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省城求援
就在凌晨约莫鸡叫头遍的时候,王东海便早早地起了床,催促妻子下厨做饭,自己只作了简单的行装打点,就坐在桌边一面抽烟一面思考如何去求雒尚文帮忙的事。
不大一会工夫,李素云端来一大碗银裹金捞面和一小碗面汤。随后又拿来用笼布包着的切成小块的混合面烙饼放在桌上,以便丈夫在路上食用。
王东海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地吃完麦面裹着玉米粉的短节面,伸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背着已经用旧的挎包走出自家的大门。
这时,一切都处在清爽静穆的氛围之中,听不见任何细微的响动声音。他借着满天星斗的极为朦胧的光亮,顺着以往走惯了的道路,经过古仓村,大踏步走到南片的柳河湾过了丰水河的便桥,上了对面的南坡,才投入麦禾村由县城通往浑阳火车站的石子公路。在这_10多里行程中天色已经大亮,周围的村庄和田野出现了扛着犁头、牵着牲畜的社员。因为这里的雷雨下得比较小,人们便趁地里的墒情提早播种起了大田玉米。
王东海一踏上公路,坚实的步子就跨得更勤快了。总共这30多里路程虽然没费多大力气,也用去三个钟头的时间,才到了栖凤原的南塬边。
这时,正是农村吃早饭的当儿。他站住脚敞开衣衫,由眼前这一深邃的坡口朝下望去。在横宽十多里的浑河平原上,约有二里路宽的如同一条月白色带子的浑河四平八稳地流淌在这个沉积平原的中部地带。在它的南面和北面同是一漠阔大无边的酷似镜面的片片稻田,再往南去是由胡芦峪、武侯祠、祭灯台、落星湾和蜀仓五块台原组成长条形的屯兵原。由此往上就成了拔地而起的巍峨雄壮、横跨四个省份的大山----青龙岭。它以深紫色岩石所造就的挺拔高峻的主峰石榴嘴,与缭绕在周围的堆堆白云形成色彩鲜明的对照。由石榴嘴朝下是一个很难看清的深渊大豁口,豁口的底部是由万果川涌出的水流湍急的石头河。河口分洪似地形成无数支流的三角洲地形,俗称卧龙滩。一道由省城至陈宝市东西横贯南邬县和西虢县的全被树木笼罩的直通公路又成为与浑河相并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由浑河以北更大面积的各种各样的块块稻田中,夹杂着几座树木茂盛的村落与纵横交错的道道阡陌。再朝北来的二台平地上就是浑阳镇今年春天用黄土填垫出来的大片大片矩形状态的玉米田块,再靠北塬下是一条明灿灿的火车轨道,一列减速的长蛇形货车发出警报似的叫声,徐徐进入前面不远的浑阳火车站。
因为王东海不知道东去火车的到站时间,于是在这里没停多久就沿着小路捷径轻快地朝坡下走去。
就在这个坡腰的中间,已经开挖成10多米宽水平走向的一路曲折的台基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这是省属引浑水利渠道的基础工程,忙碌的民工吃力地用挑担和双把独轮推车将堆土倾倒在台基边沿的斜坡下。他们都是东邻专区两个灌溉受益县的社员。
王东海急步通过这闹闹嚷嚷的施工区域,接着就更快地由缓慢的坡道下去,踏上平荡荡的土路,经过繁华的浑阳镇两个十字街道,又走过西边的铁工厂与综合机械厂的厂区及铁路技校、铁路小学和铁路医院,然后从一条背街进了火车站的站房。
在那里,通向站台的大门敞开着,检票人员在门口大声喊叫西去的旅客排队进站。王东海走到一边的墙壁下,在一栏车次表上看了东去省城的车次和时间,正好有人在售票窗口排队,便跟过去没费多大工夫买好了火车票。
上了火车,他就坐在靠南窗口的位子上,随着火车快速地向前行进,在铁道两旁的田野里分布着好多正在进行夏播玉米的的繁忙场景。就在窗下相去不远的地边王东海还意外地发现县委书记雷鸣远和办公室主任白敬仁及农林局长达廷和正与浑阳镇党委书记许世豪和副镇长范明智在相互指划着田间议论问题。这一瞬间过后,不少插有红旗的地方便是整理藕塘和鱼池的场地。许多在地头玩耍的小学生用笑脸望着向前奔跑的火车在招手。
