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赵县长的忏悔
康信一经过一夜的思索,决定不去再牵涉梁洪波与梁毅诚的事情。吃过早饭与苗书记交谈了近日玉米播种的情况,两人分头要去三干会评为先进的生产队检查一下播种双措施的落实情况,一同推着自行车刚走出大门,却碰见扛着犁杖的吕怀智正在询问他们播种、打井两不误的安排情况时,文书崔平撵出来告诉苗书记县委组织部电话让他很快去一趟,苗养田随即骑上自行车去了县城。
他进了县人委朝西不远的县委大院放下车子,顺手在车头上挂好草帽,就进了第一排过道月洞门东边组织部的办公室。坐在门口桌边的张钧宪部长马上站起来,相互简单的两句寒暄之后,就领着他去这一排最西头的小会议室。
苗养田还没有走到门口,就由会议室走出一位笑脸昂天,自觉得意的中等个头的人,他认识这是县文教局长马腾云。
这位马局长走过来只与他点了点头,打个照面就傲慢地擦肩而过。这是一个正当盛气的年轻局长。前几年的“大跃进” 运动,使他在文化和教育领域搞出了许多创时代的冒尖名堂:全县要做到中学下乡,小学上山,各乡镇都得有高级中学和农业中学。虽然自从叫响全县的教育规划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但这位马局长还是赢得了全县跃进浪尖上弄潮儿的美称。
苗养田只在心中哂笑了两声,跟着组织部长走进只坐着一个人的会议室。张钧宪介绍说:“这是陈宝地委组织部长曹郡清同志。”转面又说:“他就是周南公社的党委书记苗养田。”
曹郡清是按照地委书记晁天鉴的安排,昨天下午就赶到岐周县的。主要对县长赵汉在“八字方针”公布前后的思想、工作进行一次考察了解,具体工作由刚才走出的县委组织部长张钧宪协助。
苗养田坐在会议桌邻角的一边,客气地拒绝了曹郡清递过来的香烟。就在对方点燃烟头的时候,苗养田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位身材高大而微微发胖的地委组织部长。他是个大脸盘、粗眉毛的很有气度的中年人。眼睛里时刻放射着一种亲切的光辉,这使他那一副极为和善的面孔更富有一种使人尊敬的神韵。
曹部长抬头吸了两口烟,接着亲切地说道:“今天请你来,想听听对你们的县长赵汉同志自‘大跃进’到‘八字方针’以来的公正评价。不必拘束,就按你自己的感觉和认识随便谈谈吧!”
苗养田点了点头,微微一思索,就开口说:“赵汉县长在大轰大翁的‘大跃进’初期对工作决心很大,也很积极。为农业生产的发展,先是不论大小会议一直喊叫兴修水利,夺取庄稼高产丰收,当时在全县形成热潮。以后就把工作重点全放在工业的跃进上,他提倡用工业和农业的两条腿走路要创出一个繁荣富裕的新岐周。但结果却落得一个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下场。加上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的发生,两个舖排盛大的兴修水利项目都成了半拉子工程。使他对自己那时叫响全县的浑阳拖拉机修造厂只得缩小成维修工作站,也是硬将当时县城东关下马的小土炉炼铁场改转成农用铸造厂。到去年他知道了‘八字方针’有关、停、并、转的规定,才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深恶痛绝,以致形成眼下情绪的失落,责任的忏悔,誉论的压力以及疾病的犯难,只有带着沉重的思想包袱住进了县卫生院的病房。”
“你与赵县长是上下级关系, 倒挺了解他的!” 曹部长在思索中吸了两口烟, 似乎是顺便带出了这句话。
“去年春天我的小孩住院, 住他隔壁病房, 有机会常在一起闲谈, 就对他形成这样的印象。”
“噢---这就是赵县长住院的真正原因?”曹部长显出亲切的口气说道。
苗养田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说:“据我知道,赵县长从解放土改时就当了县长, 只要上面有精神,他常是立即行动,全面部署,大胆作为,什么工作都要搞出个成效才罢手。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工作挺有魄力,曾与我们周南乡长古维新试点创出陈宝全专区农业合作化的典型样板,这是他的最大功绩。在‘大跃进’那阵,他更是紧跟形势,勇往直前,把一切都搞得热火朝天。不足的方面也就是他的缺点吧,由于当时错跟了形势。在完成一些硬性任务的蛮干中,出现过强迫命令,但却没听说他干过虚假冒报和浮夸风那一套。”
曹郡清又接着问了一句赵汉县长现在能否适应岐周县当前行政领导的话语,苗养田也是直率地作了“只要他对‘大跃进’能有个明确的认识,知过必改,我想他会以十倍的努力去对待‘八字方针’”的回答。
曹郡清用钢笔记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笑着说“好!”
苗养田也客气地打完招呼退出了会议室。接着,张钧宪又陪着一位办公室的主任踏进了门槛。
苗养田推着自行车刚出县人委的大门,看到太白小学教师田正茂骑着自行车急急地跑过来,两人搭话后,田正茂说是专门去西关买了几贴膏药。
“买膏药----”
田正茂看到苗书记睁大询问的眼睛,就马上解释道:“我爹用。”
“前两年我在你们那里驻队,你爹的身体那么硬朗,怎么现在还用起了膏药?”苗养田似乎还要问清这个事情。
田正茂就又解释道:“自从上个月给社员户划了自留地,他就像着了迷似的,队上一下工,二话不说就往自留地里跑。玉米出苗没多久,便拿出姑娘绣花的细磨劲儿,一蹲在地里就忘了站起身,这不,腰病犯啦。他就是看好这个‘祖师麻’, 说一贴就灵。我得很快拿回去!”
