妇女的上劳使工地上一下增加将近一半的人数,要想提高劳动效率,除了实行三班倒别无其他选择。我想,第一班人在下班的时候第二班人就要提前来到工地及时顶替上去,绝对不能让工作面空闲下来。第二班人吃夜饭的时候,第三班人就要把饭吃完从第二班人那里接手,做到人停工具不停。这中间所有上工的人就会来来去去更加忙碌。只有如此扎扎实实地去做才能直面工期的挑战而获得预期的效果。
_“第二个是关于撤销三八冲锋队成立妇女大队的问题。在咱们工地,三八冲锋队的成绩是巨大的,在前一段的群众发动工作中起了很好的榜样作用,使三个生产队的妇女一拥儿上了工地。现在面对这360名女劳力,应该让三八冲锋队由起到榜样作用转移到起发酵作用这方面来,因此她们的组织规模也应该变成一个妇女大队的形式。我建议把全工地的妇女劳力编成一个大队, 按三班倒设定3个大组9个小组,每组40人,仍由柳桂芸和侯赛云担任大队长,其他18个队员分别担任大组和小组的组长。让这些经过劳动实践的锻炼,掌握了一定技能和丰富经验的大小组长在组内传授技能,交流经验,个别辅导,偏教偏学,起到模范带头作用。至于她们每天每班的活路安排由施工员和各大小组进行男女适当调配,尽量做到生产力作用的最大化。比如往坝面拉土,让男劳跑车女劳装土就比女劳跑车男劳装土的生产力发挥得好。看来这样做似乎有点太复杂,太过细,但由于我们的工期是夹缝时间,容不得半点粗放与任性。可能其中也有不合理的成分,这只能在实践中边干边改进了。在眼下女劳力可分三次进入工地: 第一天上劳120名, 第二天上劳240名, 第三天上齐360名。在这三天之内, 一边加大女劳的技能训练, 一边修筑跑车道路, 第四天工地按新方案全面铺开。
“第三个是组成施工指导小组的问题。工地施工员可增加到五名, 加上我组成一个施工指导小组,每天的第一班上工前召开一次班前碰头会,明确当天施工的任务和方法,切实做到全工地行动一盘棋制度。另外对于每个班必有三名安全员的问题, 可由三个生产队自己确定。
“第四个是增加工地设备的问题。根据工地趋势的发展,可按原来三分之二的比例,增加“土飞机”、架子车和碌碡大夯的数量,木工组和铁工组再各增加三人。
“第五个是水库修筑按时完工的问题。根据堤坝需要的土方量我大体估算了一下,这840多人的劳动大军三班倒,赶在8月20日左右修起水库不会有多大问题。当务之急是要保证一定数量的工具和坝面的供土需求。经过我对上工的劳力与工具的数量作了对比计算,还得要新开辟两条运土坡道。再者,计划到后期包括抽水机房的建造及设备安装,还有沟上主渠道的修筑和各队田间支渠的垫砌几个方面同时动工,可能工期还会提前,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施工经验。我再重申一下:今后,在全工地的组织领导上三位总指挥要加強管理,在工地劳动岗位和劳动力的安排支配上,我要精心布局,达到人尽其用,尽量避免松散与懈怠,做到不多一人,不少一人,保质保量,按时完工。”
总指挥也特别强调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的问题。他看到近日工地上用钝的镢头不能及时修复,就提出将著名的淬火能手孙进财调入铁工组进行传帮带工作,以根除这方面的窝工。
接着,会议对梁总指导提出的建议展开了认真的讨论。大家在对前一时期两班倒的劳力搭配和工作状况总结议论的基础上,更加丰富和完善了梁洪波的建议。并选定太白队的张天亮和北斗队的段鸿绪,还有南星队由省办工厂精减回队的新任会计孙州玉(偏重每天晚上汽灯的点燃、中途添油等管理事项) 为施工员。
