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总指挥的火气
这二天,王小洲又腾出手来跟着梁毅诚经过大半晌的菜地修整工作,梁毅诚才赶着毛驴便车去村上的饲养室卸了套。
王小洲就转身要去堤坝修筑涵洞的地方继续自己的工作。当他走在坡口那棵皂荚树下时,却惊动一只突然停止那种使人烦心的、单调声音的知了朝着工地办公室的一旁飞走,他也跟着望了过去,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挺起身子站在门边,对他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他偏着头朝内看见梁洪波爬在桌面上正在呼呼睡觉。
这时,在王小洲的眼里,父亲完全成了春节时贴在每家大门上的门神----秦琼和敬德的高大形象。他不由得脸上浮起一种严肃而敬重的表情。他也知道梁洪波这两天熬得实在太累了,他在心里称赞着父亲的作法,就迈出轻快的脚步从坡口一路小跑下沟。
王东海仍旧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消闲地咂着旱烟锅用脊背斜靠在门框的边上。实际上他并不那么消闲,只是阴郁着面孔在做着自责的反省。原先他一直想着只要有人来设计出一张水库的图纸就可自行施工,但开工只几天时间就深深地认识到原先想法的单纯与片面。对一个正规的水库来说,工程的图纸固然重要,但有技术人员的亲自督导更是加倍的重要。这使他更清楚地领略到一个专业人员在水库整个修筑过程中所占有的份量,也就更加认识到雒尚文推荐梁洪波返回老家的实际意义,从而更增强了他对梁洪波的关怀保护意识。直到今天,他看到梁洪波那双红肿的眼睛和一躯极度疲倦的肢体,又一次提出给他实行生活上几个方面的照顾。但是这个返乡青年却怎么也不同意这个特殊化的待遇,坚持仍旧要与杨家祥、王小洲生活在一起,同家乡的父老兄弟劳动在一起。王东海刚才一进办公室看到梁洪波手握着一张卷起的图纸趴在桌面上鼾睡的情景,几乎在他噙着泪花的感动中,就轻手轻脚地悄悄退出在门口,而且用了自己亲自监护的办法,让其尽量恢复体力,直到他自然醒来,两人才一同回到村里去。
吃过午饭,梁洪波与王小洲一同去了水库工地。王东海就在办公院召开队委会,邀请梁毅诚参加讨论研究玉米禾苗的长势和务作管理事项,直到半下午才散会独自去了九龙沟。
当他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下沟边大塄的时候,沟下却出现一片静静悄悄的现象,这使他马上就产生出有别于往常的一种异样感觉|。于是他的心开始向下沉落,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待站到坡口的皂荚树下朝沟底张望时,在两面的坡上没有了经常那种热闹的挖土人群,运土的车子也失去平常那种上下穿梭的繁忙而乱七八糟地停在道路一边,已是七八米高的坝面上十五面碌碡夯也是安安闲闲地摆放在各处,坐在夯把上的青年小伙以及站在坝面周边的社员都在远远地观望着坝面中间的一处地方。
就在这块众目睽睽的坝面中心,梁洪波、杨家祥和王小洲三人脱光膀子,操起镢头铁锨正在挖掘已经打好的土层。
王东海在暂时的纳闷中知道蒲志高昨晚熬了一夜,下午还是他的休息时间,便心情紧张地急急走进修理棚,孙长平正忙着用最后一批架子车下脚安装“土飞机”。一听总指挥问起沟下的情况,大家都惊讶地跑出来站在沟边朝下观望。
王东海预料工地上已经发生了问题,一阵突然的冲动使他着急地顺坡道向下跑去。孙长平的心里已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紧跟在他的后面。
就在这时的坝面上,突然有人喊道:“看,总指挥下来了!”
于是,所有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地都伸长脖子朝西边的坡道望了上去,而且引起人群中很大的骚动,顿时各种议论的声音杂乱地响了起来。坝中心动着镢头的三个人也停止了手中的活路。
来到沟底的王东海与孙长平,在大家的注视中几步就跨到出事的地点。总指挥只对眼前挖开的土坑投去惊惶而诧异的一瞥,就伸出像铁钳一样的大手抓住杨家祥的胳膊肘拉在一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家祥用手摸去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刚才梁指导由坝面四周查看到这里,发现土质不对,就用仪器检测,结果只有一点五六,马上让停下来进行返工。但却有人反对,说是给他们西坡挖土的人找碴为难,所以就僵持下来。这个地方处理不好,坝面的活路只得全停下来。在没办法的时候,梁洪波只有拿起镢头自己挖掘起来……这一处夯实的土层非换掉不可!”