因为苗养田对社员种植自留地的积极性很感兴趣,两人推着自行车在去东街的同路中谈了许多有关的事情。待走到县文化馆的门前,苗养田照旧不误地停下脚步要浏览一下大门两边黑板报的时事摘要,不料他俩刚一停住车子,正好另一辆自行车也跟着停了下来。苗养田一看是文化馆的李泽人,只用了平常的口吻打一声招呼,李泽人也有点态度生冷地作了应付,就面对田正茂说是有个事情要告诉他。苗养田便转身浏展起一边的黑板报上印度武装侵犯西藏边境的内容。
在这个当儿,田正茂也推起车子要离开这里,却被李泽人一把抓住了。田正茂因为1960年李泽人在金牛村大会批斗陆大勇引起成见,压根儿就不想搭理这位善于张扬的文化馆职员,便强调给父亲买的膏药马上要拿回去,却被李泽人强拉硬扯地一同走进文化馆大门。
李泽人一开口就卖弄地叙说起根据《文艺八条》精神,他与龙怀周馆长根据新的线索去故周公社的京都镇对一种民间戏曲老调----京都曲剧进行了摸底调查,并找到已故老艺人的曾孙和玄孙,对其曾受祖上口传的剧目《李闯王放粮》、《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李逵负荆》其中的片段,连同鼓乐曲调一并进行了初步地挖掘整理,今天龙馆长要向局里汇报,他先走一步才过早地赶了回来。”
田正茂一听龙馆长亲自主持这桩事,就情不自禁地赞扬说:“这却是《文艺八条》对我们岐周县的一大功绩啊!”
李泽人接着说:“据了解,这个京都曲剧在先秦时期就成为民间一种深受群众喜爱的古韵老调。相传是根据周代国风、二雅和周颂中流传在京畿、祖庙一带的民间乐歌舞曲发展形成的。到了汉代出现百戏后由宫廷的雅乐与民间的散乐经过时代的融合成了一种大曲形式,又经元代杂曲的发展过程将盛行的范围局艰在周原地区,到明代形成一整套完整的板式音乐体系,又逐渐与当地的语言和风俗相结合成丰富多彩的一个剧种----京都曲剧。其特点是弦乐自然和谐,腔调花音苦音多变,极富音乐的感染力。如果要与当地盛行的梆子戏相比的话,最突出的是在花脸角色豪放的唱腔上表现了恰如其分的声韵张力,但却不象梆子戏有时竟到了吼叫的程度。到清代鸦片战争前后李闯王起义放粮的戏风靡一时,也引起群众的暴动行为,遭到朝廷的镇压和围剿,剧团人员四散而逃,以致后来到剧种失传。近两个月在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戏曲艺术方针的贯彻中,在一些深山僻壤却还有人因袭京都曲剧的调子弹唱自乐。这次咱们馆里花了大气力经过打听遍访,挖掘整理,才有了重见天日的希望。”
李泽人这样边走边说,到两人进了办公室,他便放下随身的行包,招呼田正茂坐在桌边,也坐过来随口问道:“新近还写出什么新的诗歌作品没有?”
“我现在不写新诗啦,新民歌也不写了,”田正茂低下头小声表态之后就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说起新民歌, 都知道是1958年“大跃进” 运动的直接产物,虽然它属于一种精神生产,但李泽人由于文学知识的浅薄,在大搞诗歌乡的热潮中却用“大跃进” 运动中的物质生产那样去搞人为的规定,人为地掀起了大放“卫星” 那一套。用赶时间,赶进度,赶数量,最后被赶得只有粗制滥造,凑合了之。直到1959年第二次郑州会议决定体育、诗歌“卫星”通通取消,才逐渐冷了下来。到李泽人农村蹲点的落魄回到文化馆仍跟着局长马腾云大喊大叫“写中心,唱中心,演中心”的口号。后来陈宝专区决定举行一个文艺汇演评比会,马腾云为达到一个轰动效应,特意安排李泽人做了县文化馆群众文化组的负责人。田正茂编写的民歌剧《天上人间》就是这个时候在李泽人的一再怂恿下完成的。
聪明透顶的李泽人也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便理解似地离开这个话题,接着又扯到京都曲剧的问题上,挺有兴趣地说道:“我与龙馆长一去到那里先找了前几年常写新民歌的人组织起一个探访小组,深入到各村各庄,顺藤摸瓜,只一个月时间就找到几个骨干分子。其中有三个六七十岁的人解放后还结伙给山区一些小庙会去哄场面唱京都曲剧,从中挣点喝茶吸烟的小钱。他们常是一个人打板鼓,一个人拉板胡,一个人敲锣兼弹三弦,不但他们能唱,连常跟庙会的个别善男信女也会唱出一些调子,但都年龄大了,只是临时凑个热闹。1958年他们连铜制的打击乐器随着大炼钢铁也上交了。只有一把板胡和一杆三弦供单独清唱用。后来还找出几个人,算是成立了一个小戏班子。咱们馆里的初步打算,是按照《文艺八条》的精神,这次一定要把这个古老剧种恢复起来!”
