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晚会议
县委书记雷鸣远与王东海在浑阳火车站打过招呼刚一踏进车门，火车就开动了。他走进车厢随便坐在靠过道的一个位子上，两手握着紧贴在腹部的硬壳帆布挎包，有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本当在这个时候他是不想把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在其他事情上的，但是由于王东海的匆匆出现，却不由自主地在围绕着九龙沟修筑水库的事情思来想去。现在已经知道勘测设计问题已将解决，也就静下心不去再费思索了。雷鸣远书记是位体魄健全、略高个头整整40岁的中年人。留一头乌黑的短发，在那轮廓端正、线条分明的条码脸盘上，最显眼的是在两道挺拔有力的眉毛下那一对时时都在蕴藏着一种智慧力量的一般人很少有的炯诫光辉的眼睛。这就使他对事物瞬息变化的察颜观色中往往能够入木三分地切中要害，现显出一种公允果断的服人效果。所以同他经常接触的人总感到他的思想、他的行为都在是不干出一桩伟大的事业就决不轻易罢休的人。他是今年二月在北京参加完“七千人大会”，带着大办粮食的使命调来岐周县的。因此一到任就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积极开展工作，第一件事就同每个公社的党委书记进行促膝谈心，用中央的会议精神武装这些一把手的头脑。第二件事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筹划、试行到正式公布了以农业、农村为主要内容的《岐周县发展纲要二十条》，提出了发愤图强、战胜困难的目标和路子。第三件事是大刀阔斧地砍掉两项徒劳无益的水利工程，撤回了大批劳动力，只留下一个修好渠道即能马上见效的通川河水利渠道工程。
但是这半年来他也遇到一个头疼的问题，那就是每逢陈宝地委召开的县市党政一把手会议的时候，一直住在县卫生院病房的赵汉县长总是因病请假，弄得雷鸣远也是每每单独赴会领取任务，又是单独想方设法地筹划一切贯彻措施。到这次的紧急会议，又是晚上召开，并只限于党政一把手，肯定是有特殊的、要紧的任务及时下达。这就无形中使他感到县上行政一把手不可缺失的重要性了。雷鸣远也体会到这半年来也是比较顺当地搞出了几桩像样的大事，但他却未能理解这是晁书记有意准许赵汉的请假，给他“一元化” 领导的权宜作用助了他一臂之力。
火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向前奔驰，终于到达了陈宝车站。雷鸣远随着下车的人群走出站房，市内汽车站的公交车刚开走一趟。他看了看手表,就慢步走过车站口的繁华地段，去一家便民食堂用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按照通知的会议地点直接走去陈宝地委大院。
眼下这个位于出山口的市区，由于周围三面环山而成一个簸箕状以其开口向东扩延的地形。中间是一条常年累月从西山涌出的带着泥沙的浑水河流，南北两条明净得清澈见底的支流峡石河与白浪河在这里一进入它的怀抱就难以再显自己清白的面目了。也就是这三条河流很自然地将这个窄长的城区分割成南北相对的四大块地段。
占据主要城区的是以浑河北边的陈宝区为主。这是个最为繁华的商业区，陈宝专区和陈宝市的党政机关都设在这里。紧挨西边的一块是陈峪区,其中的钢铁厂、重型机床厂、车辆制造厂、纺织厂、造纸厂和面粉厂都是抗战时期从内地迁来的，几十年来其规模都有扩大。特别是到了晚上,钢铁厂炼钢炉烟囱上冒出的熊熊火焰会映红半边市区的上空。
浑河的南边原是个正在发展的新型工业区。靠西一块为石鸡区，在这方圆六七里大的地方，使人首先看到的是火力发电厂那两座庞大的、时时都在散发着白雾状气体的冷却蒸气塔，便成为这个城市最明显的一个目标物。再就是50年代苏联援建的两个称为83761和94202的建筑工地，现在都成为半拉子工程。远看只有白花花的楼房不但占据了全区的一半面积，而且还延伸进青龙岭大豁口以内的沟沟岔岔。东边的鸡鸣区同在青龙岭山下，地盘比石鸡区还大，也是两个称为00531和81192的而且具有相当规模的建筑工地。现在能看到的是前些年加紧修建厂房车间的密密层层的、相互迭联的群体支架而更现出阔大雄伟的场面，从去年年初就成为一个下马解体了的空壳场所。
从陈宝市区向西的浑河河谷和向南的峡石河谷，是通向相邻的两个省份翻山越岭的铁道和公路。眼下由白浪河谷延伸北去与公路相伴的一条新修铁路,也停止了动工。唯有在市区北边的半坡上一条横线布满了密密麻麻兴修水利的民工人群。
这一宏大的引浑工程1958年的“大跃进”中从距离城区以西八里远的浑河出山峡口，顺着簸箕形的背部朝北大转弯通过白浪河大渡桥再朝东沿着北坡一直到岐周县浑阳镇再朝东沿伸过去，及至相邻专区的大片台原上。
雷书记也是边走边看地来到中山路的西大街座北向南的地委大院门口。这是由过去的旧衙门改造而成的。大门口是一座面临街道的古式建筑重檐歇山顶门楼，两翼侧门紧闭，两檐之间也挂着用庄严的黑体字书写的“八字方针”的横幅标语。前院的东边是地委办公室范围的各个部门，西院是各部委的办公地址。
雷鸣远按照院子的指示牌进了东南角的中型会议室，因为是县市党政一把手会议，人数并不多。整个会场除了地委书记晁天鉴和陈宝专署盖耀武专员外，就是10个县市的书记和县长。
这时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提进来两个大热水瓶，把一只放在会议桌上，并由一个角落的柜子上端来一盘事先放好茶叶的玻璃杯子，逐个放在每个人的面前，再一一斟满开水，盖上盖子，然后在会议桌的一头放下热水瓶，轻跷着脚步不言不语地走了出去。
坐在会议桌顶头的地委晁书记看到参加会议的人都到齐了，便随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并卸下钢笔帽子套在笔管的后端，压在笔记本的中缝处，抬头看了一周会场，然后开口说：“诸位，今天上午省委罗汉山书记召开了各地市党政一把手会议，专门讨论关于打好今年秋田玉米务作这一仗，以扭转当前粮食的匮乏局面，强调从玉米开始播种就要用上增产措施。今天晚上咱们也赶时间召开一个夜晚紧急会议。”
接着，晁书记就原原本本地传达了省上的会议精神，然后有点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家都知道，从1958年以来的三年‘大跃进’和1959年开始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国民经济各部门之间的比例严重失调，特别是“以钢为纲” 的口号搞乱了农、轻、重三者的阵线，给党和国家造成深重的灾难和巨大损失。对我们农业农村来说造成庄稼的严重减产，使得粮食供应极度缺乏。为了克服国民经济这一严重困难，党中央从去年年初就发布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
