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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直面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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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王东海刚刚走完了东关街道的时候,迎面-起走来四个人,他还是埋着头只往旁边躲了躲身子,但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意外。有一只大手伸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并迎面冲来一种熟悉的声音:“有什么不如意的事,竟这么丧魂落魄地走路?”

    王东海这才猛地抬头一看,却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白敬仁,后面站着县委书记雷鸣远和农林局长达廷和,便急急地打招呼说:“白主任,雷书记,达局长,是你们……”他看到三人都背着挎包那种风尘仆仆的样子,料到是下乡才回县城的。其实这三人是去南山的万果川公社与山外的屯兵原和卧龙滩检查完“八字方针”贯彻情况与浑阳镇改造旱田夏播玉米地的务作准备归来的。

    白敬仁突然发现王东海的斑白头发大吃一惊,竟感到只10来天的工夫没有见面,他的脸上就盖起一层苍白与忧虑的神色,前额上的皱纹更为深陷了,两只眼袋变得特别凸出,连他整个的容貌都增添了一种更为严峻的成份,唯有两只眼睛还是原先那样的明亮和透沏。

    “最近被难办的事困住啦?”这使得有点莫名其妙的白敬仁一张口就问道。

    这时候全部蕴含在王东海苦涩声音中的失落情绪,使得他以往那种一股积极热情的工作劲头也没有了。这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诧异起来。王东海便毫无隐瞒地说了一遍山洪冲毁水库后三个队联合要重修一座正规水库及寻求技术人员的无望过程之后,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感慨地说:“我现在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因为雷书记三人都知道三干会要求太白生产队发挥水库作用,要成为全县秋田丰收的榜样,就特别关心王东海的行动。

    白敬仁已经听出在王东海说话的声音深深地夹杂了一种苦痛的绝望成份,一种同情心便由心底油然而生。他马上变了脸色十分认真地问道:“你这么跑来跑去,就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正式的技术人员都有事忙着,要说有,只能是带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王东海突然喉咙一卡没有能够说下去。

    雷书记这一阵并没有开口,只是用他入木三分的睿智目光在注视着王东海的内心变化,好像已经明白其中的跷跷,便直言不讳地说:“看来你己经是陷入解决特殊矛盾的旋涡中了,在当前的形势下,各方面人才的使用都处于相对紧缺的状态,所以就不能去死抠平常那种对事物进行一般的认识与对待方法,就要按照特殊矛盾去做特殊的认识和特殊的处理了。就拿一般常见的犯错误受处分的情况来说,有的人是动机不纯,对工作起了破坏作用,受到处分;有的人是发生了事故,影响与危害了工作,受了处分。这内面都有它的特殊性,就不能一概论之。像你说的那些情况特殊的人,就要弄清楚他处于那种地位的特殊原因。而你的问题是在当前各县都在大张旗鼓地兴办农田水利的情况下,县上的技术力量照顾不上你这个队办小工程,这就出现矛盾了,那就要对特殊矛盾去作特殊的处理。你想明白了,做到心中有数了,把那些有特殊原因的技术人员,设法邀请过来,你眼前的矛盾不就解决了。在我们国家当前压倒一切的大事就是贯彻落实‘八字方针’,这么大的一个工作范畴,是要团结多方面的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我们的思路应该往大处着想。况且在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之后,有一条就是要把一切可能的力量用于农业增产,看来你当前搞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

    雷书记这一段话,如同夏夜暴风雨打雷闪电一样照亮了王东海的知觉,使这位生产队长一下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一种希望的火焰由他的眼光中燃烧起来。雷书记接着又说道:“另外,还得有一种抵制‘宁左勿右’思潮的精神。前些年,由于把阶级斗争作为社会主要矛盾的思路,影响人们认识和处理问题都是一边倒,宁愿把问题说得过火一些,把问题处理得过头一些,只求得一个自身平安。关于纠‘左’的问题中央也有决定,但这两年始终没能得到彻底纠正,对农村一些具体工作仍有不良影响。所以你得有一种敢于抵制,我行我素的精神,才能成功。明白了这些道理,要把你刚才说的‘无路可走’变成找路去走。《智取华山》的电影大家都看过,其中有一句‘自古华山一条道’的说法,解放军在无法走通这条道的时候,硬是要大海捞针地另找路走,终于从山后找到一条路。当然这是一条非常艰险的路,走起来既很艰巨,又有风险。这就必然要有勇气,要敢于百折不挠,也要有极端的负责精神,敢去冒这个险。”

    雷书记由王东海的表情变化上看到他的情绪在不断地高涨,也微笑着开导说:“一个人如果在社会上想成就一件大的事业,那他得事先做好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或办事方略,而后就应一丝不苟地、英勇顽强地去执行到底。你现在就必须具有这种渴望胜利的求实精神……好啦,但愿我的话能对你有点帮助!”