“听起来馆里这个作法也是对的,这是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最积极的一个创举,”田正茂带着赞扬性的口气说。
“所以等一会龙馆长回来就要去宣传部、文教局汇报,如果得到同意,就很快造计划,一是进行弦乐整理,二是编写剧本,三是要精心排练,争取赶国庆节公开演出。龙馆长曾说过几次,可能也有用得着你的时候,所以我就先告诉你这个消息……”
田正茂看见李泽人说话中取来背包拿出一沓文字资料,便起身道别后急急地走出文化馆的大门,苗养田已经早离开了这里。田正茂独自走上街道,却是推着车子慢慢地朝前踱步,他的思想还一直沉浸在刚才与李泽人的谈话氛围中。
其实这个李泽人也是苗养田的大熟人。他曾在周南公社金牛大队时断时续地蹲点也有两年时间,到最后离去至今也有一年多了。今天的偶然见面虽只是短暂的一遇而过,而李泽人曾深深烙印在苗养田脑海的一桩特殊的纠葛就马上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李泽人被派往周南公社大搞诗歌村而闻名全公社的时期。当时他给人的印象是留着一顶与乌鸦翅膀一样油黑的偏分头,白净的三角形长脸上有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与一对尖长的耳朵,十足地表现出他是一个极为聪颖机敏的伶俐人。加上性格的张扬与自负,常是以跃进派自居出入公社机关。一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就不分青红皂白地今天要敢想、敢说、敢干地把棉花嫁接在桐树上让其丰产丰收;明天要割去公鸡的生殖器管,用酒灌醉,去孵小鸡,腾出母鸡专心致志地全力产卵。特别是在一次臆想轰动全县的农民赛诗会上,摆出一副才华横溢的新民歌大手笔的架势,最后上台朗诵了自己写的新民歌,其中有芝麻象黄豆,黄豆象白薯,白薯象东瓜,东瓜比房大之类的话,被邀请参加会议的古维新书记当场评论这不是我们要提倡的新民歌,其内容脱离实际,异想天开,笔下的庄稼都长成了怪物。并指出这种信口雌黄的干喊,谁都知道是在糊弄人,是在开全国人民的玩笑,给全世界的舆论制造笑柄。李泽人因此不服,暗地搜集古维新在抵制大放粮食卫星方面的只言片语报告上司,说是散布右倾言论,给“大跃进” 运动泼冷水而成为古维新背黑锅其中的一条罪过。在古维新成为大批判的对象之后,李泽人转成抓农业生产的驻队干部,其言行一发不可收拾,总是借机攻击诬陷之能事,甚至用右倾分子的大帽子扣人。面对这种难以容忍的无稽之谈,苗养田决定首先要为一贯坚持党的作风的古维新进行辩解。在一次公社全体干部会上,冲着这个驻队干部耿耿于怀而含沙射影的发言,公开回答说:“古维新是一个入党多年的基层领导干部,凭着他一贯的党性原则和严谨作风,从来是站在人民群众一边的,哪能成为右倾保守势力?当时他在赛诗会上的讲话只是要指证创造奇迹必须立足实际,合乎科学。 新民歌就应该提倡、鼓励和歌颂扎扎实实种好庄稼的创新劳动。特别提醒我们不要用一些十分荒诞的所谓新生事物在全国人民面前出丑闹笑话……”
但李泽人总是以自己狂热的想象和充满狂热的语气摆出一副凌驾于上的架式狂傲地指出:“就凭古维新这种立场和观点,己经与‘大跃进’的发展势头形成了尖锐的矛盾。当前这个大方向、大趋势怎么会容得了他,所以说,这个矛盾的焦点就注定他会成为一个右倾保守分子。”
李泽人的这一论断一下就激怒了苗养田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进行了反驳:“古维新书记够不够一个右倾保守分子,完全可以用事实作以验证:第一,他对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的贯彻执行从来都是积极热情的,没有丝毫的怠慢和歪曲,前两年由初级社到高级社的平稳过渡,曾积极配合县长赵汉为全县做出示范而受到专区的表扬;第二,他坚持党的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工作作风,注重发动和保护社员群众的生产积极性,连续三年,周南乡余粮入仓率占全县第一,农田水利化建设占全县第一,集体和个人养猪占全县第一;第三,他作风正派,光明磊落,在自己手上没有出过一次乱子,并且深人实际把一些倾向性的问题都解决在萌芽状态,使全乡的社会秩序一直处于祥和稳定的状态。但只是由于今年‘大跃进’以来情况不断发生变化,对粮食生产的高产卫星因为有自己的认识,有自己的想法,曾两次受到原县委书记的大会批评。单凭这一点能不能就说他己经成了一个右倾保守分子?能这样信口开河地妄下结论吗?我觉得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在大大小小动荡的形势下,在处人处事上应该时刻保持一个理性的清醒头脑。不论情况多么复杂,不论形势多么炫赫压人,但真理只有一个。要看一个人是不是右倾保守分子,得经过时间的考验和事实的辩证分析,那能只凭一时轻率的个人感知就这么简单地说谁是就是,说谁不是就不是呢?……”
苗养田还记得当时他采取先用事实后用议论相结合的服人方法,寸步不让地将李泽人逼上一个非常被动的境地,使这个只知道自己是最适应“大跃进”形势,最具敢想、敢说、敢干精神的前列人物,不得不感到有着那么雄厚的工作成绩底蕴的古维新思想立场的实在性。于是在苗养田一一列举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铁的事实面前,虽然使李泽人听得整个心房必然起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到的一阵战栗。但在表面上李泽人还不甘心放弃他已经习惯了的强词夺理的伎俩,仍不放弃对古维新的中伤,依旧摆出气愤的样子,用极其轻蔑的口气插话说:“既然他没有右倾保守思想,为什么不去积极地支持群众的创造精神?又凭什么用全国人民的影响压人?你们知道不知道,黄河农学院畜牧系六个学生试验成功给一头猪身上四个部位的生理切割每天能长膘19斤的事,现在不是正在参加省上的农业成果展览吗?难道这也是和全国人民开玩笑,是给全世界留下笑柄?”