王东海一听完杨家祥的叙述,两只眼睛就立刻燃起一种愤怒的火焰,身上所有的血似乎全涌到他气得铁青的脸上来,致使他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难看,直到他的脸发生一阵可怕的搐动。他低头打量了面前已经挖出很大的土坑,才说出一句话:“工地上还真的发生了这等事!”
这时他反倒冷静了下来, 打算用分清是非的办法及时处理。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坝面和两边的沟坡,回头叫上杨家祥,转身拉上孙长平在坝上查看一圈,并以他锐利的洞察一切的眼光审视着每一处可能出现问题的角角落落。然后又走过来找出刚才垫方的人,经过询问认定这是西坡拉来的干土,又不厌其烦地与孙长平、杨家祥爬到西坡取土的地方,仔细查看土场混杂有崖头的干土疙瘩,三人最后确定是北斗队第一和第二两个小组的挖土地点,又回到坝面上来,站立在人群最稠密的地方。
王东海铁青着面孔好长时间没有言语,好像要在人群中寻找出什么人似的。这时全工地的每个人连咳嗽都不敢吭出一声,大家的眼光全聚集在这位工地总指挥的身上,孙长平始终是态度严肃地、默默无声地陪站在一旁。
自从这个水库以“八字方针”的精神白手起家开工以后,又自力更生地进行了运土工具的革新到目前的正常运行,使三个生产队的广大社员亲眼看到了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农村面貌的希望,也燃起了每个社员心中提前完成水库修筑的强烈信念与热情。同时更使王东海看到了组织起来的一直滚打摸爬在庄稼行里的广大社员那种不可战胜的力量,使他对修筑这个水库寄托更大期望的时候,却在坝面的中心地带出现了这样不该出现的事故,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因为他在沉痛地接受前一次水库冲毁的教训中,对这次施工一直是从一点一滴做起。凡是他认为有可能发生问题的每一个环节和角落,都是亲眼过目,亲自动手,切实做到万无一失要求的。
对今天这个在他认为是影响百年大计的严重事故,绝对不能当做一件小事看待。他也警惕自己绝对不能以轻率的马虎态度去处理。
终于,他打破了全场人的沉寂,以其巨钟一般洪亮的声音说道:“经过刚才查看,坝面上不合规格的土质是由西坡北斗生产队第一和第二小组挖土地点拉来的。看到今天这个场面,我没有多少好话给大家讲,但是,我要问一声,咱们作为生产队的社员还有没有良心?为了修筑这个水库,人家梁洪波由省城回来给老家人办件好事,是咱们自己不按质量要求做了错事,自己还坐在一边冷眼旁观,让人家抡起镢头挖土返工,咱们的脸上发不发烧?……大家应该明白,我们这么多人白天顶着太阳,晚上背着月亮,流着汗水到这里来不光是为我们这一辈人修水库,还为我们的下一代儿子和孙子造福。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投机取巧,蒙混过关,把堤坝的质量问题扔在脑后。这算是个什么行为?”总指挥用力将手一摔,挺直两道粗壮的眉毛,“肯定地说,绝对不是一时的疏忽。对于土质的好坏,哪里的土能用,哪里的土不能用,这是施工人员早在现场交代清楚的,而且大家一直这么做了十多天,为什么偏偏在今天下午突然出现这个问题?由挖土,装土,拉土到垫方几个环节都失去了警惕性和责任心。所以这一次事故不能不引起全工地的每一个人的高度重视。”
王东海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稍微想了想又张嘴动起了舌头:“咱们的技术总指导常说的一句话叫‘千里长堤毁于蚁穴’,这句话明白点说就是很长很长的一道堤坝会被一个蚂蚁窝毁坏。大家看,他们三个人挖开的这一块地方要比蚂蚁窝大多少倍?深多少倍 按仪器测量,合格的夯打土质应该是一点六五至一点七,但是按刚才检测的结果,这块地方的土质只达到一点五六,相距合格的下限还差零点九。大家再想一想,这么大一块地方不合格,给水库蓄水会造成多么大的危害?假若有一天水坝被冲毁,受损失的还不是咱们自己!”