会议决定由施工指导小组编制三班倒的实施新方案。吴月琴第二天在蹲点干部韩腊梅的协助下,利用工余时间组织三八冲锋队进行总结评比工作,在充分肯定成绩的基础上,柳桂芸和高春燕评为重点表彰的典型人物;陈朝霞、侯赛云、任爱凤、余红杏评为大会点名表扬的先进个人;其他14人均颁发奖状鼓励。王东海利用第一批妇女上工的当天上午代表指挥部举行了表彰大会。并特意放大了两位模范人物的头像和三八冲锋队集体照片配上文字介绍,张贴在开水棚旁边汽灯房外墙最显眼的地方。
韩腊梅当天下午被召回公社汇报工作。她推着自行车走过太白小学的门口,刚要跨上车子的时候猛听到后面有人喊叫:“喂,半边天……”原来韩腊梅在县妇联工作时,由于积极热情,干练泼辣,人们就给她叫出了这样一个趣号。于是她停下车子回头看见从金牛村过来的县文化馆馆长龙怀周及群众文化组负责人李泽人,赶紧上前握手问好。
龙怀周是一位45岁的老成持重的中年干部。在他所具有的一副温和的长方脸上特别是一对挺拔的一字眉下的两只明亮的眼睛,便显示出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虽然身体有点瘦弱但说话的声音却异常洪亮,总给人一种口齿清楚的良好印象。多年来文化馆门前一周一换的两块黑板报上深入浅出的时事摘要和他的颜体行式的粉笔字闻名全县。
龙馆长显出和蔼的面容问道:“听说你近来深入到九龙沟第一线蹲点?”
“对。”
“是发动妇女劳力上工地的事?”
“对。”
“这几天又搞出个男女青年观摩对手赛?”
“对。”
“让青年妇女占了上风,气得青年男子直拍大腿?”
“对。”
“也算得上你的第一功绩!”
“不对。”
脑子十分清楚的韩腊梅干脆利落地回答完这否定意义的两个字,就爽朗地笑着说:“是她们的工作热情,属于她们的真正本事。我只是作了应急的安排和组织。”
龙怀周也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们是想来了解一下九龙沟水库的修筑情况,以后有些事可能还要请你帮忙。我们先去学校,你忙你的吧!”
“到时候我一定热情配合!” 韩腊梅马上显出一副精力充沛的神气说完话,三人道别后,龙馆长与李泽人就转身进了太白小学的大门。
这时下课走出教室的谢红梅马上就与龙馆长打了招呼。因为龙怀周同他的父亲都是民盟成员,常来她家,自然成了熟人。龙馆长说明要找田正茂,她便殷勤地领到田正茂的房间,周辉下课也走了进来。谢红梅当即与田正茂换了课头,龙馆长让下一节是个空堂的周辉也留下来,便说:“这两天听说你们九龙沟水库工地搞得热火朝天,想来了解一下有关水库修筑的情况……”
龙馆长刚说到这里,因为王大洲在谢红梅家里也常见过龙馆长,便进屋里来与他打招呼。之后,田正茂说明了龙馆长的来意,要王大洲从家庭旁观侧听的知觉对水库修筑工程作一个大概的介绍。将他从父亲和弟弟那里听到的洪水冲毁水库,决定再重修一座及请求技术人员由初次碰壁到省城求援及突发事端,白手起家的修筑方针和计划,解决资金上的自力更生和群众献宝,工具改革及创导九龙沟精神和妇女力量的发动及观摩对手赛会议召开的简单叙述,听得龙馆长和李泽人不由得也眉飞色舞起来。
王大洲听到打了上课铃就告别一声随即出门去上课。
龙馆长继续说:“根据县文教局的意见, 咱们文化馆初步打算就以你们的水库为素材,着手编写一个京都曲剧的剧本,所以顺便来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京都曲剧?”周辉忽然插话说,“在我们这里流传下来的只有零零星星的唱句,那成不了气候呀!”
坐在一旁的李泽人一听就睁大了眼睛,急急地问道,“这,你了解?”