    王东海听了雷书记这一番话语,如茅塞顿开,心里一下就闪亮起来,马上表态说:“行,我再继续想办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能有这种执着倔强的精神就好!”雷书记看着眼前这个变成斑白头发的王东海,仍然具有三干会时那种烈火般炽热的劲头,又说了‘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的鼓励话,便分手而别。

    王东海却一直安静地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向前跨出一步。经过这次省城求援所走出的令人很不满意的道路,将使他很难拿出非常充足的理由向另外的两个生产队长进行圆满的交代。但经过他当下认真地对自己寻求技术人员的回想感到还是非梁洪波莫属。但一想起另外两位生产队长的认识水平,马上就揑起了-把汗。但就在他多多少少开始产生一种气馁心态的当儿,才觉得刚才雷书记的-番开导,使他在瞬间的此前和此后脑子马上就认识清醒了。这使他不得不认为对事物特殊矛盾的认识和特殊处理才是当前工作首要考虑的问题。这就给他要把梁洪波邀请回来形成好多铺垫理由,也好像给他明天的直面阻力注射了-针强心剂,使他更为信心十足地去做好赵清泉和雒广田的思想工作。他打算晚上就要细致地考虑好这个处理特殊矛盾的办法来。

    王东海一吃过晚饭,为了免除家庭琐事的打扰,就独自来到了办公院。由于夏天的夜晚总是推迟来到,待他将疲乏到极点的身子平躺在办公内间土炕的芦席上似乎还没缓上气来,就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但王东海却一直没有睡觉的心思而正处于一种绞尽脑汁、辗转反侧的焦着状态。他首先想到的是由于修筑水库时间的紧迫和任务的繁重,在这方面不能再有任何的迟疑, 任何的耽搁,对技术人员梁洪波的选择也绝对不能轻易放弃。于是已经捱到这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还专心致志地在如何对赵清泉和雒广田两人进行说服工作上动着脑筋。起先他已经想出了一整套自认为能够说服两个老伙伴的道理,但反过来设身处地从相对的方面一提出问题,一仔细推敲,却又产生了质疑,感到又减弱了政策性而影响说服力。他不得不陷入一阵极其艰难的更为恼人的沉思局面,又从头考虑琢磨出了一个新的思路,接着用当前的社会风气再一衡量,却又觉得缺乏政策上的依据。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虽然最后还没有形成一套认为理想的能使他两人很快转变认识的理由,但在这一思维的过程中却使得他的思想愈来愈明确,道理也越来越充分。最后他打算根据两人的现实思想采用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些实例触类旁通地进行开导。直到他认为这是个比较切合实际的方法才闭上了眼睛,不长时间就睡到了大天亮。

    王东海起床后再没想到别的,只是轻轻地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大步回到家里,洗罢脸,就坐在桌边的太师椅上,又琢磨了一下昨夜最后的想法,决定先去找兼任南星生产队长的赵清泉,以汇报这次去省城求援的事,无论如何先要打通这位党支部书记的思想。

    他顺着通往南星村的斜路经过星下自然村的时侯,看见正在打扫街道的三个“四类分子”中有一个叫孙进财的熟人,就走向前去想打个招呼,但孙进财因为已看出他的意图而惊慌地摆着手不让他过来理会自己。王东海一下就明白:此时他在眼前对望的是过去一位老搭档的知己朋友,但在他的意识里就得要看成是一个敌对分子威逼他马上回避。这才偶然一迟疑,只好态度肃然地转身离去。

    其实,王东海曾在旧社会跟着孙进财的父亲在县城东关的铁匠炉子上一起打造过镢头、镰刀及菜刀之类的家用工具。后来他父亲去世,就与孙进财接续打铁挣钱度日,倒使两人都炼就一般人很难企及的淬火绝招。直到这位要好的伙伴结婚,被岳父叫去搞了其他赚钱门道,王东海才又做起卖小担的生意。后来孙进财发家致富,土改时定为小土地出租成分。前两年与邻居因界墙纠纷,失手打伤贫农社员被关进拘留所审查半月后,又去劳教队一段时间,回村后就归入“四类分子”的行列,常年接受劳动改造。

    王东海在刚才这种情况的思索中没走多远,就停住脚步不再往前多跷出一步。他想今天连“四类分子”都自认为是坏人,怕连累别人示意不让接近他,现在要将还在拘留所接受审查的梁洪波突然引荐给党支书赵清泉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惊出一头冷汗。他想到,自从土改时斗地主、分田地那种阶级斗争的惯性意识在自己身上经过儿子、儿媳的反复开导以及对这次协作总方针前两句话的进一步理解,特别是县委雷书记的当面教诲,才在梁洪波身上有了新的认识。但他已经料到赵清泉连同雒广田都没有经历他这个思想认识的转变过程,在接纳梁洪波这个技术人员身上,会不会与他完全形成对立的状态?他觉得还须进一步再做深人的考虑,于是便低着头顺原路一步一步地走回到办公院。