总指挥又沉默了一下,便用满含愤怒的眼光扫视了全场一周,接着说:“听说秦始皇修筑边墙的时候,要求把土蒸熟再背过去打墙,这是为什么?就怕上面长草,长树木。大家想一想这是万里长城啊,要费多大的功夫!咱们显然是做不到的,但是咱们得有一种高要求,得有一种好中求好的认真态度。”
王东海大步走到梁洪波已经挖开大坑的地方,两只眼睛迸射出从来没有过的怒火,并用他威严的、响彻整个坝面的声音,用手指着说:“难道这就是我们集合三个生产队的最强力的劳动所要修筑的堤坝吗?难道这就是我们作为百年大计的水库所要求的质量吗?大家手扪心口想一想,用这种要求修起的水库能不能保证三个生产队一千五百亩的灌溉面积?现在我还不敢拍着胸脯向大家作这个保证。为什么?”他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大坑,“大家再看这个地方,湿土内搀杂了干土,夯打以后不能保证土质牢固的粘连结合,造成密度不够,抗力不强,当然就经不住全水库蓄水的压力,经不住山洪的冲击力量,就容易被摧垮。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起早贪黑就是为了把堤坝打成这个样子?除非是傻子、疯子才会这么去干!上一个水库的沉痛教训告诉我们,这一次水库一丝一绺,一点一滴都不能马虎从事,一有问题就追查到底,直到保证质量地纠正过来。”
担负全水库工程的总指挥这激昂热烈的讲话和他表现出的恼怒而严厉的表情,震慑得全场人都在静悄悄的气氛中呆呆地看着这个领头人不敢动弹一下。
忽然站在东边的一堆人中却发出了愤怒的喊声:“把那几个害一锅饭的老鼠拉出来,让大家瞧一瞧!”
“对,让他们当面说一下是怎么想的!”打夯的人群中也有人这么呐喊起来。
竟有人也大声喊话:“这几个害群之马太可恶了,就把他们找出来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滚他娘的蛋!”
接着,全坝面腾起了一阵气愤而嘈杂的谴责声。
这时王东海马上想起了烙印在自己脑子里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便伸出两手朝下按了按,阻止着说:“大家先静一静……从咱们打坝的那一天起,既然大家推选我来领着三个生产队修筑这个水库,我就要一丝不苟地对待一切,我就要在这里打一道铜墙铁壁。不然的话,原来设想的全部计划就要落空,三个生产队的利益就要受到损害。所以说,今天这个不符合质量的做法,对大家的利益是极为不负责任的,是极其错误的。咱们起早贪黑,打坝堵水为了什么?是我王东海要出风头?想拿奖状?这都不是我的目的。大家再看……”他向前走了几步,用手指着已经堵了堤坝少一半的像湖泊一样的水面,“大家看这是什么?……现在是利用堤坝储蓄起来的流水,将来淌到庄稼地里就是粮食。”他又走回来大声说:“这下大家明白了吧?修好水库,有了粮食,一是支援国家建设,二是让大家吃饱肚子,这就是我们修筑水库的最终目的。所以说,修水库打堤坝不是为了我一个人,是为了大家伙,为了国家,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昧着良心弄虚作假,蒙混过关呢?”