周辉一听李泽人的话,马上阴沉起脸,没好气地迈过头说:“不了解……只能凑合着唱一两句。”
先是露着笑脸的田正茂这时也板起面孔站立一旁表现得不言不语。
“能唱一两句也好啊,”龙馆长因为不了解三人间的过节,便热情地怂恿说,“那就唱出来听听吧!”
周辉一直是很尊敬龙馆长的,此时也怕有碍这位长辈的面子,便再未推辞,就用手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按照曲调唱了起来:
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李泽人听了就惊奇地说:“这就是京都曲剧的花音流子板。咋能唱得这么一板一眼,真不简单!”
周辉仍然未理睬李泽人的茬,只是微笑地望着龙馆长说:“算下来应该是我曾祖的父亲当时就是在京都曲剧《李闯王放粮》中饰演李自成的。在满清对这个剧团进行封杀的时候,他逃到九龙沟就在现在的星下村自己打了两孔窑洞隐居下来。”
“你家里人都会唱京都曲剧?”龙馆长睁大眼睛急急地问。
“我小时候常听两位姑姑在做针线活的时候小声哼唱《西厢记》中崔莺莺的戏,就听会了一两句。今年我父亲在沟下鳖水潭搞家庭副业养甲鱼,高兴时候也会唱出两句《李逵负荆》的花脸戏,那是苦音大板,听起来雄壮豪迈,但却不像梆子戏吼叫得那么听不清楚。因为年代久远,家里再没传下有关的什么。今年二月份,张天亮叫我去报名县上的春节群众艺术兢赛大会,因为我大姑母已经过世,去找了二姑母,她说家庭传下来的根本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唱段。”
田正茂看到龙馆长刚才听得很有兴趣,从中插话说:“记得1958年你用京都曲剧唱过一首新民歌,也很好听,就给龙馆长唱一下嘛!”
周辉看到龙馆长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开口唱了起来:
铁镢头,二斤半,
一挖挖到水晶殿。
龙王见了直打颤,
就作揖,就许愿:
“缴水,缴水,我照办。”
周辉唱完接着说:“这是套用刚才唱的流水板。这前两句是反映社员的成功壮举,用了喜悦的花音板;后两句是龙王的失败,用了悲伤的苦音板。我就把中间一句按过渡形式用了二倒板,并加上行腔,便顺当地将前后不同的感情色彩自然地统筹起来,真是显丑了。”
龙馆长带着兴奋的笑脸听完周辉的唱腔,便将他的眉头一挺,随口赞扬说:“你这个小小的创意很有道理,板路处理也很恰当,很有见地!这就启示我们在挖掘整理京都曲剧的传承中还可用我们的智力和经验去丰富它,提高它,使它更能被群众喜闻乐见。”说到这里龙馆长又追问了一句,“还有什么这一类的零星知识都讲出来听听!”周辉也是谦逊地回答就这半筐子东西全倒出来了。
龙馆长点了点头,又提出要去水库工地看一看,周辉因为很反感李泽人曽对陆大勇的批斗作为,不愿与他直面同路,就一再推托,最后还是在龙馆长发话后,才勉强走在三人后面一起去了九龙沟水库工地。
田正茂下沟找来了施工员杨家祥,大家站在沟上边参观、边提问、边解释地随意交谈以后,完全证实了把这里作为剧本编写的原型是挺合适的。最后在致谢杨家祥离开后,龙馆长说:“咱们这一次就以你们的九龙沟为底板,编写一个京都曲剧的演出剧本。并吸收你们两位和王大洲为编写组成员,负责提供需要的各种素材,主要是各个方面人物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对能体现当前时代精神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迹就要了解得更加深入。而且还要参与具体的编写工作,希望你们能够乐于接受这个邀请。”