    这时候,会计张金斗已经在内间开始办公,他就坐在会议室拿出烟锅一边抽着闷烟,一边想着如何再去走通赵清泉这条路。

    张金斗也是办完了一件事,随意偏着头朝会议室望了望,看到社主任还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而且原来的一头黑发变成了现在的斑白颜色连同脸上的肌肉不断出现着从来不曾出现过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纠结而起的神经质的痉挛,一下就被感动了。张金斗也便吃惊地抬起屁股走出到会议室,急急问道:“王主任,你……”

    张金斗看见王东海只是抬头愁苦地望了自己一眼,就断定他是陷入了一种思想压力,便不忍心地只想给生产队长分担些忧愁,一坐下就问:“碰到多大的难顽事情还这么苦费思索?”

    王东海顺便就将省城求援和刚才路上经见的情况详细地述说一遍。

    张金斗稍微想了想,接着心平气和地说道:“打我记得,解放后就一直讲阶级斗争,讲阶级立场,好多年来大家都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能马虎。所以就用阶级的观点很容易把一些曾被拘留所审查过的人都看成是敌对分子,不能算做好人。但是凡在1957年学过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人就不会这么去看待,但在农村很少有人学过这篇文章。作为我来说过去也是宁愿把事情搁住不搞,也不让进过拘留所的人去做,这是大实话。因为万一让这些人把事情搞砸,不就成了我的问题?不就成了不依靠贫农却去依靠阶级敌人的罪名了?我想你的思想认识比我要先进好多步,邀请梁洪波回老家这个做法没有错。因为他根本就算不上是阶级敌人,他被开除党藉,开除公职不是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因为他在工作上出了事故,造成国家更为严重的损失犯了错误!”

    张金斗也是从社主任的口里才知道梁洪波的情况,便随口说了这么几句。王东海也是会意地点了点头,年轻会计接着说:“赵支书同你一样过去都拉过长工,现在文化程度也不高,凭着跟党走,讲原则,领着群众埋头苦干的劲儿当上干部。他能不能有胆量、有魄力使用梁洪波帮咱修出一个水库来,也很难说。我并不是说他思想落后,而是处于农村现在这样的环境,他不做过多的考虑也不行。”

    王东海同样没有马上说话,他在细细地品味着这个年轻会计话语中对自己有启发的每一个道理。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经过交谈,理出了三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一是公社领导对梁洪波的事会不会干涉,二是三个生产队的干部会不会同意他参与水库施工,三是自己生产队的干部允许不允许他在村子久住下去。面对这三个问题,张金斗建议现在只有冲着“宁左勿右”的习惯势力去做好工作。王东海答应马上去见党支部书记赵清泉。

    心中已有些把握的王东海理由充足地聚集起自己那种刚毅的意志,排除了一时可能会发生的任何动摇情绪,戴上原来的半旧草帽,步法坚定地顺着原来这条田间斜路先走到星下村只有两孔窑洞的赵清泉家里,因为这个党支书已经去种玉米,他就找到村子南边的自留地里去。

    这时,赵清泉将一头黄牛拉着的犁杖插在一边的地头,提着拌笼再回过头来一下一下地往犁沟内点播着玉米籽。

    两人打过招呼,王东海走过去按着犁杖吆起牲口朝前犁去,赵清泉也就紧随在后面继续溜着种子。

    “亲戚家里遇上难事啦,头发都愁白了?”赵清泉看到王东海的斑白头发,好像是在随便问问。

    “谁说的?”王东海反问道,两人都没有停止手中的活路。

    “这两天没有见到你,想问问设计水库的技术人员联系得怎么样,去办公院,你们的年轻会计这么说的。”

    “我是去了一趟省城。”

    “去省城?”赵清泉已经预料王东海从中做了大量的工作,便一时兴奋地重复一句。

    王东海接着就一边赶牛犁地一边详细地将自己去找县水电局长,找公社苗书记和找省水电工程勘测设计院及黄河农学院水利系的全过程叙说一遍,最后将寻找的人选落到自己村的石匠梁致和的儿子梁洪波身上。

    赵清泉有点惊讶地停住手中的活路,立即抬头说道:“梁石匠过世以后,他的妻子不是领着儿子回河南老家了嘛?”