在王东海这番坦诚率直的讲话中,大家感到一种强烈的谴责,深刻的道理,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令人慑服的力量。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言语的孙长平听到这里马上举起双手拍了起来,杨家祥拍得更为起劲,接着全场立即响应,到处响起了雷动般的鼓掌声。
“大家可能没有忘记,在开工的第一天,我在讲话中劝告过那些想磨洋工、想投机取巧和想躲奸溜滑的人,如果谁敢这样胡作非为,我做事绝不留情。结果到今天这种事还是发生了,多么令人痛心!我看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有人敢做出这个事,就站出来给大家讲说清楚!……”
总指挥的话立即产生了作用,整个坝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个引起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究竟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北斗队第一小组长段志贤首先站立起来,第二小组长蒲应龙及其他六七个社员也跟着站了起来,并低着头鱼贯地朝坝面西边的路口走去,使得全场人的目光也都惊讶地跟了过去。
“慢着!”王东海一下被这种行为激怒了,使用响雷一般的声音大喝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回去!”段志贤没好气地这样回答。因为他由王东海没有说完的话里已经预料到后面将要遇到非常难堪的场面,所以就想溜之大吉。但他一看到这位总指挥一下变得这么勃然大怒,越发使他不敢挺起胸膛,开始痉挛的一双小腿竟没有一点力气再向前跨出半步。加上其他跟过来的人在总指挥这可怕声音的威慑下开始退缩,段志贤也只好站在原地并将两手插在腰间,装出表面并不示弱的姿态。但是他的脸却由于胆怯变成一张白纸的颜色。
“回去?----说得轻巧!这么一走就了事啦?”王东海说着显出更为可怕的脸色,几步就跨了过去,端端正正地站在这位小组长的面前,他的让人生畏的、魁梧的大个子好像一个体育教师在训斥一个犯错的小学生那样,仍旧以他激烈而又严厉的恼怒言词斥责道:“现在你想回去,那全坝面刚才停工这个半小时,已经影响了工程的进度,谁来弥补?这200多人闲坐个半小时,耽误的工分谁来给记?坝面不能按时增高而上升的水面影响涵洞的修箍,谁来负责?这些问题你想到没有?现在你屁股一抬就说回去,有这么容易的事让你去做吗?你有胆量就试一试,看你敢不敢由我的身边走过去?”
此时,王东海发怒的表情是极其可怕的。他的脸色变得像铁块一样冷酷,两只眼睛放射出刺刀一般的寒光。在讲话时,他不但用一种坚毅的、毫不动摇的口吻,而且还不断使用着果断有力的手势,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威严盛怒,使得段志贤在一种无法克制的窘迫和恐惧的战栗中脚跟一动,胆怯地打了个趔趄,朝前滑下一步,更显出一种惹人憎恶的狼狈相。
王东海便再不紧逼,回过头来看着刚才要走的几个人,严厉地斥责了这种违犯工地纪律的行为之后,又语气缓和地说:“修水库是三个生产队一起决定交给我具体负责实施的。没有我的允许谁敢随便离开这个工地!况且工程用工是经过精打细算安排好的,一卯顶一楔,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水库工地第一条纪律就是不准迟到,不准早退,这是每个人必须遵守的。你们要离开这里,造成的后果你们敢负责吗?你们能负起这个责吗?”
对王东海提出的这些问题,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回答,孙长平抢前一步看着这几个满面羞愧、垂头丧气的普通社员喊道:“还不退回原处去!”
几个社员缩头缩脑地坐回了原处,段志贤终于把持不住了,他没有敢再开口,就耷拉着脑袋惶惑地退了回去。但是被人们称为呲牙烂嘴的第二小组长蒲应龙却站在原地始终未动。他本来就有的土黄脸也显得异常严肃。
“怎么,你还不坐回去?”孙长平有点奇怪地问。
“这活路我们干不了!”蒲应龙仍是板着面孔生硬地说。
“就眼前这工地的活路,一不是造飞机,二不是造大炮----是你干不了,还是你们干不了?”王东海马上走过来生气地追问一句。
蒲应龙从容不迫地、冷冷地说:“是我,和我们。”
“据我知道,你说的你和你们自小都是土生土长在农村的庄稼人,挖土,运土这种每天都少不了的最简单不过的活路都干不了?”王东海用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这位生产小组长大声问道。这时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在等候着蒲应龙的回答。
蒲应龙的土黄脸上虽然是不自在地显出窘困的神情,但说话的声音还是沉着冷静的:“是的----在你们看来!”
“好一个‘在你们看来’----” 总指挥说着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就在大家都等着要听完总指挥如何回答的静寂中,王东海接着又发出轰雷一般的声音大吼起来:“真是胡说八道!全工地两班400多人都能干好,真的在我们眼里就只有你们几个人干不了。退一步说,就算我们对你们存有偏见,难道测出土质不合格的仪器对你们也会有偏见吗?”
这位总指挥的最后一句问话,顿时惹得全坝面的人轩然大笑起来。
接着,王东海用手指着蒲应龙却改变成和蔼的口吻说道:“如果你有种,就站到人群的中间去,不要别人插嘴,就咱们两个,一对一地辩论,我就一股一项地让全坝人看一看是你说得对,还是我说得对!”