在李泽人刚一把话说完,苗养田就用一种锐利的眼光似乎在看透其潜在的隐秘思想似地说道:“我觉得乡上的党政领导对一个新生事物的支持与否,首先取决于这个事物本身有没有成功的基础与可能。对一些借新生事物之名去进行劳民伤财之实的瞎折腾,乡上不但不去支持,而且还要进行必要的干涉与制止!接下来我就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其实古维新一直是在大力支持群众的创造精神的。‘大跃进’一开始太白农业社就提出要白手起家,修筑水库,解决庄稼增产丰收的灌溉问题。古维新感到这才是干大事,干实事,干与农业有利的事,及时支持这种敢想、敢说、敢干的创造精神,直至今年他们改造出40亩水浇田,亩产330斤而获得全县头等奖。那么被古维新不支持的公鸡孵蛋,在桐树上嫁接棉花能获高产的创造精神不就昭然若揭了吗!”苗养田说话的中途为了不给李泽人插话的机会,没留一丝停顿地仍旧用那种坚定的语气接着说:“现在我就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以前咱们公社的太白队养猪场在你一再提议下打算召开给猪切割长膘的现场会,而且是你先在那里蹲点时一手操持的。这都是你亲自领人去黄河农学院参观取经,由你亲自监督切割的呀!结果怎么样?其中留下的一头称为标本猪到现在并没有比其他肥猪多长一斤膘出来。这是发生在咱们眼皮底下实实在在的事,那黄河农学院的切割猪去参加省上的展览又能说明什么呢?”
一时愈来愈愤激的李泽人,当下就被苗养田表现出的正义气概与论理的优势又一次震慑了,顿时变得呆若木鸡似地瞠目结舌起来。在瞬间的醒悟中,才明白他自己所提供的黄河农学院参加成果展览给猪切割长膘的论据,似乎是拿着自己的矛在刺自己的盾,不由得神志慌乱起来,再不好说出能为自己开脱的话语了。
苗养田看到李泽人只顾思索,暂时不便开口,就接着说:“古维新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领导干部?从与我多年的实际工作来看,他是个最讲实事求是的人。我知道他对金牛大队那次赛诗会是有看法的,因为他希望我们这些基层干部能把社员群众领向生产劳动中去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他最反感的是在‘大跃进’ 运动中只凭一张嘴,热衷于空喊,到头来,时间白白地晃荡过去,却一斤粮食也没有增加,那还算是什么基层干部?你说像古维新这样的人竟然成了右倾保守分子,那么引起他反感的那种人是个什么分子呢?按理说,那种人、那种作风才是‘大跃进’ 运动中最可怕、最危险的人哩!”
苗养田把话说到这一步,虽然他对这个驻队干部那种遇到事情不能进行深入的逻辑思维与推敲而过火地饶舌非常不满。直到今天想到当时为了给李泽人留了面子没打算再争辩下去的作法还是有道理的。
到了第二天上午,在县委的小会议室里,由张钧宪招呼曹部长和雷鸣远两人先谈了几句应酬的闲话,曹部长便客气地发话,要求雷书记对住在县卫生院病房的赵汉县长谈谈个人的看法。
雷鸣远一开口就说:“赵县长解放前就搞党的地下工作,出生入死地与国民党反动派明争暗斗,功绩卓著;但眼下在‘八字方针’贯彻执行的热潮中,却较长时间住进了病房,引起人们对他说是‘逃避现实’的议论。到底应该怎么去看这一行为,这又能算上个什么性质的问题,我觉得都不能那么简单地去下结论。因为他之所以在这个时期又这么去做并不完全都是他主观上的原因。那么他所处的客观环境、客观情况对他有什么影响呢?自‘大跃进 ’以来,这敢想、敢说、敢干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形势便成了时代潮流,而且当时许多决策都是严重的脱离实际,谁不跟着去跑就被看为右倾保守势力。特别是对一个县级领导干部来说,你要去作一个跃进派,那就得硬着头皮敢去做超越现实的事情,要为一亩小麦过千斤过万斤的口头数字,得去不断地折腾群众付出力量,得去白天黑夜地消磨时间,得去大量地损耗浪费资财,到最后也只是落个得不偿失的结果。如果你不这么去做,必然要戴上右倾帽子,要接受批判,要被拔掉白旗,要变为落后时代的一堆臭狗屎。具有些同志讲赵县长当时还特别注意了这些问题,在当时提出“更大跃进的五九年” 这一口号的声浪中,又掀起几个大办的建设热潮,当时赵县长就把精力放在“大办工业”上,在浑阳镇开办拖拉机修造厂,在县城东关小土炉炼铁场的基础上改转成农用铸造厂。由于‘大跃进’后的形势逼迫,虽然两个厂子都缩小了范围,但却为现今农业机械的发展打下了必要的基础。所以对他工作的认识必须要作深入的、具体的分析。他在这个时候去住医院,也有人说是他的权宜之计。不管怎么说,相比之下他的‘逃避现实’并非没有道理。”
“这……有没有人也会看为是一种理智的选择吧?”曹部长插话这么顺势问道。
“我想,逃避现实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但赵县长长期受党的工作考验,在今天搞建设的和平时期,虽然也有老革命遇到新问题的说法,但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党性原则。”
曹部长停下手中记录的钢笔,抬起头微笑着问道:“你和他是必然的一对搭档,看来互相接触的机会也是不多,必竟总会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吧?”