    “没回成,最后落脚在省城……”王东海赶着性口犁到地头,就提起犁铧转身插进另一边的土壤中,站定脚回头说 ,“这个梁洪波很争气,由高等水利培训班学习结业,直干到省水电勘测设计院,给牛头山水电工程的总工程师当了助理,因为在料理他母亲的丧事中,搞错了工程数据,造成重大事故,结果……”

    “结果怎么样?”赵清泉也走到地头,便急急地问道。

    “结果被关进拘留所进行审查,最后经过单位改动施工方案挽回85%的损失,从轻发落,单位决定给他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处分。今天我回到县城,在雷书记的开导下,明天去接他回老家,帮咱们修筑水库。”

    “你费那么大的周折,寻来一个被铐进拘留所的人来给咱们修水库?”赵清泉表现出极为不满的神色埋怨似地说。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像锅底一样黑,生气地随手将拌笼撂在一边,扑嗵一下坐在地头的土埂上,一声不吭地拿出了旱烟锅。顷刻间他的脸色又变成惨白的,甚至是恐怖的。

    在夏日的一片灿烂阳光的田野上,两个人的内心一时变得同样的阴暗和冰冷。

    王东海知道现在的赵清泉已经在独自的沉默中掀起了一种思想斗争的脑海风波,就仍旧赶起牲口不慌不忙地在一个人犁地。此时从他按着犁把一声不吭的严肃态度上,可以看出他是不会与世俗时弊的这种认识同流合污的。

    王东海继续以熟练的耕种方法赶着牲口在地里独自走了三个来回,留好了一定的行距,便克制着自己显出别人少有的那一镇定态度走过来,一声不吭地由赵清泉蹲着的地方拿来磨耙,卸下犁头上黄牛格头连着的拉桄钩子挂在磨耙的另一头,又一声不吭地从赵支书的身边取来一束绳索绑在磨耙的这一头,将绳子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两次抬头望了望赵清泉,说道:“我和牲口一起拉,你站上去耙磨吧。”

    赵清泉沉平着脸站上磨耙,用手摇动一下黄牛的缰绳开始走动了。一共来回转了四个圈子,好长时间两人憋气似地没能说上一句话。直到耕种的活路全部干完,王东海帮他收拾好一切,分手时赵清泉才说:“好兄弟,这个事干系重大,容我再好好想一想。如果弄不成,咱们就推迟工期,等县上来人吧!”

    这句话对王东海来说就像晴天的一声霹雳打在头顶,使他当下就乱了神色。但他一想到县三干会深深烙印在他脑子那个绝顶的指令,一种意志的力量马上使他瞬间又恢复了思维的正常,只是阴沉着脸稍微一想,接着说道:“提起这个梁洪波,确实是铐进拘留所接受审查的人。你看,刚才这张翻地的犁杖,还有这拉犁的大牛,都是土改时从地主家里分过来的。如果只考虑这个来路,现在我们就不敢去使用它们,那你这块自留地就别想种上田禾……说透了,水库上的用人也是这个道理!” 接着王东海就将雷书记特殊矛盾特殊处理的道理讲说了一遍。

    就在王东海有点态度生硬地离开党支书自留地头以后,赵清泉也并没有马上离开。只是一时无措地站在原地,一个肩膀扛着那张犁杖,一只胳膊绾起拌笼将磨耙夹在腋下,牵着只顾一下接一下反胃回草的黄牛缰绳,痴痴地一直望着这位老伙伴远去的背影。这时候他感到王东海临别时的那几句直愣愣的话语,就像刺刀见红一样深深触及了他的灵魂。

    他想着王东海经过这几天跑来跑去待人接物的经见,到今天举出这样的实实在在的例子,特别是雷书记的话都不无道理。他也知道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复杂的、变化的。这中间免不了就会有对的,也会有不对的;是对是错都有其一番来龙去脉的理由。但他总感到王东海要把这个梁洪波接回来的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他还得再实际地掂量掂量。于是就吆起这头黄牛一同赶回饲养室,放下手里的东西,却又独自坐在院内一个石槽边上仍旧思考起水库用人的问题。

    王东海离开了赵支书的地头以后,虽然已经感到肚子的饥饿,却并没有回家去,只是紧皱起眉头在沉思中由星下村拐弯朝北向九龙沟边走来。

    他觉得与这位老伙计突然形成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一时间情绪沮丧到了极点。他一想起在这之前为找技术人员所受的熬煎和现在已经找到技术人员却更加煎熬的处境,就不由得又一次烦恼起来。但是,他认定在当前这个时候,梁洪波的专业知识、技术才能是完全可以当作积极因素和有利条件加以调动和利用的。现在的问题是要大家改变看法,所以他的思想就缠绕在这个问题上一时很难解脱。

    他沉闷地低着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原来水库安置连环马拉水车的地方,一种亲切感使他自然而然地停住了脚步。他一看沟下那一股潺潺奔流的渠水,他的眼睛里就燃烧起一种欲望的火花。他又回头看到沟边这60亩已经提早种上的玉米水浇地,必然要想到将来生长过程中的浇水问题。于是,他认为重修水库便成为当前一桩刻不容缓的事情了。他一回想起原先在水库的修建中所发挥出的精神和干劲,刚刚还被失望所折磨,忽然间又被希望所鼓舞了。他在对未来的一种粮食高产的憧憬中,就对自己更加充满信心,对自己的力量更为坚信不疑。于是他在沮丧的情绪过去之后,又恢复了平时的常态。此时他想到苗书记去年初帮他修订办队方针的事,两人在讨论前两句话的时候,他也曾以充分的理由提出过发挥这一类人员积极性的问题。便决定马上回头去找赵支书当面说清这个问题,防止他死钻牛角尖。