听到王东海这么一说,蒲应龙马上就以抬头迈步的姿势吸引住了周围人的眼光。就在全坝面一阵鸦雀无声的、屏住呼吸的注视中,蒲应龙朝前走出两步却猛一转身回到原来就座的地方,无可奈何地埋下了头,只是在心里想:要当着众人的面与王东海进行辩论,那才是不识时务的大笨蛋。
蒲应龙最后认输的行为,使全场人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这位总指挥今天之所以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就是要通过这次事故的公开处理,彻底消除一切思想胡涂的人不再用投机行为给水库造成事故隐患。并且针对工地上从事实际劳动的生产队干部不但自己应该自尊与自重,还要切实负起监督责任,从一点一滴把好质量关。
最后,孙长平督促大家散开继续干活。大部分人已经站起来离开这里,首先是抬夯的人唱起了夯歌,两面坡上的人也回到各自的劳动岗位。王东海和梁洪波五人围住挖掘的地方,很快换上了新土,王小洲取来铁头锤子边垫边打,一会工夫就处理好了。坝面又恢复了平时那种紧张与热闹。
也在这天的夜幕刚刚降临,北斗村的雒广田吃过晚饭因为去找蒲志高商谈下午发生的工地事故路过第二小组,顺便走进了蒲应龙收拾得停停当当的家院。正好段志贤也在那里。蒲应龙招呼老主任坐下,随手递来一支香烟。
雒广田抽了几口烟,看到两人在一种沉默的苦恼中只顾抽烟,不想说话,因为他已知道了下午水库发生的事故,便先开口说:“听说咱们的生产队在工地上出了事故,你们两个小组长是怎么搞的嘛?”
蒲应龙在沉着脸抽闷烟,段志贤显出阴郁的态度接口抱怨地说:“现在工地上正在大力提倡九龙沟精神,追求九龙沟速度,闹得到处都是紧张风气,分配的任务那么繁重,要求又那么急迫,整个活路都是一环紧扣一环,稍微疏忽一下就跟不上趟,一忙着赶进度,不小心便出了点偏差,你看看……”段志贤故意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摊开两只手。
“我看看甚么?……任务再紧急,更要注意讲求质量,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你还不明白?那么大的工地,两面坡上都在挖土,就你们出了问题,怪谁?”雒广田气得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拉长声音说:“只怪自己这个地方出了毛病,还赖这赖那地不作自我反省?”
段志贤满不在乎地歪一下头,只是说:“只怪咱们一时疏忽了……”
“疏忽了?”雒广田有点不客气地说,“这事情能疏忽吗? 修堤打坝不能有丝毫的马虎,这是天天都喊在嘴上的。如果出现问题,王东海作为总指挥怎么向三个生产队交代?”
“他当着全坝人的面,点了咱们的名!”段志贤气恼地说。
“点个名算得了什么?”雒广田用责备的口气说,“点名是让咱们知道自己的错误,好改正!咱们自己错了就承认错误,但是你们还想一走了之。那么大的工地是你们家里这个炕头,想上就上,说下就下,能由你自己说了算?”
段志贤越来越上气: “他是太白队,我们是北斗队,他管得太宽了……”
“他是三家推选出来的总头目、总指挥,凡是工地上的人他都有权管理。谁不服从都不行,不然整个工程就乱套啦!”雒广田没好气地说,他的声音里蕴含着极大的埋怨情绪。
“你找个人替换我,我不想去了!”段志贤摊牌似地威胁道。
“嗨,你还倒来劲了?”雒广田气得站直身,将烟头顺房门撇向院子,黑着脸说:“你现在与我叫上板了!想得轻巧,谁去谁不去这是会议上定的,能由你个人说了算?全体人的名单都在水库工程指挥部放着。”雒广田用手指着段志贤的鼻子:“我告诉你,当前的‘八字方针’就是我们现在的国策,搞好农业上升到了第一位,多打粮食成为我们的主要任务,修筑水库是取得庄稼高产的一个保证,不管是谁敢出头违犯这个问题能有好下场?你们敢用鸡蛋去碰石头---胆子太大了。我告诉你们:王东海可不是一个寻常的社队干部,他的想法,他的作法,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有板有眼的,从不马虎,他比我这样的干部强过十倍。如果你们还是不低头,不认错,还想在老虎嘴里拔牙,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你俩好好想一想,我还有事,不能和你们多说了。”
雒广田扭头走出房门,就去蒲志高家里告诉这两个小组长的表现,惹得这位副总指挥非常生气。雒广田又叮咛及时向指挥部作出检讨,就回了队上的办公室。