周辉还是很较劲地鄙视他认为的小人李泽人,打算以不能胜任这一工作进行推辞,但在田正茂不断的暗示下没有表态。待四人回到学校,龙馆长两人骑车离去。田正茂以龙馆长主持此事为由说服周辉终于顺应了这个工作大局。
就在这天下午,去周南完小中心教学点开完学期总结会的校长夏侯礼,急急忙忙地推着自行车,一进校门就喊叫大家来开会。六位教师很快就进了四年级的教室。
夏侯礼脱去外衣,露出一件圆领口白色汗衫,由提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简单地介绍了开会的情况,便郑重其事地说:“上学期全公社的小学期末考试成绩由1960年下降20%,到这学期已恢复到1957年的水平。会上大家分析主要原因是在“八字方针”的调整工作中取缔了学校承担的一些硬性创收的规定,给师生松了绑,并切实执行当前小学暂行工作条例的结果。会议要求下学期继续处理好学习与劳动的关系。”
夏侯校长点燃一支香烟噙在嘴角之后,偏起头拿出一张草稿纸简要传达了下学期要注意处理好的几项事宜,最后又对大家说:“明天放暑假以后,大家准备一天,后天每人拿上十天的粮票,全体教师去县城东街小学集训,按照汉语拼音方案第三次组织学习普通话。”
接着在大家的一阵议论中,王大洲却突然插进一句:“看来事实胜于雄辩这句话倒是真的,1959 年给学校规定那么多劳动生产的条条框框就是影响了教学质量。周辉当时的发言没有错,在上次平反会上他高呼‘八字方针’大放光芒,代表了大家的心声。我建议学校应该出面给他的父母去做做工作,解解疑。”
夏侯校长将眉头一挺,欣然答应一会就去周辉的家里,于是马上宣布散会。
这一天,由于九龙沟水库工地每班上工人数的增加,来往运土车辆的拥挤,劳动秩序的混乱以及意外碰撞事故的发生,弄得指挥部几个人就像热锅里的蚂蚁,特别是总指挥王东海也成了走马灯似的在劳动场地不断地转着圈子解决问题。
到傍晚时分,他参加完党支部为水库大干快上统一思想认识的会议之后,就一夜操劳在水库工地上。他轮流在取土、运输、坝面的垫方和夯打几个环节的实际劳动中考查了男女劳力互相配合的有些不尽人意的劳动秩序,直到天亮蒲志高来替换他进了工地办公室,就抓紧时间与孙长平,杨家祥等几位施工员重新修订出一套更为合乎实际的男女混合运作的方案,又到工地,专门征求了正在指挥修筑运土坡道的蒲志高的意见,当即以他过人的组织本领和指挥才能又一次严密地部署了工地这一早班的运作程序,又随着中班一个下午时间的调整,就同梁洪波一起改定了以后三班倒的统一劳作规程,才感到疲乏地上到工地办公室,倒在儿子的床铺上只想能抓紧时间休息片刻。但却在刚刚一阵打盹之后就被小儿子叫回家吃晚饭了。
就在他独自吃饭的时候,竟然端着饭碗仍然是靠在椅背上不断打肫,虽然硬是撑着身子总算艰难地吃完了这顿饭,不料被压在心底的刻不容缓的完工时间敲着警钟,又急急地站直了身子。一时间,却被水库工地白白缺失一个月时间的思想包袱压榨得很难维持心脏的正常跳动。加上又想到当前的时势给他造成愈来愈小的这个时间夹缝,认定只能以加大步伐紧锣密鼓地大干特干去弥补这一漏洞。特别是他对今年农业发展前景的一种向往与追求,便急得他又随即出门,打算马上去水库工地再作一次观察,再进一步地改善运作程序,一心要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当他壮起精神刚走出院子的大门前,就感到自己已经疲乏到昏昏沉沉的状态,抬起的腿脚在打趔趄的同时只能在原地划着圈儿,很难向前迈进一步。他硬是挣扎着走了一段路程,便停下脚步一看才到涝池南岸的大路上。无奈间只好回头慢慢地进了自己的家门。妻子看到他这种样子,赶紧跑过来两手扶进上房。不料他刚一躺上炕席的边沿,就跟着发出了熟睡的鼾声。