    他信心十足地已经朝回走过一段路程,但却又想到此时对这位老伙伴不能逼得太紧,以免形成不必要的对立,便又回过头打算直接去找北斗村的生产队长雒广田。

    他知道雒广田也是个思想守旧的人。这就使他想到两人见面后如何开口,如何说话,用什么理由说服对方都需要想出个方式方法来。他一看脚边正好有一个大白草垛子,就一屁股坐了下去,顺手拔出身边一枝狗尾巴草,将一节鲜嫩的技头噙在嘴里一边用牙齿一点一点地仔细嚼着,一边用脑子琢磨着与雒广田如何顺顺当当会面的事。他一直在这个空旷的荒草沟边耐住性子孤孤单单地呆坐了一锅烟的时候,狗尾巴草也一连嚼烂了好几根,也想到刚才以实际事例打比方疏通思想的方法眼下还无法衡量赵支书的转变态度,但雷书记处理特殊矛盾的道理就不会起不上作用。他觉得碰到雒广田还是见机行事为好,于是就起身拍了拍屁股,跨起大步走到北斗村,直接进了斗东老庄雒广田的家。

    他看到这静悄悄的院子只有厨房门大开着就走了过去,雒广田13岁的女儿杏花正绑着遮腰布准备做饭,见来人问话,随即迎出门外说她爹去县城给娘买药还未回来。

    王东海问起她娘的病,就被杏花一同领进院子前面的房间,卸下草帽顺便坐在一边的板凳上,杏花又走出门去。

    杏花娘因为互相认识,就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被王东海上前阻止了。随即杏花娘说:“得上这个病真恼人,弄得全家不得安……安宁,闺女她爹管队上的事,忙……忙不过来……唉!五六天就没有药吃了。你看,一年分红得到的钱,还不够买药用。唉……这老天爷给人造成连着三年的困苦日子,吃不饱,穿不暖。好在如今公家提出了八个字的方针,比老天……比老天爷要管用多少倍……听说三家合起来修水库,能多打粮食……能多分红……能让人的日子好过起来,多么……多么好!她爹常念叨这个事……你今天过来了,顺便问一下,水库该很快开工了吧?”

    杏花娘在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的话语停顿以后,紧接着就是一阵下气不接上气的连续发喘。王东海已经意识到她的全部感情和全部希望似乎都押在这个水库的修筑上了。一时间,虽然杏花娘的这一席话只是个小小的期待,而在王东海的心里却引起很大的波澜。对一个病人的这种眼巴巴的盼望更加助燃了他修筑水库的焦急欲望,便说:“我今天就是为这个事来找广田兄弟商量的……”

    “那就好,好!” 杏花娘的话刚说到这里,杏花急急地从大门走了进来,告诉说她爹已经回到村口。

    王东海为了说话方便,就告辞出了大门,在村口涝池边的大槐树下两人相遇。

    因为雒广田是一个每年都因社里缺粮缺怕了的人,他对水库浇地多打粮食抱有很大的期望,所以一见面就先问起联系水库勘测设计的事。王东海又将准备接来梁洪波的事述说一遍,雒广田一听这是个关押在拘留所的人,就马上变了脸色,才警觉地望着王东海的斑白头发说道:“这一两天工夫怎么头发白成了这个样子?肯定是为这个技术人员伤透了脑筋。话说回来,能在当前到处都在忙不开交的形势中能找到这么一个人也算是运气。但一想这次咱们三个队搞成个大摊子一起干,却用一个被关押的人指挥水库施工,这确实是个很难听也很难办的事。这事要在嘴上理论起来,即是公社的领导来,也会空对空地说出一套在理的话语。但现在的事实是人马上要进入工地,要站在群众的面前,要说话,要做事,要和人接触,就会不断地产生这样那样的影响,如果再出现个什么问题,就得你去处理,去解决,那时候就不会像空对空地谈论道理那么好办了。即是咱们当干部的想通了,能不能取得三个队社员的信任,听不听他的指导,这可是个影响工程进度的大问题。我看咱们还是放稳妥一点,你也再仔细考虑一下,宁愿把开工时间往后放一放,也不要急急忙忙地给以后的工作埋下隐患。”

    王东海刚刚由雒广田妻子那里受到鼓舞的热烈情绪又被他本人浇了一瓢冷水,但王东海却并不在乎这些,打算用眼前能看到的实例说服他。于是接着问道:“你们队上的地富家庭有好几户,党在这方面的政策你是怎么执行的?”