晁书记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就改口作解释说：“大家也都知道，这个‘八字方针’是以调整为中心的，其主要内容，一是调整农村的生产关系，加强农业战线，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二是大力缩短基本建设战线，压缩重工业生产；三是坚决对工业企业实行关停并转，精简职工，精简城市人口；四是消灭财政赤字，稳定市场。不难看出，这一方针是我们党在现阶段战胜经济困难的一桩重大决策。接着，晁书记还强调指出这－年来由于实际工作中的极左错误，思想上没有转过弯子，又怕是否定‘三面红旗’而持观望态度，使调整工作一度进展缓慢，成效不大。于是今年初，党中央在北京召开了七千人大会，充分发扬民主，总结经验教训，统一认识，增强团结，鼓舞全党斗志，开启全面调整。并且明确指出1962年是国民经济进行调整工作最关紧要的一年。”
晁书记抬头看了会场一周，接着说：“眼看现在已到了七月份，回顾这上半年的工作，咱们专区主要是对重工业进行了调整，特别注意了不但要把建设的规模调整到同经济的可能性相适应，同工农业生产的水平相适应的程度，还要把整个工业生产战线调整到同农业提供粮食和原料的可能性相适应的程度，真正做到摆脱被动局面。在1958年的‘大跃进’ 中，咱们的宝鸡市由于山川地势的优势，列为全省新兴的工业化城市，光是80376和90428厂就岐周、雍县、邰县和南邬四个县招收了－万两千名新工，势必造成当时农村青年劳力缺乏，直到今年夏收前才全部下放到原来的生产队。还有正在建造的00500和81199两个重工业厂子按照‘关停并转’的精神已经下马停工。针对当前城市人口的精简下放工作，专区也考虑到与农村提供商品粮和副食品的可能性相适应的程度，狠下心把减少吃商品粮的人口定为六万五千人，并力争下半年基本完成，到明年上半年做完扫尾工作。”
晁书记又环视会场一周，满有信心地大声说：“全专区经过这半年的艰苦努力，农业生产初步改变了前三年连续下降的状况，开始了令人满意的回升趋势。今年夏季全专区农业总产值增长64％，与去年相比，夏粮小麦增产42万吨，油料增产107％，生猪前半年头数增长34％。在这里还要提出的是轻工业生产也有了较快地发展，在整个工业产值中的比重由1960年的33％提高到44％，基本实现了收支平衡，也摆脱了前四年的被动局面。全专区的农业劳动力和农村铁制小农具、农药、化肥基本上恢复到接近1957年的水平。今年一月至现在的七月，实发工资比上年同期少支出1200万元左右。城镇商品粮销量比上年减少了将近1000多万斤。农村的经济形势也正在逐步走向正规。”
在全场人突然的拍手之后，他就喜形于色地抬起头来，连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也闪烁着一种对事业满怀希望的目光，说道：“由于这四年的乱象对国家对社会的影响太深重，庄稼的低产量由于根深蒂固而不会一下就翻了身，当前粮食的缺乏还是个老大难问题。虽然有些地方夏季小麦收成有了增产或丰收，面对全国六亿人口的吃饭需求也只能是杯水车薪，现在急需要大面积庄稼的增产丰收。所以在这后半年主要是解决粮食问题，这次省上的会议就提出秋田玉米必须从播种开始要用上增产措施，这是一点都不能马虎的。咱们今天的会议就是要落实这一问题。主意要大家出，起码要拟出一个大体方向，然后到生产第一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为秋田玉米的大幅度增产打好基础。”晁天鉴偏起头眯着眼睛又沉静地抽了几口烟,然后说:“现在事情很明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大家都是指挥各县农业生产的领导干部，不会是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的吧……”晁书记说到这里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句像似戏谑的话语马上使大家都睁大了眼睛。晁书记在全会场还没有一个人发言的情况下,又从容地开口说:“我看首要的问题，还是要把这看为一桩大事来抓，而且还要抓住不放，直到抓住成效来。这对咱们在座的每个人来说，绝对是不会去摇头的吧？”
这时，在座的与会者又一次严肃起面孔，仍然没有人开口议论一声。
晁天鉴为了改变这种有点紧张的会议氛围就暂时不再作声，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用盖子将漂浮在上面的茶叶刮向一边，接连呷了几口，放下杯子，又掏出一根香烟不慌不忙地点着了火。这却倒给会场加重了一层深入思考的肃然的气氛。
说起这位晁书记已有50开外的年纪，中等偏高的个头，一顶笼罩着整个头皮的异常浓密的大背头发型衬托着一副白净的脸皮，显出他的两只明亮的眼睛更为突出。加上那沉着稳健的举止更能看出他是一个善于思考而富有智慧的人。解放前曾是西山距市区60里路的浑河畔上一个小学校长，因为他与五位教师都是地下共产党员，他们的学校就成了当时地下党活动的中心聚点。后来被当时的政府发现遭到破坏，他与两名教师直接逃到陕北，又就学于延安大学。解放后委派为陈宝市委书记,在前两年的区划变动中又提升为阵宝地委书记。
晁天鉴偏起头眯着眼睛又沉静地抽了几口烟,然后说:“这下大家有压力了吧！当然种庄稼打粮食本来就是个硬头活，来不得半点虚假，种子要一天一天地发芽，禾苗要一天一天地长高，还得防虫害、防旱涝，玉米棒子要一天一天地熟颗，绝对不像吹糖人、变戏法那样容易，但是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的说法是不无道理的。所以多想出智慧，增产的办法、丰收的措施只要结合实践是能够想出来的。
晁书记的这几句话马上使大家又一次都睁大了眼睛，然而他自己却闭住了嘴。他在全会场没有一个人言语的情况下,才变得慢条斯理地说道:“最近一个时期来，由上面传下来一句话，是说‘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胡涂’，大家对此都有各自的解释。我的理解是这两位从事朝廷宰相的人，诸葛亮做事不论大事小事多是谨慎小心并精细周密地处理得从容而恰当。而吕端可是常常对牵涉个人利益的小事胡涂不去计较，但遇到国家大事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果断地去顾全大局。虽然在当前贯彻落实‘八字方针’这个时候，各县、各公社要办的事都是如同雨后春笋，应接不暇，这就绝对不能使自己去当一个事务主义者，只顾抓了芝麻而丢了西瓜，以至把大事给影响了；但也不能号称抓大事，放弃具体问题去具体处理，出现芝麻西瓜一把抓的乱象出现。大家不要忘记，对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农业大国来说，人们的温饱问题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现在粮食、食油、棉布还是发票限量供应。所以对我们来说抓好农业生产，多打粮食，这就是我们的大事，要采取吕端的对待态度。在如何去做好这件大事上，就要采取诸葛亮的态度去谨慎对侍，一点一节都要做为恰到好处。在当前，我们每个人只有把主要精力投到粮食生产上来，积极地、千方百计地很快改变这个粮食匮乏的局面，这才是一个佼佼者, 这才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人……”