妻子李素云看到丈夫近两天总是绷得紧紧的严肃面孔,成天没有一丝笑容和那如痴如呆的样子也是放心不下,常是关切地问寒问暖,这却常常引起他的烦恼,常常引起他的碰撞与发火。但妻子却并不在乎这些,仍旧时时在关心着他,怜念着他。她感到自己的丈夫太辛苦了,为了大家的事,不忍心他白天黑夜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王东海似乎并不理解妻子的心情,他照样在不遗余力地消耗着自己肌体的能量。今天这个状况虽然使妻子吃了一惊,但憋在她肚子的一腔怨气也不好发泄出来。
直到半夜被下工回来的小儿子吵醒,他扭亮柜上的煤油灯,第一句话仍然不外乎工地运作的情况。当小洲回答一切正常,并传达了蒲志高安排晚上由梁洪波与杨家祥当班,让他继续休息的决定后,他的心神才稳定下来,顺手拿出了装在衣衫口兜里的短烟锅。
处在这个时候的王小洲,也不得不开始为家庭、为父亲操起心来。他由父亲无精打采的面容上,隐约地了解到父亲沉重的思想负担和体质上的疲劳,便意味深长地叮咛说:“爹,我突然觉察出在你的身上时时刻刻总压着两付沉重的担子。一个肩上是务好庄稼,亩产达到400斤的担子;另一个肩上是赶限定时间修好水库的担子。这两付担子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你的思想,消磨着你的体力,造成你今后更为艰苦的工作,这在一般人是承受不了的。你也应该为自己的身体留点神!”
小儿子这几句关照的话语使王东海大为感动,他也意识到在自己的眼里常常看到的这个稚气的小儿子确实长大了许多,只高兴地说了一句话:“爹是一个共产党员,为大家的事尽心操劳是应该的!”
王小洲总想减轻父亲的思想负担,便开口说:“咱们秋田庄稼主要是玉米,你就不要去过多地操心了。这两天队上的农技小组连续召开两次会议,由梁毅诚主持对咱们制定的秋田务作方案作了一番全面的讨论和修订。只要按这个务作方案一五一十地实施下去,一定是个丰收的年成。”
“按你说的这个,能有十分的把握?”王东海全神贯注地要这么靠实儿子的说法。
“就是百分之百的把握,也肯定有!”王小洲显出坚定的态度回答说,“上次去黄河农学院,同孙敬轩教授特别谈了咱们的玉米播种情况。他说每亩保证三千苗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到秋季能保证水肥跟上,按咱们的务作方案每亩收成500斤不成问题。这次梁毅诚就是顺着这个思路同大家一起进行了深入地研究和讨论,对玉米生长每个环节可能出现的问题和防治办法都涉及到了。”
儿子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稍微舒缓了一点,便兴奋地接着说:“在这次会上,特别针对玉米主要施用眼前肥的特点,从及时浇水、合理施肥方面订出了更加完善,更加具体的几条措施,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你的话当真?”
“当真。”
“没有一点问题?”
“绝对没有问题。我在去黄河农学院那一次,孙教授谈起‘大背篓’这个品种提到二棒的潜力也很大,只要下上功夫可以获取与头棒同样的结果率,我还想有机会再去问个明白。”
“好,到时候你同梁毅诚一块去。”王东海看到儿子满怀信心的表情,也是高兴地点头笑了起来。
儿子透过这种爽快的笑声,完全可以听出父亲已经非常感动,就没有吭声去再做解释。
王东海只是望着儿子站起身,用没有拿烟锅的一只大手把儿子搂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在肩膀上拍了两下,说道:“天很晚了,快去睡吧!”