雷鸣远点了点头,回答说:“我是七千人大会以后调来县上任职的。对县上情况的了解不是很深入,特别是对赵县长这次住进医院这么长时间却没有料到,当然有病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与原来的县委书记和副县长工作好多年不会不受一点负面影响。”
曹部长慢腾腾地放下钢笔,将两手合指撑住下巴又从容地问道:“他治病期间你也常去医院吧?”
“因为平时工作太忙,近来我开完专区的夜晚会议去过一次医院,由于中途他犯了咳嗽,话没说完只好退出病房。”
“他对‘八字方针’的态度怎么样?”
“他一提说这个调整方针,只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就变得气短咳嗽,表情显得异常痛苦!”雷鸣远说完话就闭住嘴不再言语。
曹部长静静地思索一会,便抬头说:“那下面接着就谈一下对赵县长工作的看法吧!”
雷鸣远抬起头又认真地说道:“对赵汉同志我以探望病情的形式也是有意识地接触过。他并没有消沉下去,一提起‘八字方针’,他倒很有兴致。我估计他在心里是想找出一个能够衡量他对‘大跃进’ 作为的尺度……”
曹部长在瞬间的思考之后,又抬头明确地问道:“你肯定这个看法?”
雷鸣远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如果他的心里还存有这个结,你还是要帮他解开,”曹部长也是认真地说,“据我了解,赵汉同志是个勇于担当,勇于负责的人。如果能使他打通思想,放下包袱,肯定他会成为你一个强硬的行政领导伙伴。咱们就暂时谈到这里吧!”
雷鸣远客气地点一下头,两人一同走出会议室,曹郡清接着去卫生院病房与县长赵汉作了第二次较长时间的谈话,就乘车回到陈宝地委。
吃过晚饭,曹部长看到晁天鉴书记办公室亮着灯,就拿上笔记本去汇报这次考察干部的结果。
此时晁天鉴与盖专员在房间谈话。这两位专区一级的最高领导,自从“八字方针”公布以后也是经常进行着这样的会晤,有时也到了餐不能饮,寝不能寐的程度,好多次的决策和计划的起根发苗就产生在现在这个亮灯的房间里。为了把全专区的贯彻落实搞得更好,虽然是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着省上下达的任务,但他们也是不能不为从中发挥积极性和创新性而绞尽脑汁。今天他们还是在谈论大办粮食如何开展和县与县之间比学赶超的问题,并且拟定了在当前广大群众发动起来的同时如何大力地开展这场工作,迎接一个月后省上汇报会的召开在出谋划策。他们打算在常委会上讨论通过后,立即开展一次各县执行情况的检查与领导干部在这场生产建设运动中如何“敢”字当头、身体力行的问题,最后话题就落到岐周县长赵汉的身上。正在这个时候,曹郡清推开房门,看到两人谈话将要退出门槛的当儿,晁书记却叫住他,让他过来谈谈岐周县的考查情况。
曹郡清坐在旁边一个凳子上,翻开笔记本,首先表明在由他去岐周县两天时间的考查中,任意点名交谈的这12个干部中,有乡镇级领导3人,局级领导3人,一般干部3人,再就是县委书记和两办主任3人。在这12个人中都认为赵汉住进病房是一种权宜之计,属思想认识问题,期望赵汉出院洗心革面,积极工作。”
曹郡清又谈了与赵汉关于对“八字方针” 认识的两次会晤情况。晁书记责成盖专员再通过电话表明专区的意见,给以鼓励。曹郡清就离开了房间。
陈宝专区组织部长来岐周县的消息很快不禁而走。却被近日钻营于文教局的姚鸿吉首先知晓。他照常胳肢窝夹着那个皮包走出县人委的机关大门,一路上自作聪明地按照赵县长长期住院不思工作的表现做了各种猜测和一种不妙的估计,一进卫生院的大门,看见正在与病人家属谈话的李育池,便老远招手叫他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
姚鸿吉在办公桌前还没有坐下屁股,李育池便跟着进了门。
“你去病房看一看,让赵汉今天就出院!”姚鸿吉第一句就劈头盖脑地说了这样的话。他的口气不但是认真的,甚至是严峻的。
“你说的是咱们的赵县长赵汉?”李育池觉得非常奇怪,院长的态度怎么变得如此反常,他怕自己听错话,便眨巴着眼睛这么问了一句。
“噢,对。赵县长长期躲在病房,不思工作,白拿工资。陈宝专区都来调查他的问题了。我估计他可能很快就不是咱们的县长了!”姚鸿吉突然这样明明白白地补充说。
“你的意思让他马上出院?”李育池有点不解地问,“这两天他正患感冒。”
“感冒算得了什么病?开点药让拿回家去吃!”姚鸿吉坐下来掏出手绢沾了沾额头上的汗珠,“近日专区来人调查他的问题,他一停职,住院当然就不需要了,道理就这么简单!”