晁书记将已经燃完的烟头压灭在桌上的烟灰缸内，看到大家那种严肃的眼光都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接着便放慢了声音：“话说到这个当儿，我也想给大家说一下能够放开思路、放开手脚的办法，只要真正是为了多打粮食，在一些方式方法上有些出格现象，也不要去硬抓住不放，现在的粮食已表现为非常时期，所以对生产粮食来说，我们强调那一种容易，那一种见效快，就采取那种形式先抓到手。话再说明白点就是：只要能多打粮食，不管你采取什么耕作办法，采用什么务作技术，那就是好的！希望大家能从这方面得到一些思想助益。”
就在这个时候，给会前倒水的那个工作人员走进会场，在晁书记的耳边小声说有省委罗书记的电话，晁书记站起来让会议休息一阵，就走出会场。
接着，盖耀武专员抬起头环视一下会场，就大喉咙高嗓门地说道：“在这里，我再重复说一下,为什么今天要这么着急地赶在晚上召开这个会议？晁书记刚才也说过了，就是为了能赶在玉米的夏播时期就开始实施增产措施。这个我就不再强调了。下面各县可以事先考虑一下各家计划对今年的秋田玉米从播种到产量丰收的打算，还有这次回去怎么办的问题。话说到这里，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强调一下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句话。他是说领导的责任，一是出主意，二是用干部。要作到这个要求，咱们还是要不断地大兴调查研究之风，一定深入到生产的第一线去，和群众打成一片，要知道基层的干部和社员平时在想什么，在干什么，干得怎么样，有什么创举，需要做怎样的引导,并且还要能够给他们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好主意来。特别是对生产计划的制订必须要建立在相当可靠的依据之上，即是一个计划的变动也要有这个可靠基础。对每一个计划的贯彻执行，都要使广大的社员群众感到靠得住，不落空,有奔头。再一个就是对每个管理干部都要能用在地方上，如果我们派出的检查指导人员都能认真负责地以‘慎独’精神去大胆工作，我想，后半年的粮食生产是不会做不出成绩来的。”
盖专员也是个50光景的老牌革命干部，解放前以给木板店驮脚搞生意为掩护从事党的地下工作，解放初当过几年小学校长，后选调成行政干部，当过区长、县长，也是近两年才由岐周县北邻的豳邑县调到专区。他生性豪爽,办事果断,雷厉风行的作风很切合当前的形势。
紧接着晁书记微笑着进入会场，一坐下来就对着大家说道:“刚才是省委罗书记的电话。他是同岐周县的雷鸣远同志在北京七千人大会上常凑在一个桌上吃饭，无话不说。今年，岐周县以走出低谷的奋起精神为口号，树立起三个农业典型受到他的重视。”晁天鉴说着又转面望着雷鸣远，“刚才罗书记还在打问你们岐周县在秋田玉米的种植上又提出了什么新的增产措施，我看你就作个‘抛砖引玉’的发言，给大家开开思路，互相学习学习！”
本当雷鸣远是不打算在会上对自己县秋田务作的增产措施进行大谈特谈的，只想听听其他兄弟县的新招，但眼下晁书记却突然提到这个问题，他在有点诧异之后，也便从容不迫地顺口说道：“六月中旬，我们县上的三干会提出全年粮食亩产600斤，其中秋田玉米亩产400斤的指标。周南公社在会后的传达讨论中采纳了太白生产队的做法，将往年秋田作物只占夏田30％的种植比例改为100％，这就从耕种面积上比往年增加了70％的粮食。这样大概算下来我们全县可额外多收将近两亿斤粮食。”
雷鸣远随口一报出这个数字，会场顿时起了一阵惊讶的议论，这位县委书记稍微一停，接着又说道：“这个工作必然要落实在玉米播种的工作中，再一个就是保证玉米要有足够多的棒子，也就是按合理密植标准下籽量的问题。这也必须在玉米播种时做到。所以我初步认为在玉米播种时能用上增产措施的就只有做好这两件工作。当然玉米增产的措施还有其他好多条，那都是在玉米出苗后才用的方法。”
雷鸣远的发言虽然非常简略，但由于击中了要害，就在每个与会者的脑海里引起很大的波涛。这在晁书记和盖专员两位领导者看来,雷鸣远所谈出的秋田玉米增产措施完全符合省上会议的精神，也正是专区要大力提倡的。此时两位领导的高兴劲儿是不难想像的，于是陈宝专区就把岐周县这一套作法看作为典型引路的榜样力量。
于是晁书记也便中途插话说：“岐周县采用扩大复种面积与合理密植下籽量的创意有其合理性，是个好路子。在雷鸣远同志的介绍里，我看有这么几个问题需要提出来供大家考虑----一个是他们提出秋田玉米与夏田小麦种植同样的面积，这可以说是对长期来那种因循守旧种植模式的一个革命性的挑战。今年全专区秋田玉米的播种都要往这个上面想，但由于各地的情况不一样，也不要硬去一刀切。因此这个比例问题一定要从实际出发，做到恰如其分，该多收的粮食一定要拿到手。二是他提出合理密植标准下籽量的问题也算是个创意，但具体搞起来还要用实践说话，要在实践中去挖掘，去发现，去丰富，使它真正成为一个夺取高产丰收的合理措施。三是抓紧农时，分秒必争。眼下正是玉米的播种时期，对这个增加玉米的复种面积与合理密植下籽量的增产措施，大家回去及时作好具体安排。”
盖专员也显出一种兴奋异常的态度，随后说:“我看雷鸣远同志提出玉米播种时的这两项增产措施是切实可行的。今天我们需要粮食，就不能因循守旧过去那一套种植模式。在玉米播种下籽量按合理密植的统一要求外，陈宝市、西虢县、南邬县地处浑河两岸，水利条件好，灌溉有保障，秋田玉米可以把住100％的复种比例。岐阳台原上的三个县可以模仿岐周县的作法，属于黄土高原的山区两个县和青龙岭的两个县，也可参照岐周县的做法灵活掌握。总的说来，我们专区10个县市秋田玉米只要能达到夏田小麦70％至80％的面积，今年可多收20多亿斤粮食。这也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接着,在将近两个钟头的讨论中，10个县市的领导都发了言，有五六个县讲得热烈而激动，其中大部分是“八字方针”以来专区调整和提拔的较为年轻的已经作出成效的党政一把手。他们的态度明朗而积极，表示要在秋田粮食的生产中再跨大步伐，更上一层楼。有三四个县表态要急起直追地与岐周县试比高低，回去后就抓紧作好大田玉米种植方案的认真修改与实施，采用科学的务作技术，保证秋粮生产达到最好的产量。其中四个山区县，发言平淡温和，由于条件的限制不采取盲目硬拼，打算尽量改变以往山区广种薄收为精耕细作，力争已经种好的春播玉米要有个尚好的收成。
会议结束的时候，主要是盖耀武专员讲话，他说：“今天的会议是给大家肩上压担子的会议，可能各家都有各家的想法，但留给大家思考的问题只能是在扩大秋田玉米复种面积和保证合理密植下籽量上如何去行动，如何去想最好的办法，去尽最大的努力把这桩事办好。因为这是一料庄稼最基础的一个措施。比如你明明有空闲耕地却不去种植利用，明明一亩地能种植十个禾苗，你却只种七个、八个，以后的措施再过硬，那还是少了两三个棒子的收成，这种产量的损失是无法能够补上的。关于这个我也不多叮咛大家。希望各位能认清形势，因势利导，一定要在大办粮食的问题上下大决心，花大气力，对每一个能增产粮食的有利因素都不能轻易放过，更不能去作粮食生产的促退派!”