但父亲今晚却又遇上一个不眠之夜。因为王小洲的一番谈话对他来说到了千金难买的程度,他心有所思地独自去了办公院,一进内间的办公室,点燃煤油灯,就坐在桌边的凳子上,噙上一闪一闪冒着火星的旱烟锅,开始一句一句地嚼味着小儿子对他说过的话。特别提到对玉米管理‘及时浇水’的条件,就使他不由得想到水库灌溉的问题。
他在冷静地思考中,盯着眼前的灯苗,一直在玉米增产得要及时浇水这个问题上费着思索。他感到这是当务之急而必须要解决的重要问题,就这个问题他从外在的条件和内在的努力两个方面反来复去地直想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在水库工地这个问题上打了结。这种不由人所产生的苦恼的念头,使得压在他心头的那块石头又加大了份量。但他现在能积极做到的只有从内在的努力上去加码,去争取完工的时间。他有点着急地仍旧想着马上去水库工地给正搞得如火如荼的劳动场面加把力。但他的身体却到了极度疲惫的程度。他拿起桌上的马蹄钟表把闹铃给自己设置成一个小时的时间,就随身躺在靠窗的炕席上想用一阵睡眠恢复体力。他虽然闭上了眼睛,却是不断地在翻来覆去地转动着身子,随着时间向黑夜的纵深推移,他也不时在苦恼地为不能很快入睡叹着气。但是前来挤进他脑子必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这就更使他很难安静地失去知觉。就在他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只有坐起身来,一看距闹铃的响铃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便咬咬牙熄灯锁门,披着朦胧的星光独自朝水库沟边走去。
王东海硬是拖着极度疲乏的身子在水库工地与梁洪波、杨家祥再一次较合理地调配了夜间工地的劳动结构。其间梁洪波建议说:“会议上定的架子车今天由外县全买了回来,县农用铸造厂也满足了咱们架子车轮子的需要,修理房正加班制造‘土飞机’,这已是老手旧胳膊的事,要不了几天就可使用。扎绑好的碌碡夯已经抬到沟底。经过几个工序的实地考查,做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鼓,我敢保证不出一周时间,大家的脸上都会绽出笑容。”
最后还是在梁指导的一再劝说下, 总指挥独自去了沟边的工地办公室,又熟睡在儿子王小洲的床上。
第二天王东海回到家里刚吃过早饭,杨永昌就哭丧着脸来到他家。王东海随即招呼到上房,倒来两杯水,一同坐在桌边。杨永昌的意思是因为现在水库工地加码三班倒,当力的劳力都上了水库工地,加上农田生产十分紧张,最后就直接带着情绪说:“我还是那句老话,既然你介绍我入了党,现在就应该拨给我一些劳力,让我能走出一条路子,给我一个转正过关的机会吧!”
王东海没有想到杨永昌到如今还在纠缠这个问题,今天他仍然坚持以前的说法:“党员转正不是形式上的过关,组识考验主要是关乎你在工作中所表现的思想和品德,何必只盯着搞副业挣钱这一项工作?况且眼下队里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劳力,完全没有必要硬去钻这一个死胡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子就是踏踏实实地搞好大田玉来的务作,保证秋季的粮食得到丰产。”
杨永昌根本不是像王东海说的那样去考虑问题。他只想到在当前贯彻落实“八字方针”的大潮中,只要谁动手早,能很快搞出点名堂,谁就会成为出名的典型人物。而眼下再去重修一个水库,王东海早已占先出了名,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所以他就想在其他生产队都不可能开展的这个副业作坊上争取一定的劳力,能很快干出成绩,按时转为正式党员。因此好多天来他一直在暗暗地琢磨着这个问题。可是看到王东海对修筑水库那种顽固又执拗的样子,在突然出现的一阵恐惶中就变得激动起来,于是不得不进行歇斯底里地赤膊上阵了:“我的好队长,你修水库已经出名全县,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 当前我再不为自己干些经得起考验的事,这个预备党员就放黄了,这个后果你替我想过吗?”