    “那当然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呀,”雒广田马上抬起头,放大声音说,“你指的是这句话?”

    “是。”

    “但是,”雒广田说,“话是这么说,执行起来就难办了,谁也不敢去考虑这后半截的话。因为只有按照前半截的话去做才最应时,最保险。我们村一个学生雒新生在学校成绩特好,1958年高中毕业,就因为家庭是地主成分,政审没过关,大学没考成。紧接着到年底省城的工厂还在大批招工,有一个厂子就要一个文化程度高的青年人,我们同厂子按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的原则选定了这个雒新生,但马上就有人来指责我们是走地富路线,办事没有阶级观点,结果不了了之,我看以后谁也不敢再推荐他了。我刚才针对梁洪波说的那些话,就是依照这个事实提醒你的。”

    听了雒广田这一席话,王东海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显出严肃的态度说:“社会上有些人就是在片面的理解党的政策。亏你还算是个老党员,一遇到实际问题也就变得胡涂起来,那只好什么事都不去干了……真让人失望!”

    王东海感到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该适可而止了,便又将雷书记处理特殊矛盾的道理叙述一遍,却又回过头放大了声音说:“今天来找你,还不如一个女人的话有启发,有鼓舞。看来,现在没有必要同你再这样磨牙斗嘴了,我该回村去了。”说完话就悔气地转过了身。

    “嗨,嗨,不要急着走……一个女人的什么话,让你这么上心?”雒广田一时诧异起来,“这女人是谁?”

    王东海没好气地回答说:“是谁?----你老婆!”他在说话时撅起的嘴几乎碰上雒广田的脸。

    “她是个屋里人,能说出个什么道理呀?”雒广田用了一种鄙视的口吻紧跟着问道。

    “噢,你以为只有你个男人才能讲出道理----屁话!”王东海说完话就忿忿地转过身,但又回头叮咛一句,“你回家去问吧。”

    王东海急匆匆地离开了北斗村,而且脚步下得很快,好像被一种带有悔气的怪魔在追逐他似的,只想马上摆脱这一思想上的恼人局面。一路上他被这一想法紧逼得越走越快,越快越急,直到不由自主地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就是这么沉浸在一种最难捺的思虑中走到了自己的村边,看到下地干活的人都已散工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距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就思思索索地独自去了办公院。

    他顺手拿出钥匙开了大门走进会议室,放下草帽,由内间倒出一杯水,却牢牢地端着手里在房间来回地踱起了步子。他想着当今的社会世俗太偏颇了,特别反映在一些队干部身上就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他又颓丧地在会议室徘徊了一阵便顺势坐在一旁的桌边,有失所望地端详着手中的杯子在出神。谁知却被突然出现的一种寂寞心态,使他把举向嘴边的杯子又重重地放回在桌面上。

    就在这时,却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进院子,等他抬起冷冷的面孔朝门口望去,进来的人却是第一小组长杨永昌。他马上打起精神热情地让坐后,由内间端出一杯开水递了过去。

    这时候杨永昌一眼看到社主任的斑白头发先是吃了一惊,料到一定是因为修筑水库的事遇上了不太省心的麻缠事。就感到这对自己是个难得的极好机会,使得那一副白净的脸庞今日显得特别机灵,就暗自欢喜地掏出烟盒,抽出两支香烟互相点燃后,一张嘴就说:“上次会上,我之所以对修筑水库持中立态度,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既然是重要原因, 怎么不明讲在会上,让大家都听一听?”王东海已经揣测出他葫芦里要卖的药,就随口搭讪地这么说了一句。

    “在会上我只是泛泛地提了一下,我觉得今天还是当面讲给你,好让你执迷有悟,才不会死着心眼去做傻事。”

    “我做傻事……不,这叫坚定不移,知道吗?”王东海更为自信地接着说,“那你就讲一讲你认为的重要原因吧!”

    杨永昌很顺当地讲出自己那一套队办副业的主张。并且指出他持弃权态度的重要原因,就是当前不能用修筑水库去挤掉现在应该继续大办的那三个副业作坊。

    王东海惊奇地望了一眼杨永昌那种得意的神情,似乎要飞快地从这个近来有点反常的小组长的脸上看出他最隐秘的内心世界。于是突然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是不要再去修这个水库,太费事了!”杨永昌说,“过去咱们之所以能很快的成为富裕社,主要的原因是集体副业起了大作用。由于咱们的粉坊、醋坊、豆腐坊按照你‘曲线经营’的方式搞好了良性循环,既多打了粮食,又增加了经济收入,这比你现在只从打粮食上去修水库要实惠得多!”