接着，两位领导小声说了几句话，晁书记最后宣布说：“鉴于岐周县在大田玉米的种植务作上有了新的一套增产方案，那咱们专区现在就把岐周县定为专区一个样板点加以推广。我再強调一下，在当前的播种工作上还要抓好籽种的选择问题，在以后的田间务作中再抓好水肥的应用，估计后半年的粮食生产一定会取得满意的效果。还有一个消息我再告诉大家，这次省上的会议还请来省气象台的业务人员作了天气形势预报的讲话，从现在起三个月内基本是风调雨顺，其中一月后会有三五天的降雨过程，两个月后有一段时间的旱象，仅供大家在农事安排上的参考。”盖专员看了看手表,便又说道：“现在刚好是午夜12点，灶上已经给大家准备好了一顿简单的夜餐充充饥，散会后雷鸣远同志暂时留一下。”
其他县的领导走出会议室后，只留下晁天鉴、盖耀武和雷鸣远三个人。
晁天鉴等雷鸣远坐定后，开口说：“老雷，好长时间以来，你们赵县长请病假，岐周县的工作是你一个人支撑着，工作起色很大。对你们党政几个领导有没有什么个人看法，可以讲一讲。”
雷鸣远没有想到地委书记会提出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便如实地说：“赵汉县长自我上任交代一下工作，就进了卫生院的病房……”
“他患什么病？”晁书记插话问道。
“说是气管炎哮喘……看来在我们县里急需赵汉同志很快出来领导工作。”
盖专员稍皱一下眉头似乎有点遗憾地说：“赵汉同志在‘大跃进’ 运动中紧跟高速度、高指标和几个‘大办’的形势，是个吃了大力，流了大汗，办了错事的人。当时他是一心要把岐周县搞成一个工业产值大于农业产值的富裕县，抓住交通方便的浑阳火车站不放，给人的印象是心气很盛，也很辛苦。按现在‘八字方针’的精神对他所搞的那些‘辉煌’事迹当然是否定的，面对关停并转的前景，他肯定是不好接受的。一时想不通，进了医院。如果钻在病房能静下来多想想问题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帮他想通，能够很快回到工作岗位上来。”
“对。” 晁书记接着边思考边说,“气管炎哮喘怎么能住院这么长时间？我看让组织部长先去了解一下情况。” 随后又对雷鸣远说:“你也可以去卫生院互相谈谈思想，沟通沟通，让他了解了解七千人大会的精神实质，好很快振作起来。”
雷鸣远服从地答应一声，三人一同走出会议室就去食堂用餐。
由于晁书记的会议讲话调动了每个与会者的积极性，虽然也给每个人的肩上压重了粮食增产的担子，但是大家对当前顺应形势的热情还是没有丝毫减退。为了能赶上粮食生产发展的步子，大都设法当夜就回到了自己的县里去。
雷鸣远由于在会议中途被那种热烈讨论的耳闻目染,一直没有放松对自己县80万亩玉米增产丰收的考虑，面对这个必须得完成的任务，他深深感到自己力量的单薄，县上一定得有一个过硬的领导班子，这就一心想着赵汉县长能不能很快出院工作的问题。
他肯定了这个打算以后，当天夜里就没有及时回县上去，打算明天要去专区气象台再询问一下本专区三个月的天气形势预报，好对玉米全程的生长期做好更适时的具体安排，但等到来日早上自己亲自去询问的回答却是他们陈宝气象台长期的天气形势预测只转播省台的内容。
雷鸣远这才死下这条心,在回县城的路上就全身心地考虑起玉米下种时的增产措施以及有关玉米成熟整个过程所用的增产措施。于是他想到人们对夏田小麦增产总结出‘合理密植与饱水、饱肥’的经验，觉得这其中的合理密植，纯粹是根据庄稼生长规律的特性由人的实践认识和一定的科学知识制定出来的，好办。对饱水的问题，毕竟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现成资源及天降的雨水，可以积极地去设法利用就行。但对解决饱肥的问题，他听说去年秋末挖掘各村涝池的青泥已施作了小麦的追肥，今年春季开展的搜肥积肥运动，各家各户的灶台、土炕和陈旧老墙都经过了一次置换。现在只有豢养牲畜的厩肥，也由于三年自然灾害中性口的乏瘦死亡只能起个肥源的垫补作用。就栖凤原这一片广袤的玉米地要用一层粪土全苫过去谈何容易？那能寻来这么多粪土？雷鸣远原先对这事没有想得如此深入，眼下一想起来一下就觉得心凉了大半截。这才感到要全县80万亩大田玉米获得高产简直成了一则虚无缥缈的童话。想到这里，不觉引起全身打了个哆嗦，他这才是真地胆怕了。在此后的时间里不断用手抹去额头渗出的汗粒就成为他一再重复的动作。
他担负着一种难以愉悦的思想压力坐上返回岐周县两个小时的长途公交车上，竟然在愁眉苦脸地一动不动，直到了县城终点收车时还不知道下车，直到售票员走到面前做了提醒才微笑一下，走出车站回到县人委办公室。当他感到像往常那种党政领导碰头会也不好召开，便转过身指示正在写文字材料的办公室主任陈志强，通知农林局长达廷和、农技推广站长迟兴农和水电局长牛俊杰及时前来，有事要商量。
不到半小时，农林局的达廷和面带笑容走进县委雷书记的套间办公室，雷鸣远正坐在办公桌前仔细阅读文件。达廷和看到雷书记只对他点一下头，就不再吭声。他只好忐忑地坐在一边，用各种各样的猜想打发这一突然感到有点难耐的时光。
达廷和是一个衣着极为朴素的人,大约有40岁光景，显出一个短发的光头,在上窄下宽的脸盘上，一对普通眉毛下平形摆布着一对同样普通的眼睛，较为突出的是那一张微微张开的宽大嘴唇，给人的感觉好像时时都会开口讲话，而在每逢说话的时候总是先露出笑脸，这就注定了他不但有一个爽快开朗的性格，而且也是个很有风趣的中层领导者。但因最近这三天忙于老岳丈家一桩难顽案件的处理己经弄得晕头转向，今天刚上班就应急前来，带着一直未能稳定下来的情绪，一看到这位既严肃而又认真的雷书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种莫名的不祥念头便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使他不由得神情紧张起来，一直在心里捉摸着这位县委书记传话叫他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没有过多长时间，农技站的迟兴农和水电局的牛俊杰一起进门，两人先与雷书记打过招呼，就坐在达廷和旁边的椅子上，雷鸣远叮咛他们自己倒水喝。