杨永昌以他长久以来不可忍受的心灵痛苦终于泄露出隐藏在他心底的这个不被人发现的秘密。一种沮丧的情绪使他没有心思再把香烟抽完,便拿在手中用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揉成烟团又摔在地上,同时用急得发红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这位自己的入党介绍人。
王东海一听这句话惊恐得几乎打了个寒噤,他觉得像有一个木棒猛敲在自己的头上,使他马上醒悟了过来。
作为党支部委员的王东海,在1960年身为大队长的困难时期,一心想把这位弃商从农还有点文化的生产队长培养成一位共产党员,好作大队的骨干力量。但杨永昌在被接受成为预备党员之后,却放松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在党员转正考核程序中,身负公社党委书记的苗养田发现他的言谈对社会上一些极左思潮认识模糊,遂举出金牛大队批斗陆大勇的事例借机说事,杨永昌却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全盘肯定。公社党委按照他的思想素质作了延长一年预备期的决定。但他却仍旧不能正确对待,只把党员转正当作形式上的过关在寻找一条捷径。
在刚才杨永昌说话的态度和情绪中,王东海已经感觉到这个曾经作为自己好伙伴的小组长的内心已经变得这么龌龊。既然他的心事已按捺不住地自己说了出来,于是王东海打算今天就抓住这个机会要尽最大的努力说服这位延期转正的预备党员,便说:“我觉得对一个人的考察和认识,也不在于他干大事还是干小事;是干人面前的事,还是干人背后的事。关键是看他在干这些事情上所表现出的思想和品德。修水库已经成了咱们生产队当前最突出最要紧的事。如果你带领群众积极投入这个工作,党支部能看不见?公社的领导能看不见?这就是你接受考验的最好机会。当然对一名共产党员应具有的思想和品德,我的理解主要是素质和素养的要求。我劝你能够从这方面正确对待这个问题。”
王东海看到杨永昌好一阵只顾低头抽烟,为了把他热烈的信念和决心传染给这位生产组长,又接着说:“但是,要真正地把生产队搞好,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万万不行的。这就要靠广大的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形成一个核心力量,就像咱们农家蒸馍发酵头一样,成为一个内在的动力。所以我想要大胆地同时严格地发展一些优秀分子入党,咱们也能成立一个党支部。现在你已经是加入党组织的人了,就剩下转正这一步锻炼和考验,你应该发扬优点,克服缺点,提高思想素养,还能有什么急不可待的呢?”
听完了王东海这一番道理之后,杨永昌依旧在偏着头默默不语地抽着香烟,时间在一丝一丝烟雾的升腾中一分一秒地跑了过去。待到他抽完香烟狠狠地踏灭扔下的烟头以后,原来严肃沉着的脸上马上变成了阴郁而冷淡的神色,接着用他激动得有点发颤的声音说:“听起来你的这些话都没有错,这几年我先当农业社的生产队长,现在改成了小组长也都是辛辛苦苦地要把工作干得像你说的那样,但是公社的领导对我有看法,不念功劳也不念苦劳。苗书记延长我的预备期,给我的名誉造成多大的损害,群众对我是多么难听的议论。你说我还要忍耐到几时?这事放在别人身上,谁能受得了?……”杨永昌没有把话说完就出现了一阵急促而又剧烈的呼吸,他几乎变成生气的样子了。在他刚才公开地吐露出他心中的秘密以后,他的心中就燃烧起一种愿望:在取得这位入党介绍人的同情和支持下,让他这种强烈愿望能够轻易地如期实现。
因为王东海己经从杨永昌的话语中觉察出他这个念头的思想根源是他想当然的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随即又开导似地说:“如果你的心底要这么去想,那就要从你自己入党的动机上抛一抛根源,难道自己在工作上作出点成绩就供手拿来要换取一个党员身份吗?你把共产党看成一个什么组织啦?我在前几年上党课时,古维新是这么讲的:共产党是在我们国家具有集体领导智慧和力量的、至高无上的、人心所向的一个伟大的组织。到今年大约1700多万党员都是经过一定长时间的培养、锻炼和考验成熟的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建设时期,只要党的一声招唤都会争先恐后地奋斗在党的事业的第一线。去年苗书记延长了你的预备期,是要培养你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共产党员,使你能够真正具有一个共产党员的觉悟和品德。你必须正确对待!”