李育池听了先是一惊,接着又扑哧笑了一声:“从职务档次上说,还是你去同他交谈一下,解除解除思想顾虑,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让他痛痛快快地离开病房。按你刚才那么突然的决定……用你的话来说,我又是不懂了。”
姚鸿吉有点不耐烦了,眯着眼睛抬起头几乎是撅着嘴说:“看你这次可真是不懂了。他被停了职务就连我的等次都够不上了,成了平民百姓啦!还是你去处理一下吧……要不,让护士去通知一声也可以。”姚鸿吉低头做了个让他赶快去办理的手势。
李育池就像一尊雕像那样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用迟疑的眼光想从姚院长的脸部表情上探索出他内心的秘密。
姚鸿吉猛然抬起头发现李育池还站在桌前,便用手指敲着桌边说:“你还站在这里?……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李育池也觉得此事有点好笑,便故意开玩笑地说:“如果这次是赵县长的升职考查,还这么敢去逼他吗?……这回我真的是真假都不懂了!”李兴池嘴里这样咕哝着,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走出院长办公室。
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年轻医生怎么也不明白姚院长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还是打算让赵汉县长感冒好了再促成办理出院手续。于是又转身进了住院部的医护办公室。
姚鸿吉听了李育池谐谑的玩笑话却不由得痴痴地站起身,好长时间没有安然地坐下去。
李育池回到医护办公室,忽然放在一边桌上的电话机响起铃声。他顺手拿起话筒一问却是陈宝专区的长途,说是要住院患者赵汉县长接电话。
李育池放下听筒,直接去病房说知此事,便陪着赵汉县长一块来到医护办,在盖专员极为温和的通话中,按照曹郡清了解的情况有针对性地从“八字方针”对国民经济进行调整的迫切性、及时性和现实性上讲了几句道理,就异常突出地指出三年“大跃进”实际上就是一场大倒退,大浩劫的运动,弄得国民经济各方面严重失去比例,到现在全社会仍然困难重重,凡当事的领导干部都应该进行深刻的反省……”接着就加重语气地强调说,“这其中就包括你和我。”
盖专员将“大跃进” 比作“大倒退、大浩劫” 的话是赵汉第一次听到的。特别是这话语的巧说----“包括你和我”,马上就使近来已经对自己“大跃进”的作为进入深刻反思的赵汉县长一下改变了脸色。他感到自己当时的一切表现是对全县人民犯下了一个滔天罪过。于是勇于自责的他顿时就沮丧到了极点,一时间死死地握着话筒像木头一样呆住在电话机旁。他在非常勉强地压抑住内心痛苦的同时,不由得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无遮拦地流了下来。更使这些淤结在心头的自我谴责的怨气在一股一股地向上涌动,以致涨满了他的胸膛。就在他用左手按着自己的心口,还想尽量控制的一刹那间,就像打喷嚏那样满口鲜血“哇”地一下吐了出来,喷撒在眼前的桌面和电话机上。接着手中的话筒掉落下去,但在话筒中还在发出“喂,喂”的呼声中,他的身子也只管朝后倾倒。吓得李育池惊慌地跑过来赶紧扶住他的身子,在喊叫来其他人的帮助下,七手八脚地送进急救室。一时间所有的中西医师围上了抢救病房。
赵汉犯病的情况由白敬仁火速告知正在卧龙滩下乡的雷鸣远。雷书记赶傍晚回到县城,就直接去了县卫生院。坐在办公室的姚鸿吉更认定了自己的猜度。不过他还是按照真实情况将赵县长的犯病情况和珍断结果及医疗处理作了洋细汇报。最后说明对赵县长临床表现的神志恍惚,茶饭不思,昏迷嗜睡,体质衰弱的症象,会诊后先由西医对症处理,决定由中医诊断的急火攻心进行综合调治……”
“噢,是急火攻心!”雷鸣远微微展开了紧皱的眉头。
“中医认为,可能是在一些大事上由于忧愤郁结,冲动了心脾引起的,就先这么用中药调理,过两天再看。”
雷书记经姚院长这么一说,心里已有了七八成的猜度,随后便由姚鸿吉陪同去了病房的观察室。
雷鸣远进了观察室,看到赵县长显出异常憔悴的容颜,没精打采地躺在病床上,以其微弱的视力迟迟地望着天花板。雷书记轻着脚步走上前温和地唤了一声。赵汉听见床边的声音,只是乜斜着眼睛看了看,用手拍了拍床边示意他坐下。
雷鸣远在这个时候并没有去一旁打坐,占据他脑海的只有浑阳镇拖拉机维修工作站和县城东关农用铸造厂活生生的事实,这竟然使雷呜远以非常恭敬的态度立端身子极为感动地说道:“老赵同志,从你这次犯病来说,我已深深地认知了你,你从自己的党性原则上,从忠于党的事业要求上真是呕尽了心血。当时全国的‘大跃进’ 运动完全是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群众运动,当时你一心要把岐周县搞成一个工业产值大于农业产值富裕县的想望没得实现,但最后还是硬在浑阳镇缩建起拖拉机维修工作站和在县城东关改建的农用铸造厂,给咱们县上农械工业的发展打了一个良好基础。我还是期望你很快养好身体,为党的事业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我现在只有衷心地感谢你!”接着就重重地行了一个大鞠躬。