    话说到这里,王东海确确实实记得在1956年前后由初级农业社转成高级农业社以后,他就制定了一个农副并举勤俭办社的方针,社里很快办起三个副业作坊,采取将差价收入兑换成粮食的交易办法,再把粮食卖给国家换成合理的现金收入。并用几个作坊的下脚料办起养猪场,肥猪交售给国家,厩肥上到地里,得到庄稼的增产丰收。当时,有着作商经验的杨永昌从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因此这个小组长又接着说道:“这种既能多打粮食又能增收现金的事你不做,却要把全队的劳力拉到一个荒草沟里,硬要去费工、费时、费资金地重修这个水库。而且还要联合三家搞协作铺开摊子大干一场。上次修水库的失败已经告诉我们不能再去冒这个险了,这劳民伤财的事,中间要费多大的力气,要受多少为难,还弄得自己愁白了头发,你看有这个必要吗?……我觉得你这么做太不明智了!”

    这段话是杨永昌带着一股情绪说出来的。在他的语言中显然表示了对王东海这个决定的极大不满。

    一直在心里燃烧着重修水库热烈信念的王东海,看到杨永昌与自己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虽然在上次的队委会上他已明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但是今天对杨永昌的老调重弹也不感到厌烦,他还是使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意志力耐着性子允许杨永昌把话讲完,再尽最大的努力说服这个阻挡在自己前头的反对者。于是,便依旧显出温和而平静的态度说道:“我也不是犯傻,我也不是不懂明智!我从新中国成立就当上互助组长,到现在的13年间,就一直在为达到粮食的稳产高产迎着种种艰难困苦的征途上走了过来。曾经也以搞社办副业为集体挣过钱。但到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此一时彼一时嘛,当前的形势是国家缺粮,全省缺粮,全县缺粮,直至全公社有些生产队也缺粮。因此咱们现在的一切作为都是要为粮食而想,为粮食而干。即是全部愁白了头发,这有什么不值得的!况且咱们搞副业作坊的原料都是粮食,没有粮食,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呀!”

    针对王东海这一番话,杨永昌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随即说道:“这个你放心,办法总是有的。还可设法先从牲口饲料中抠出些粮食来,用滚雪球的办法,我也可以再一次替你出力献策,保证把几个作坊搞红火,不但在全县,还可以在全省夺得第一名,你不看这是多么风光的事?”接着,他得意地连着抽了好几口香烟,最后仰头缩嘴一溜子把烟雾吹向半空里。王东海被这个一心想出风头的小组长的打算,震惊得一下蹙紧了眉头,也同时蹙紧了额头。接着,他就用一种极为沉重的口气说:“今年县委雷书记调来以后,作出《岐周县发展纲要二十条》,明确规定牲口饲料每年必须达到720斤。虽然咱们队只能供给高脚牲口饲料粮600斤,普通牲口500斤,才使全队牲口那种乏瘦衰弱的状况得到扭转。话再退一步说,咱们的农副业作坊,待以后有了条件随时都可以去搞。但沟下的流水一淌过去就不会再倒流回来,这么好的有利条件为啥要白白放弃?只要我们早去利用,庄稼地就会早有收益……”

    杨永昌不等队长把话说完,就不耐烦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我说王主任,现在的形势不但需要粮吃,更需要钱花,不管你队大队小,队穷队富,都是一样的。而去修水库毕竟是个别的社队,而且是个长远的基本建设。话说白了,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事,何必要眼睁睁地于当前的形势不顾呢?”

    王东海平静地吸了两口烟,仍旧以平静的口气继续说:“我是这么想的,按当前的说法,大家都知道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而且兴修水利是百年大计!以前咱们土法上马修建了一个水库,已经尝到了亩产330斤粮食的甜头,这次咱们联合三个生产队的力量,就是要保证能修成一个正规的水库。在争取时间上那个应该放在首位,你还想不明白?”

    他看到杨永昌心有所思地只管抽烟,并没回答他问话的意思,就接着开口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只允许社员户经营小规模的家庭副业,要从各方面节约劳力,加强农业第一线。因此,我们只能听从上面的,把一切可能的力量都用于庄稼的增产上。如果我们一味只凭个人所想的去干,是会容易走上歪道的。”

    王东海的话说得很慢,他总想把自己所讲的道理一句一句渗透到这个多年伙伴的心灵深处。王东海又俯首用充满深情的眼光注视了一下杨永昌,见他低头不语,便又接着说:“你是前半生代人经商,解放后才回家种地的,就应该明白咱们人老几辈过去都是靠给富人家做庄稼吃饭,那一个不是把自己的青年时代,把自己旺盛的精力,消磨在为盼望过好日子所付出的挣扎中,直到他们一个个离开人世的时候还不能实现。到我们这一代人的后半辈子才有了改变穷困日子的希望,既然咱们今天有了这个条件,就绝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所以我从土改以后就死心踏地地搞互助组,搞农业社。一心想把咱们的农业社办得更加富裕,更加红火,能很快用上拖拉机,用上收割机,让大家轻轻松松地劳动生产。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给国家卖更多的粮食,卖更多的油料,卖更多的棉花,从各方面支援国家建设。同时搞好社里的集体事业,使每个家庭都有足够的粮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保障各家都有宽敞明亮的房子,有便于使用的家具,有自己喜欢穿戴的衣裳,有去县城和逛庙会的自行车,使每个社员的日子都过得舒舒畅畅。”