蒲志高来到工地接了夜班岗,在一晚上的忙碌中脑子也在不断地思想着自己队发生在众人眼前的这一恶劣表现,弄得他一直耿耿于怀地放不下心来。因此在王东海天亮后来接白班岗的时候,就顺便对自己队的质量事故作了检讨。接着,便憋着一肚子气,紧锁起眉头站在沟边的坡口上,盯查自己生产队上工的人员和数目。因为他对手下的几个小组长非常了解,总怕又在上工的问题上再出麻烦。
蒲志高是一个具有疾恶如仇性格的队干部。他当年是由农业社团支部宣传委员的任上被招工到省城重工业制造厂的,今年又由停办的厂团委书记的任上按国家政策返回农村的。当前正遇上国家颁布的“八字方针”时期,具体到“农业六十条”,以生产小队为核算单位,使他看到了农业生产的希望,看到了农村兴旺的光明前途。所以在生产队的换届选举中便毫不拒绝群众的举荐,并决心要拿出全部力量搞好副队长的工作。
当时他对自己生产队已成全公社最典型的烂摊子也是心知肚明的。他为改变这种现状,这半年来也是多方面积极地配合雒广田的工作。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种种落后因素的繁复交错在他脑子形成的愁云疑团也在一天天地增大。但不管怎么说,他感到三家协作修筑水库对他们生产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也是把这个水利工地看成一个教育人的大课堂,让他们队的干部和社员都能在这里受到其他两个队特别是太白生产队劳动风气的影响和熏陶,从思想作风上能有一个大的起色和转变。但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发生这么让他痛心的事故。当他站在沟边苦苦地等待到最后发现第一小组长等十六七个人还未上班的情况后,他的心态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平衡,在一时激动的愤怒中马上大步流星地如同一股旋风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村庄。
他用急骤的动作推开第一小组长家的头门,不顾一切地径直进了后院的住人房间,看到段志贤光着膀子躺在炕上正在抽烟,伸出一把手抓住这位小组长的胳膊用力一拉,使其在只有一张芦席的光炕上全身打了个旋儿。
段志贤由蒲志高这一举动所用的力量上已经感觉到事态的不妙。顺便撇掉烟头,乜斜着睡眼,胆怯地看着这位突然变得具有异常威严而非凡气概的生产副队长,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并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很不耐烦地喊道:“你是怎么啦,怎么啦?”
“我是怎么啦?----你自己知道,还好意思躲在家里睡懒觉!你诚心想让全组社员等着去喝西北风!”蒲志高一时气得脸上的太阳穴和耳朵后面的条条血管马上膨胀起来像吃饭的筷子一样粗细,脸上的筋肉也顿时起了可怕的痉挛。他一手插腰站立在炕头,一手指着段志贤的鼻头,大声喊道:“水库上的纪律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工地大辩论就缺你这个活靶子,你当得起吗?”蒲志高射出烈火一般的目光,使段志贤的眼睛羞明得就不敢正视去看他。
蒲志高看到这位小组长理屈词穷的样子,又用手指着门外说:“如果你还想当这个生产组长,还想给社员做点好事,还想很快换掉这张磨着屁股的烂芦席,你就赶快下炕,叫上没有上工的那几个社员赶快去工地。我可以在指挥部说情饶你一次……”
一提起大辩论,段志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在上次传达联合修水库的会议上,没想到他们的起哄事端一开场就被蒲志高的几句发言驳得哑口无言。这次如果再上三个队的说理大会,他已经预料到那种更为难堪的狼狈景象了。刚才他还躺在炕上思索着不去上工的后果,眼下就更加胆怯了。于是便眼珠子一转,随机应变地边下炕边说:“行了!行了!今天是我瞌睡多,没掌握好时间,我叫人马上去工地!”
蒲志高气得脸皮发青,看到自己的举动已经发生效力,便扭头出门径直快步去了水库工地。他先去修理间找副总指挥孙长平为自己队发生的事故作了检讨,又在沟下找见王东海告诉自己队几个迟到的社员由他负责下午推迟交班,补上这早晨迟到的劳动时间。
王东海非常满意蒲志高的所作所为,安慰他马上回家休息。
蒲志高上到沟边,直等到段志贤领着十几个社员走了过来,便交代下午多干半个小时的补工,才悻悻地离开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