达廷和似乎看到来了两个“垫背” 的人，心情才放松了一些，起身先倒来一杯水恭敬地放在雷书记的桌边，又倒来两杯顺手递给旁边的两位，然后又倒来一杯，自己像暖手一样在慢慢地转动着发烫的玻璃杯子。
这时，雷书记看完了那份文件，用蘸笔在上面签了字，才转过身子向三位简要地介绍了专区召开夜晚会议的内容：“昨天省委罗书记开会要求全省在秋田玉米播种时就要用上增产措施。陈宝专区的传达会议之所以要放在晚上召开，就是怕耽误了玉米的播种期。根据会议讨论，晁书记最后决定按照咱们县增加玉米70％的复种面积和每亩标准下籽量的‘合理密植’作为增产措施。盖专员也重复地指出这是秋粮增产最基础的措施,必须抓紧抓好。所以咱们要特别提醒自己严格作好这一点，而且要把玉米出苗后务作的准备工作都要想好，早做到心内有个谱。”
雷鸣远今天之所以要首先叫响这一问题是由刚才回县城的路上一程增产措施的考虑，己经把解决肥源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的原故，于是从他刚说完话，就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达廷和上窄下宽的脸庞，期待着这个被自己一向都很器重的农林局长，能有一个很有见地的谈吐。但当他一看到自己所熟悉的达局长似乎有点幌幌惚惚的神情，就直接点名先让这位被人称道的“老农业” 集中精力第一个发言。
达廷和面对雷书记的突然点名，有点不太自然地站起身将茶杯放回到热水瓶旁边的搪瓷茶盘内，回身一坐下来随口就说：“现在，‘八字方针’把农业调整到国民经济的第一位，一致的呼声要加强农业的发展，咱们这个农业大县也只有甩开膀子大干一番了。在夏季小麦产量比去年增加25％的大好形势下，秋季玉米的增产幅度肯定比这要高出许多，因此说对秋季庄稼的务作必须要有过硬的措施去保证。按照今年小麦获得较好收成的经验，对玉米的合理密植就要在播种时得到基本解决。接下来就要在饱水、饱肥的问题上大作文章了。 但是从咱们县上当前所具有的条件来看，就是肥料不足……”达廷和谈到这里就一下撞到了雷书记的疼处,突然看到雷书记显出一种谈虎色变的表情，就知道这位县级领导的心思，当下一惊，便停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一唱起你的条件论就不往下讲了？按你说的条件，肥源不足，每亩地就不按要求施用了，粮食的产量就不往上翻番了？” 非常熟悉这位“老农业”谈吐风格的雷书记睁大眼睛在望着他，似乎让他今天非讲出个渠渠道道来不可。
达廷和是天生的聪明人，他看到雷书记的情绪那么着急，又那么期待，已经感到今天自己发言的举足轻重了。而现在却又偏偏是心中无数，就感到当下必须得在自己的头脑中撂下老丈人家一场官司的任何一个蛛丝马迹因素的考虑，还要由不断地随机应变中很快想出个主意。于是便急急地接着说：“我的话才开了个头。我相信事在人为的话。只要咱们加紧努力，每亩地按标准施肥可以办到，粮食产量也可以翻番地提高。”他说完这些认为雷书记爱听的话,就闭嘴暂时不想再说下去。
“好，给你缩小范围，你就只说在肥源问题上怎么去加紧努力，提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办法来？”雷书记马上改变了语气，也改变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全神贯注地盯着达廷和的脸庞，绝对不会给对方造成一个“只求过得去”的机会。
“要说起肥源的问题，这的确是个头疼的事。今春以来不断开展搜肥积肥运动,陈旧年老的土炕都换成了新的。各家的锅台是解散公共食堂后才新盘的，没有什么肥力。为这个事我们农林局的干部开会讨论过好多次，只有寻找新的门路，创造新的办法。嗨，还真的是多想出智慧，大家一动脑筋，也想了一些办法……”达廷和说到这里同样停住了话头，快速地又在自己的头脑中翻江倒海地寻求与此有关的种种记忆和念头。
几个人都听得兴致大发，雷书记的脸色也顿时变得开朗起来，便露出笑脸问道：“你们终于想出了好的办法？”
达廷和习惯性地抬头咧开嘴唇说：“在你以往的讲话中常提到沤肥问题，大家在讨论中谈到眼下还没有沤肥这个条件……”达廷和说到这里看到雷书记警觉地望了他一眼，赶紧解释说：“不是没有条件，是玉米开始下种,还没有长出沤肥的秸秆……”
“我的老达同志，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既然没有秸秆，就不能沤肥，还提这个干什么？我看下面你就把思想集中一下，多说些能很快办到的措施！”雷书记这么顶碰似地说道。
其实达廷和事先就没想到要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所以临时用了这个蹩脚的缓兵之计先应付住场面，便于他从局里的干部平时的谈论中作出进一步的考虑和选择。于是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就开口说：“但是大家还是开动脑筋积极地继续想办法，有人就提议可以创建一两个肥料厂，外地不是在前几年就土法制造颗粒肥料嘛。听说成本费用很低，完全可以补充农家肥的不足，但是大家议论到建立肥料厂需要技术，需要人才，觉得一时两阵也没条件搞起来。”
本来雷书记已听得非常入神，不料达廷和又提出了两个条件，便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说：“看看，你这个老毛病又犯了，你这个思想总是跳不出那个条件论的老圈子……你说的那个颗粒肥料厂纯粹是‘大跃进’ 运动浮夸风的产物，风声大，雨点小，没有什么效果可作借鉴，还是尽量提供一些能切出菜的办法来!”