雷书记的这一段话正好从赵汉的思想根源上切中要害,使得他的思想和感情起了很大的变化。当雷鸣远己经看到赵汉的两眼噙满了激动的泪花,虽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从他的表情上感到他一直在做着遣责自己的心理活动。
这位赵汉县长是个身材魁梧的微微发胖的与雷书记同一年龄的中年人,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在他留着那顶大背头的发际下面,有两道浓黑的卧蚕眉和一对圆鼓的时时都在迸射着光辉的大眼睛。特别是那微微显大的腮帮和重纹下巴使他的脸相显得尊严而大度。让人一看就断定他是一个不但积极热情、精力充沛而且勇于负责、善于言谈的意志坚强的人。
恰巧这个时候白敬仁走进门先用尊敬的表情朝还有点感情激动的赵县长点一下头,就小声在雷书记的耳边说有盖专员的电话等着,雷书记和赵县长招呼一声随即两人走出门去。
姚鸿吉喏喏地跟出去以后,马上掏出手绢偷偷擦去额头的汗水,独自去医护办公室指示护士要对赵县长进行重点观察,殷勤护理。
雷鸣远接上盖专员的电话一听是在询问昨天赵汉中断电话的事。雷书记当即作了解释, 盖专员建议他争取与赵县长作一次“大跃进”与“八字方针”因果关系的谈话,尽量使赵汉县长能振作起来。
接着,雷书记与赵汉进行了一番较为融洽的谈话, 深深感到当前在赵县长思想上最纠结的问题是 “大跃进” 对国民经济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使他自己与自己过不去。所以对国家提出以调整为主的“八字方针”特别推崇,而且愿意为其贯彻执行效力。于是雷书记断定这次发生“急火攻心”与此不无牵连。
雷鸣远便在来日上午安排好当办的工作,就及时去卫生院的病房。他看见赵县长焕发出尚好的气色,紧紧握了握这位县长伸过来的手,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首先说了专署盖专员对他的关心和问候。
接着,赵汉坦开胸怀地说了许多自己对“大跃进” 中的作为进行忏悔的话语,这就一下使雷鸣远绽开了笑脸而且顺势开导说:“前几年的‘大跃进’,那是个全社会的运动,一切决策都是严重的脱离实际,光领导干部就牵涉到一层子人,你也不要太责备自己。今年一月我有幸出席了党中央在北京召开的七千人大会……”
赵汉马上眼睛一亮,立即竖起大半个身子,警异地说,“你参加这个大会了……真是太幸运了!我是今年三月份才知道,也只是个大概了解。
雷鸣远就热情地接着说道:“这次会议规模很大,包括了党中央、各中央局、中央各部门、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各地委、县委和重要的厂矿企业以及人民解放军各部门的负责人。开会目的是为总结l958年以来的经验教训,认清形势,统一认识,加强团结,动员全党更坚决地贯彻以调整打头的‘八字方针’。这次大会由毛主席主持,刘少奇代表党中央作了书面报告。我觉得这次会议在开法上改变了以往的惯例,别开生面地突出了三个特点。”
“什么别开生面?”赵汉坐起身急急地说,“快讲出来,让我听听!”
雷鸣远也以兴奋的态度接着回答说:“第一个别开生面是中央领导和与会人员都是平等的,都是同桌用餐。会议吃饭是十人一桌,大锅菜,不论是中央领导还是一般人员,一律凭饭票坐满位子才上饭。每吨四菜一汤都是吃得光光的,净净的,一点也不剩余。”
“好!”赵县长一听就马上赞扬起来,“你这一说,马上使人面目一新,就好像看到了一种全党上下在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亲密景象。也更使人想到在我们国家不论是中央级的大领导,还是县一级的小干部全都是人民的公仆,都享受同一个生活待遇,谁都不能搞特殊化。”
“对啊!” 雷书记接着说,“这第二个别开生面,就是表现在会议的开法上……”
“过去开会的惯例常是一开幕必然先是大会报告,然后分组讨论,最后订出贯彻落实的方案……这,都是咱们司空见惯的……”
没等赵县长的插话说完,雷书记就急急否定似地摇着手说道:“这次完全不是过去那一套,会议开幕也不作大会报告,而是把刘主席代表党中央对1958年以来工作成绩与缺点错误的分析和经验教训向大会提出《书面报告》的初稿,发给大家发表不同看法,提出修改意见。会议还要求畅所欲言,提倡不抓辫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的‘三不主义’,活跃了党内的民主空气。最后经过三易其稿,才成了26日刘主席代表党中央作的正式报告。这次报告在肯定成绩的前提下,指出这几年工中的缺点错误有四条。”雷书记接着变慢语气扳着指头说:“第一条是工业生产的计划指标过高,基本建设的战线过长,国民经济各部门的比例和消费与积累的比例严重不协调;第二条是在农村人民公社化中,在一个时期内混淆了集体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的界线,犯了刮‘共产风’和平均主义的错误;在手工业和商业方面也犯了急于把集体所有制改变为全民所有制的错误。第三条是在工业方面,权力下放太多,分散主义的倾向有了严重滋长;第四条是对农业增产的速度估计过高,对建设事业的发展要求过急,使城市人口不适当地大量增加,造成了城市人口的比例同农业生产水平极不适应的状况,加重了城市供应和农业生产的困难……”
“好!好!这四条都说到点子上了,”赵县长兴奋地晃动着拳头赞扬说,“会议这集思广益的作法多全面,真让人心服口服!”