听完了王东海这一番道理之后,杨永昌一直在偏着头默默不语地抽着烟卷,时间在一丝一丝烟雾的升腾中一分一秒地跑了过去。待到他抽完香烟狠狠地踏灭扔下的烟头以后,原来严肃沉着的脸上马上变成了阴郁而冷淡的神色,用他激动得有点发颤的声音说:“你是我的入党介召人,以住对我是多么严格的要求。现在我也是真的要做一个无产阶级的先进分子,希望你能给我创造个机会,我也肯定会积极响应党的召唤,会争先恐后地奋斗在党的事业的第一线,就在咱们队上独当一面地撑起副业作坊……”
杨永昌的话只说到这里,王东海就急急地插话说:“你知道,我们的党一直注重的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坚持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这一套,这过去都给你讲过好多遍了……”
王东海也没有把话说完,虽然此后杨永昌找出了许多理由,王东海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语,却在原则问题上没有丝毫让步,最后竟使这个延长一年转正党员的小组长怏怏不乐地愤然离去。
杨永昌惨白着脸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堂屋桌边的官帽椅上,用指尖夹着刚点燃的烟卷使劲地抽了两口,妻子周翠枝就进了房门。她看着丈夫只管在情绪不安地拼命抽烟,便小声小气地探问去找王东海的结果。
“唉!他还是以前那老一套的说法……”杨永昌没好气地说,“以前为搞好农业社对我抱有那么大的希望,直到最后介绍我入党,结果弄得没有及时转正,谁知现在他却成了我进步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那就干脆踢开这个绊脚石呗!”
“踢开他----说得轻巧!也不看人家是谁!----青年时候在抗日战场上是英雄,在工人罢工中当过小头目,解放后斗地主、分田地是农会主席,农业合作化中是大家的领头羊。人家有阅历,有经验,有头脑,有胆识。你丈夫我是谁?敢冒冒失失去硬拼……真是不自量力!”
“不能硬碰就软拼嘛!”周翠枝说着走过去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狠狠地又把眉头一挺,“还是想些办法把他的位子夺过来, 你的转正不就更容易了嘛!”
杨永昌听了妻子的话, 先是为之一怔, 但理智马上告诉他王东海并不属于一个普普通通的队干部,他有思想,有能耐,有一双洞察一切的锐利眼光,绝不是那么轻易会被人推倒的。不料这时的丈夫却经不起妻子的再三怂恿, 加上过去作商意识的影响, 也像妻子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一生都会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这便使他的心一下子蠢蠢欲动起来。于是就不由得突然为之一振,连他的眼睛也射出一股对自己具有十足信心的光芒,并从自己的心底迸发出一种近乎刚毅与果断的誓言:“我要奋斗,我要夺权,我要变成一个有地位、有势力的使人人都敬仰的人!”
紧接着他就把在今后的工作中要与王东海分庭抗礼,鸠占鹊巢的打算小声告诉给妻子。周翠技先用不理解的神情有点怅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像是刚刚理解似地醒悟过来,便兴高采烈地笑出了声,接着就兴冲冲地赞扬说:“好样儿,早就该这么想,这么做了!”
杨永昌又严肃地叮咛说:“这事只能咱们自己明白,不能让外人知道!”
“不亏你是做生意行道练出来的,你的奸商脑袋就是行!”周翠枝这样赞扬着,起身想走出房间,但她刚一抬脚跷出门槛,却又退回房间转过身说:“我再告诉你,对人的心底就是不能太好,生产队长谁都可以当,我不信他能当,你就当不成!我也要借着你变成一个有脸有势,在人面前风风光光的人,就让那个同我争犁沟的富裕中农抬头看看我周翠枝是谁!”妻子最后这一席话更加鼓舞了丈夫的意志, 使得杨永昌果断地扔掉手中的烟头, 理直气壮地握紧放在桌面上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