雷书记说完话便站起身拿起一盒香烟先递给达廷和一支，“抽支烟，顺顺气，接着想些拔尖的办法！”
因为年轻人迟兴农不抽烟，雷书记又给牛俊杰递过了烟，自己也点燃一支，房间气氛马上变得缓和下来。
达廷和也有点奇怪自己像个醉汉一样把话没有讲好，就一边点烟一边插嘴说：“真正能起作用的肥料厂一时两时搞不起来，三时四时就一定会搞起来的。最后大家感到这中间总是需要一段过程，但还是慢，太慢……”达廷和说到这里，感到不好再说下去，就犹豫起来，似乎他真的是想不出别的更有效的办法来。迟兴农一直虽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处不动，但在心里却是忐忐忑忑地在为达廷和担心。而牛俊杰因为很了解达廷玉的头脑，一边在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抽烟，一边在等待着达局长最后的“王牌”。
就是在这个时候，达廷和却想起1958年在他们农林局召开的积肥搜肥会议上，他力排众议为保护古老县城墙的完好无缺，曾受到誉论好评。那时他正在县东北乡的故周公社京都镇驻队，也亲眼看到这里号称青铜器之乡的社员群众在耕田中一犁头下去就会翻出一件商周的青铜器，在纵贯京都镇东部一条土沟里挖抛烧火枣根的人，也会得到牛尊羊尊之类的青铜器物，早年也听到过流传乡里的“掌柜挖土，伙计赶车”的习俗。但在1961年的区划变动中，当时的县领导为了地段管理方便将沟东的生产队都划归邰县管辖。达廷和为保护文物遗迹区域的完整性，对此决定进行强烈反对却受到严厉批评。相比之下，今天这个古老县城墙的存在与否对他来说也就无所谓了。在达廷和的思绪还未转变过来的时候，雷书记却紧追不舍地瞪起眼睛说道：“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继续往下说嘛！”
这时，达廷和却想到原来的县领导对这么重要的文物区竟是如此态度，现在为一座县城墙的存在自己又何必那么固执地坚持呢？他在思索中噙住烟头闭住眼睛长长地吸了几口，又长长地嘘出几口烟雾。
雷书记被这种样子却一下惹笑了。便说：“看来你想摆出这个‘山穷水尽’的架势，想引出别人圆你一个解决的办法，这能行吗？我就是相信你这个‘老农业’会作出一个‘柳暗花明’的答案来。请你开启金口玉言，我就洗耳恭听了！”
达廷和只好睁开眼睛，随即说：“秋田玉米一播种，就会一天天地长高，它不会违时地去等你肥料厂造出的肥料。后来大家都开动脑筋要想出一个像你说的能很快办到的立竿见影的办法。有些同志就供出咱们县上还有一个现成的肥料长城。”
“肥料长城？”雷书记一听马上大惊失色地站起身又一次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问道,“能有个肥料长城那就厉害了!快说,在什么地方？”
“那就是咱们县上自从隋朝延续到明朝，明朝又修缮加固至今的县城老城墙。这个城墙经过一千三四百年以来的风吹日晒和雨淋，肯定生成相当的肥力。”达廷和像揭开谜底似的这么说完,便在内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就一口连着一口地在抽烟。
雷书记听到这里终于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便兴奋地坐了下来，称赞说：“好，真是个好主意!这个肥源起码给我们县上解决一大半的问题！”他又站起身热情地给大家又发了一支香烟。
这个被看作是实实在在的肥料长城,使雷鸣远埋藏在内心的热烈激情得到极大的鼓舞。因为他对多打粮食的任务压在心底，与城墙有关的其他问题也顾不上去多想，这就更使他对秋季作物的增产丰收怀有十足的把握。
达廷和又不慌不忙地继续说：“眼下这个肥料长城只能适合解决栖凤原上的问题，而南塬下浑河两岸的平川地也是被称为县上的“米面瓦缸”，对那里的肥源供给，大家又提出了一个向外伸手的办法……”
达廷和看到几个人诧异的眼光都向他投了过来，又不慌不忙地抽了两口烟，说道：“听说陈宝氮肥厂的下角料氨水常要花钱去处理，西虢县有些生产队就主动去厂子效劳免费拉运回来作为庄稼地的液体肥料用。那我们的生产队何乐而不为呢！这样，解决全县的肥源问题不就更牢靠点了吗？”
达廷和最后提出的建议听得雷书记心花怒放，一脸灿烂的笑容释放着他内心的满足情绪。他觉得由于今年下半年气候的基本稳定,对庄稼的水肥已经不会有更大的问题。目前正当玉米下种时期，因此对秋田玉米的合理密植与复种面积的增加就成为他第二位要抓的事情。于是他不想与达廷和再去磨嘴皮子多说什么，就将刚刚焕发出热情的目光转移到沉默而又恭敬的迟兴农身上。
这时的迟兴农俨然像一个听从命令的将军一样，仍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他早已将喝完水的空杯子放在脚边的地上，两只手平放在两个大腿面上，在不动神色地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的对话。他看到雷书记脸上还挂着刚才那种暂时未消的笑意在看他，就更加肃然起来。
迟兴农是个24岁的从事庄稼务作技术的专业干部。他个头不大，体格健全壮实，相貌端正的方圆脸上一对眼睛就像似凌晨的启明星那样特别明亮，性格更为刚强直爽，说话做事都很干脆利落。
他去年由黄河农学院农学系毕业，校方确定他公费留学美国。他考虑三年自然灾害对国民经济的严重影响，一心要在粮食作物的种植上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自愿放弃这一可贵的机会。这一消息被农林局长达廷和从一家亲戚口里获悉后，就第一时间透露给已经住进县卫生院病房的赵汉县长，赵县长虽将工作已摔给当时的副县长，还是凭两人的关系私下委派达廷和三番五次与农学院的交涉中，赵汉以私人名义写信给省农业厅长从中斡旋才将迟兴农分配来岐周县，安插为县农技推广站站长职务。迟兴农上任后全心身地投入农业生产第一线，目睹秋季玉米几乎无收的现实，建议县上遍搜各村涝池青泥应急小麦追肥，迎得了今年夏收亩产超出去年120斤达到225斤。因雷书记已经通过达廷和了解到这个情况，也就显出和蔼的态度直言直语地问道：“在今年秋田玉米的密植问题上，你们是怎么考虑的，还有什么新的招数吗？你们可是全县唯一的农技推广站呀！那么,按照你们的意思怎么搞才能获得高产呢？”