    社主任看到杨永昌仍是一言不发地照旧在抽咽,也就继续说下去:“当前,全党全民大办粮食的任务多么艰巨?我们作为一个生产队的干部能置之不理吗?就咱们这次重修水库的事,也是关乎到三个生产队九个生产小组的庄稼种植与收获,你想,我怎么能放弃这样大面积的粮食生产去照你一个人的情绪,迁就你一个人的意愿呢?这可能吗?”

    不料王东海的话一说到这里,不由得也引起他自己的強烈的神经激动,使得他全身的血顿时就涌上了他的脸,并表现出非常不满的神色对着面前的杨永昌说道:“我的主意已决,即就是前面设定了刀山火海,为了多打粮食,我也要坚定不移地闯过去。面对当前贯彻执行‘八字方针’这个大形势,要的是发愤图强的奋起精神,我希望你与前些年一样地同我走在一起!”

    社主任这一坚定不移的态度,陡然引起杨永昌更大的惊诧和不满。一种失望的心情使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一时也瞠目结舌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只能把自己说不出的怨恨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就在这个时候,张金斗由家里来办公院,急急地走进来对王东海说:“你家里人叫你回家吃午饭!”

    王东海答应一声就站起身,杨永昌也只好跟着默默不语地一同走出了办公院。

    就在赵清泉回到饲养室坐在大石槽边,经过一阵难耐地思考之后,就独自去了周南公社。苗书记与民政武装干事蔡正宇因去金牛生产队宣布对己故队长陆大勇的平反事宜也刚回来,就热情地招呼赵清泉坐在自己的套间办公室,点燃刚递给赵清泉的一支香烟,一开口就说:“根据金牛生产队妇女队长汪黑妞的要求,上午去那里协助田旺权书记对陆大勇过去一些所谓的问题进行了正式平反。前几年他们大队的干部平时不重视学习党的政策,只当田旺权的话为耳边风,说话办事秉承的都是社会上极左错误的那一套。1960年陆大勇针对大队干部在公共食堂弄虚作假的问题,在会上谈到公共食堂的缺欠与不足和对‘十边地’优势的赞赏,当场被大队干部上纲上线,以右派言论进行撤职批判,直至今天大会进行平反,才消除对群众的不良影响。

    苗书记说着将烟卷噙在嘴角,用手提了提衣衫的领口,透了透气接着又说道:“噢,对了,路上听蔡正宇说你们队上的孙进财前两年因两家介墙的纠纷打伤邻居,被拷进拘留所审查清楚后,当时就作了陪偿住院费用和当面道歉的处理,怎么还按‘四类分子’管制劳改,直到现在……”

    “己有一年了,” 赵清泉看到苗书记停住话头在思索,马上补充说。

    “我想知道你们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苗养田马上显出一种和蔼的态度问道,他总怕基层的干部隐瞒了真实情况。

    “当时,我们对孙进财的问题先是按照正确的想法去做,决定队上再不追究此事。可是一些贫下中农就来找我们的事,他们强调不能让一个贫农社员这样受人欺负,指责我们丧失了阶级立场。后来召开干部会决定对孙进财按管制的办法对待,结果再没有人找上门来……”赵清泉现在已感到这种作法也有问题,后面的话就没有多说。

    “错了,错了……全错了。这正属于一种‘宁左勿右’的错误做法!” 苗书记急急地截住赵清泉的话,用手连续拍着面桌说,“听说孙进财的父亲旧社会在县城摆个铁匠炉子,靠自己给人打镢头,打镰刀挣钱,他母亲长年有病,就把全家三亩地托给别人种植。土改时他父亲已亡故, 说他母亲是获而不劳,给定为小土地出租成分。后来他母亲也去世了,儿子孙进财与邻居发生纠分动手打人违犯治安条例,接受拘留审查也是应该的。但是把他按照阶级敌人管制劳改就是犯了极左错误。今年春上传达专区的电话会精神你们一听而过,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全忘了?”苗书记由此也觉察出在农村一种贫下中农优先势力的露头,便又指示说:“你回去今晚就召开社员大会,解除对孙进财的管制作法。我要来参加会议和讲话。”

    接着苗书记重点讲了关于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的有关政策和知识。赵清泉也提出王东海去省城接回梁洪波帮助修筑水库的事,苗书记同样回答了有关的政策条文和司法方面的规定,使得赵清泉心中的尺度更加明确。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内心检讨着不按党的政策坚持原则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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