雷书记也是点头赞赏地继续说道:“对产生这四条缺点错误的原因,正式报告也指出,一方面是由于领导经济建设的经验不够;另一个方面是党内不少领导同志不够谦虚谨慎,违反了党的实事求是和群众路线的传统作风,削弱了民主集中制原则,妨碍了及时发现问题和纠正错误。”
“啊呀,真是绝啦!话语虽说得言简意赅,但句句切中要害!听得人真过瘾!”
赵县长这满腔热情的大肆倾泻更加鼓舞了面前的雷书记,他便更为兴奋地继续往下说:“大会还对建国以来12年特别是‘大跃进’以来这4年工作总结出16条经验教训,必然成为今后事业发展的一面镜子。这是大会第一阶段的内容。”
就在这一次雷书记的侃侃叙述中,赵县长始终没有插话,一直是沉着脸严肃认真地从头听到尾。这便使他半年来躺在病床上对自己以往工作行为的回忆、自责、教训和如何去认识、去对待,连同一些模糊的概念和不正确的认识都心知肚明地趋于正确了。
雷书记也经过瞬间从赵汉县长脸部表情的显露大致领略了其内心的活动,就接着告诉他:“这次大会表现的第三个别开生面是领导层层作自我批评。这也是大会到闭幕的第二阶段内客,主要是发扬民主,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1月30日毛主席在会上作了自我批评并承担了责任。接着,刘主席、周总理和邓小平也在大会上作了自我批评。还有中央局和国务院各部委和各省委的负责人就这四年在工作指导上的缺点错误作了自我批评、检讨或检查。与会人员也畅所欲言地对各省委、各中央局和中央国家机关提出了批评意见。这种从中央到地方层层领导做检讨的场面,使所有与会代表最感动、最振奋人心的。你想这次遍布全国各个阶层、各个方面的七千多人,都是亲身经历、亲眼看着‘大跃进’ 运动走过来的人,大家的一言一行肯定对大会统一思想、加强团结、战胜困难产生了重要的积极作用。在这次会议上,刘少奇主席还代表中央宣布,在过去四年工作中的主要错误,首先由中央负责。”雷书记的话说到这里就有意地停顿下来,想是能给对方一个回味时间。
雷书记所说的这一席话,竟使一直坐在病床上的赵汉县长集中起全副精力在一字不漏地从头听到底,特别是他睁大眼睛的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使得他多年来困惑在心灵深处的一种纠结也跟着抬起头来。他记得自己起先是在社会上痛批“观潮派”和“秋后算账派”的论调以及插红旗,拔白旗的评比作法中,就一下改变了个人的思想和作风,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紧跟当时席卷全国的跃进形势,先由农业上大轰大嗡的闯指标、放‘卫星’及人民公社“一平二调”、“一大二公”一轰而起,此后又在纲铁元帅升帐,大搞小、土、群,与工交战线张扬一时的几个“大办”高潮,曾一度叫嚷要把岐周县跃进成一个工业和农业高产值并举的富裕县,但到头来却落得事与愿违,给全县造成了后果不堪设想的重大损失。直到去年“八字方针”的出台,与原县委书记、副县长从思想上分道扬镳,醒悟自己走过一场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路子。到了眼下这个时候才更明确地认识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条危害国民经济伤筋动骨的大倒退、大浩劫的路。他还想到国家也由于这前后四年的工作失误,连中央领导也同大家坐在同一个餐桌上过起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艰苦日子。更使他难以想到的竟是中央领导与大家面对面地进行自我批评,这当然是我们党的领导人物与群众打成一片的优良作风,优良传统的体现。但由此想开去,我们党的领导能有这样的革命情怀,能有这样的革命派力,那我们党的事业,我们党制定的“八字方针”一定会取得伟大的胜利。他更是想到在那个风风火火的年代里,凡是省上的、县上的一些领导同志也包括自己在内,都做了许多胡乱折腾的事,那么是不是也要党中央、中央领导去负责?所以我们这些人就应该从现在起自觉地丢弃一切个人得失向前看,马上调转股屁,跻身“八字方针”贯彻执行的行列中去,为改变国民经济的困难而奋斗,为多打粮食而奋斗!
到了此时,赵汉县长的两眼就迸射出一种崇高而自豪的目光,这使他的心中燃烧起一股热烈的信念,连他的热血顿时就在全身沸腾起来。他感到党的七千人大会能放出这么大的能量,国家的暂时困难还何惧不能迅速改观?国家的状况何惧不能指日繁荣昌盛?赵汉又经过瞬间的沉默,接着变得更为激动异常地握紧拳头在枕头上砸了两下,雷鸣远马上过去扶起他背靠在床头上。赵县长这时显出一种精神百倍的状态,立即大喊了两声护士。
值班的小护士蹑手蹑脚地急步走了进来,看到赵县长这个样子,就担心地进前两步,劝慰道:“赵伯伯,你还敢坐起来?快躺下吧!”
“不,”赵县长只是斩钉截铁地说:“告诉医生,明天我就出院!”小护士瞠目结舌地再不敢讲话,只诺诺地答应一声就悄悄地退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