“那当然是最合乎科学的办法，才是一条唯一正确的增产途径，”迟兴农想抓住机会，尽量说服这位领导农业生产的县委书记，又不嫌重复地而且是毫不含糊地强调一句说：“你想要达到高产，就只有走科学种田这一条道路!” 接着迟兴农有点像似介绍经验似地继续说：“我们站上的六位技术人员对这个问题也讨论过好多次，最后定出每亩玉米留苗3000株，是最适应咱们县上栖凤塬地域的合理密植。种庄稼如果在密植上超过一个合理的限度，就会适得其反，不但增产不了，还会减产的。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有实际的样板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当迟兴农讲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看到雷书记忽然睁大了眼睛，也就停住话头，接着又继续说：“近日我们农技推广站对各公社玉米播种的准备情况做了初步了解，看来都制定了种植计划。具有代表性的还要算王东海生产队的务作方案，他们对庄稼生长的每一个环节都有较为细致的安排和要求，与黄河农学院给通川河那三万亩玉米丰产方的合作方案大同小异。加上都采用‘大背篓’这个新的品种，看来今年玉米丰产打头的少不了这两家。”
迟兴农这番具有实践性的论述，听得有着相当农业知识和经验的雷书记频频点头称是。迟兴农又加了几句话：“眼下通川河三万亩丰产方在玉米的合理密植上已经做出了榜样，我曾去看过几次，另外他们是春播玉米先走一步，这对全县大面积的夏播玉米来说，只要能很认真地把他们的经验照搬过来就可以了，当然在实施方法上还会出现更好的措施。关于优良品种他们用的是黄河农学院培育的叫‘大背篓’，可参考使用。看来县上对这个点抓得很好，他们的种植方案就像一个大办秋粮生产的博物馆。我觉得是个灯塔式的表率作用。为了多打粮食，只要生产队依此各取所需，再去‘鹰击长空，百航争流’，是翻不了船的。”
接下来，牛俊杰局长首先申述了县上用“八字方针”压缩基本建设规模和停建那两个徒劳无益的水利工程的理解和认识，并举出前几年因为天气偏旱造成庄稼无种、无收的种种事例，说明水利对粮食生产的重大意义。接着又详细汇报了当前各地为解决庄稼的灌溉，正在兴起一种小规模的打坝、堵埝、修渠、挖塘的热潮。雷书记听说都是生产队自己根据需要学习太白生产队发挥白手起家，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表示要大力提倡和支持，务必做到庄稼增产丰收的旱涝双保险。
最后，雷书记还郑重其事地阐述了晁天鉴书记所说的在粮食的非常时期强调在庄稼的种植工作中，一定要解放思想，开辟新的思维途径，可望在当前的粮食生产上能有新的发现、新的创造、新的方法和新的收获。所以也有必要用这种思路启发大家能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去千方百计地提高粮食产量。但其中也会出现一些想不到的问题，我们应该正确的对待和引导。
在将要结束会议的时候，雷书记又说：“近来，又有一批精简职工和城镇人口回到县上来，这对我们农业生产的发展大有好处，要在对其中有技术的职工和一般劳力都要合理安排，尽量达到人尽其用的效果。
散会以后，雷书记告诉办公室主任陈志强安排下午召开各乡镇关于玉米播种事宜的电话会议。
在雷鸣远以极其认真的态度考虑完召开电话会有关的事项之后，仍显出那一副精力极其凝聚和极其充沛的神态，骑上自行车，由衙门街快速经过东关十字，进了卫生院的单身病房去看望赵汉县长。
根据雷书记的了解，县长赵汉主要是在“大跃进”运动中的强迫命令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共产风”方面的一味蛮干引起人们的反感。他也觉得经过自己一通蛮干新建树的厂子现在正碰上“八字方针”关、停、并、转的势头形成他一种心病，一直以此对自己过不去。
但雷鸣远更了解赵汉对待工作的闯劲和干劲。在他面对全县80万亩玉米的高产任务，他希望赵汉能够回县人委与他一道并肩工作。今天他是要去病房通过谈心掌握一下这位县长最近一段的思想状况。
待他满腔热情地走进病房，赵汉正半躺在病床上两手拿着一个盒式收音机听广播。他一看到雷书记进来便顺手关掉正在播放的全国新闻，招呼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就座。
雷书记也急急地阻止了正要坐起来的同自己年龄同岁的赵县长，随口问起他气管炎咳嗽的好转情况。赵县长打起精神简单地回答完治疗的情况，就不再多说一句话。
赵汉是个身材魁梧的微微发胖的人，在他落落大方的面部布局上最显著的有两道又浓又黑的卧蚕眉和一对时时都在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特别是那微微显大的腮帮和重纹下巴使他的脸相显得尊严而大度。让人一看就断定他是一个不但积极热情、精力充沛而且勇于负责并有着远大志向的意志坚强的人。
他知道雷书记现在成了全县的大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于是就只等这位党的书记首先开口说话。
雷书记也不多说什么,一开口便谈起昨天晚上去陈宝专区开会的情况和今天下午电话会议传达专区会议精神和抓紧夏播大田玉米的安排来和他通一通气，听听他的指导意见的。
赵汉一直在睁大眼睛聆听着雷鸣远有声有色的叙说，时时保持着一种矜持的态度，但当他谈到省上在玉米播种时就要用上增产措施和专区将本县扩大玉米复种面积与合理密植定为各县市的效仿榜样,就深深地被一种火热情绪所震撼、所感动了。这一举动使雷书记受到很大的鼓舞。
接着雷鸣远有意地谈了与此有关的话题,最后也到了赵汉该表态的时候，他便慢腾腾地随口说道：“想来自从去年公布‘八字方针’到现在，咱们县应该有些新的创举了。特别是省上、专区在放手狠抓粮食生产，咱们也不能没有行动。但是我住院已经有几个月时间，顾了病就顾不上过多地考虑工作，加上在病房消息闭塞，也说不出个样样行行来，况且我也是……”说着便干咳了几声，没想到这样一来真的引发成暴风雨式的一阵病态咳嗽，还夹杂着不断的哮喘而气怯，使本来那副洁净的脸皮一时变成了完全乌青的颜色。
雷书记赶紧起身想去扶他，却被他用手阻止了。在他稍微缓了缓气，沉吟了一番，说话的声音显然变得小了许多：“我的身体自今春以来就走了下坡路，也顾不了这许多，就由你们商量决定吧！”他又停了下来，用手捂着胸口，看到雷书记闪耀着急躁火花的眼睛就要张口说话，但他却不给对方再留说话的机会，马上接着说道：“你们怎么决定就怎么办吧，我就不参加什么个人意见了。”
雷书记认真地听完赵县长这一番话语,开始沉默了一阵,因为以前每遇到上面开会之后或是上面有什么大的活动，他必然要亲自来病房告诉一番的，但总会发现他的情绪不是激动非常便是愁眉苦脸，雷书记也并未遇到深入交谈的适时机会。这次是带着要帮助他的任务当作工作要执行了。于是便有意表示自己的态度说：“你是咱们的县长，县上的大事怎么能避开你，我怎么能失去听取你的最贴切的意见的机会呢？”
赵汉县长一听雷书记的话却是满不在呼地乜斜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回想过去所做的那些兴师动众、得不偿失的事情，悔恨至极，现在还好意思参加意见，还好意思去让群众的啧啧唾沫所淹死！”
“不管怎么说，县上决定的事应该让你知道……”雷鸣远停下话头，看到赵县长咬着嘴唇再没有说话的意思，略微有点困窘地站起身说：“那就先顾及你的病情，等商量决定以后，由我亲自来向你通报！”
“落实会议精神的事就算我已经知道了，”赵县长有点挣扎地说，“你们形成意见就不必再来说明了！”
雷书记还是坚持亲自要来通报的意见就告别一声，离开了病房。
实际上，赵县长的病情并不那么严重。他在岐周县也算是做了九年的县长。在农业合作化时期，全国一盘棋，并有统一的试点模式，工作较为平稳。因为雷书记在这半年的工作中通过别人的言谈已经了解到赵汉原来还是个具有“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胡涂”的人。但随着“大跃进” 运动突飞猛进的大形势，他的工作作风也就紧跟着突飞猛进起来，并取得了 “辉煌成绩”。 但由于前些年轰轰烈烈的“大跃进”时代，他也就必然成了“常在河边走那能不湿鞋”的人。不过从事多年党政工作的赵县长，虽在“一言堂”的问题上常有点强迫命令，却从不去弄虚作假搞浮夸。直到去年“八字方针”公布以后才大为醒悟，又背上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包袱，深感自己当时在工作上大轰大嗡的创新工作给国民经济造成了极大危害。直到年底，对“大跃进”的挫折不服输而怨天尤人的县委正职与县人委的副职两位领导调离到陈宝地委党校务虚学习，他也因病住进了县卫生院。这是雷鸣远自上任以后经过广泛的了解所得出的结论。
赵汉坐在病床上一直用一种沮丧的目光送走了雷书记，接着走进病房的是住院部医护办主任李育池。
这是一位刚满30岁的年轻医生，中等个头，留一顶偏分头，稍胖的脸盘上架了一副黑边眼镜，一件洁净的白大褂下是一双擦得锃亮锃亮的新皮鞋，一看就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但却是很有技能的内科医生。他走到赵县长的病床前，以温和的声调笑容可掬地问道：“赵县长，近日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吧？”
赵县长只是笑了笑说：“外表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感觉还是不行。我看还需要再调养一段时间。”
“还在病房继续调养吗？”李育池皱了皱眉头，有点无可奈何地问道。他的眉头虽然起了一阵不愉快的皱动，却正好被眼镜的黑边遮住了。
赵县长并没有看出对方表情的变化，仍是若无其事地回答：“你说得对！刚才还犯了一阵咳嗽加哮喘，当然在病房调养要着力一些！”
李育池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有点不大高兴地退出了病房。他思索着这位县长的话语走进前一排房屋的院长办公室。
姚鸿吉站起身拿起笔记本正准备马上离开办公室。李育池抓紧机会问道：“姚院长，怎么赵县长不办出院了？”
“他的意思还想在病房再呆一个时期，他是县上的主要领导，我看就给他提供这个方便吧！” 看来姚鸿吉的口气是征求意见式的，但他已这样决定了，只是让李育池附和着接受这个结果。
“赵县长只是犯了点哮喘病，已经住院有半年了，一切都恢复正常，该腾出床位让已经等了两天的病人赶快正式接受治疗吧！”这位医护办主任有点着急地说，“再说，病后调养的事在自己家里就完全可以了……”
“病人怎么能等两天，大病房加个床位不就可以了嘛！”姚院长已经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挺了挺他的一对引人注目的八字眉，拉长声调对跟在身后的医护办主任说，“赵汉身为一县之长，任务繁忙。他提出来留在病房，你说我们还能硬着头皮顶住他！”
“让我说----有病住院，病愈出院。我们的宗旨是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李育池用了极大的意志力量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用比较平缓的口气，但是话语还没有说完，姚鸿吉便转身走回来拍着李育池的肩膀更为温和地说：“我尊敬的年轻主任，你还不懂！”说完话就眯起眼睛笑着出了门。
听了院长的话，李育池顿时变了脸色，像木头一样地呆住了。这对他来说，在病房里除了“病人----治病----出院”的观念之外，再没有其他附加的个头。因此他不可理解地几乎鼓大了眼睛站在原地直纳闷，而且心里在犯着嘀咕：“我不懂……我不懂什么呀？”最后还是摇着头，难以理解地出了院长办公室，并使劲拉上了房门。其实 ，姚鸿吉最近一直在找县委宣传部和县文教局的领导在说事。因为打前些年的公私合营中，县上让卫生防疫站的负责人姚鸿吉带上他的业务和一班人将几家诊疗所组成了县卫生院当了院长。今年他趁着机构精简又想拉出卫生防疫的行政职能搀和到行政单位文教局任职，就挟起皮包要去内科病房找赵汉县长助一臂之力。李育池那能知道这位院长早已心不在焉。可叹住在病房的赵汉县长刚才却并没有理会姚院长这一个人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