在车厢里,头顶的喇叭不断播放着《我们走在大路上》等鼓舞人们奋勇前进的歌曲,时时有带着微笑的列车员走过来给窗前茶几上有铁路标徽的厚重陶瓷茶杯内添注开水。王东海将肘弯撑在茶几一边,用手托着腮帮一直在看着窗外社员劳动的景致。但刚才看到雷书记几人在铁道旁地边工作的状态还萦绕在他的脑际。这马上就引起他对县三干会那次获奖单位座谈会的回忆。在会上,表现得激动万分的雷书记,一直煞费苦心地动员大家在秋田玉米的务作中绝对要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夺取粮食的特大丰收。当时浑阳镇的党委书记许世豪结合他们改水田为旱地的做法要创出一条确保庄稼增产新路子的表态,给了与会者极大的鼓舞。他们太白生产队玉米的复种面积之所以能达到100%就是在许世豪发言的启发之下构想出来的。
接着,王东海在火车平稳行进的单调声响中,不时地畅想着秋收时节那种增产丰收的喜人景象,终于被几天来没有休息好的困倦促使他徐徐地闭起眼睛迷糊起来,直经过四个小时睁开眼睛的时候,火车已经到了终点省城车站。
他随着下车的人群出了站门,站房上大型钟表的短针已指向下午三点。
因为他不了解公共汽车的线路,便随着广场人群的流向,从右面的城门洞内徒步进了城区街道,这时他的心情显得相当兴奋。他觉得这次亲自来到省城的水电勘测单位邀请同乡雒尚文给家乡人办点好事不会有多大问题。这样,在几天之内就可以使九龙沟水库放线动工,甚至幻想到一座建成的正规水库已经显现在自己的眼前了。想到这里,他觉得被热情鼓舞得眼前一片灿烂,便抬头看了看街道两旁异常繁华的铺面、忙碌而又急切来往的行人以及头顶的白云蓝天,就感到这一切都是美好的,饶有兴趣的。于是他对前途充满信心,甚至极大地相信这个繁华美丽的城市会给他提供极为需要的技术人才。
此时肚子的饥饿又使他顺便走进街旁一家大众饭馆,拿出粮票买了一碗素面,泡进两三片杂粮大饼吃饱了肚子,又在隔壁的商店买了二斤糕点,朝前又经过热闹的钟楼大十字找到了解放门,便由这里朝南快步走到解放路大街的顶头拐过弯,再由劳动路向西就到了背靠南城墙的省水电勘测设计院,时间已到了下午五点钟。
王东海站在这个设计院的门前,对着纸条上的名称又抬起头确认了一下门边极为宽大的宋体字挂牌,便跨进门直接去了一边的传达室。
他扒在窗口很有礼貌地看着里面戴有老花眼镜的50多岁的工作人员,说明自己要找的人。这位工作人员从眼镜上面看到他的魁梧身躯和带着和蔼的面孔,就十分客气地让他进屋去。当问清他要找的人是雒尚文时,便立即回答说:“今年雒工程师去牛头山水坝工地了,今天是星期日,好像没见他回家。你先歇一歇,我给你打问一下。” 便卸下老花眼镜朝大门口望过去,说声“刚好,由大门口进来的是他们的胡伦副处长”,就走出去大声招呼着问话。
王东海随即朝窗外看去,一位40多岁的矮胖子像似伴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已进了大门。接着只听到对方回答说雒尚文一月前在工地不很忙,工作也很单纯,就是整天劳动,礼拜天经过请假允许后才能回来 。这个胡伦用一种鄙视的口吻说完话,接着又补充似地说道,“最近以来他却特别忙,就今天这星期日也不一定能回来。”说完话,这位副处长就回头招呼他的妻儿说说笑笑地一同走进院子去。
传达室的工作人员返身回到房间,有点遗憾地说:“很不凑巧,今天雒工程师还在牛头山工地,不一定回机关。”
一直抱着很大希望值的王东海,已经由刚才两人的对话似乎明白了雒尚文不太如意的处境,虽然这在农村很容易理解成“劳动改造”,由于他相信雒尚文的人品,感到在他的身上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于是他的情绪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而完全失望,眼下只是心急如焚地想知道雒尚文所处的个人环境还具不具备帮助自己家乡的能力。于是便瞪大眼睛着急地问这位工作人员:“他家里还有人吗?”
“他妻子在育红中学上班,下午说有事去了学校,两个孩子也没见回来,因为每逢星期天学生都要去校外搞义务劳动。”这位工作人员稍微一思索,看到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五点半,就建议说:“她下午六点多回家,你就在这里等会儿吧!”
王东海点了点头,顺便接过递来的一杯开水,便恭敬地问了一句:“你贵姓?”
“免贵,姓卫,叫卫严。……却不是三国时候的魏延那两个字。”
王东海是位喜欢看戏的人,他知道魏延是诸葛亮帐前的先锋官,顺便笑了笑继续问道:“老卫同志,你说的牛头山水坝在什么地方?距这里远不远?”
看来卫严也是个喜欢闲聊的人,一打开话匣子就难以收住。他说:“牛头山是南边青龙岭的一个大豁口,也是个峡谷,两面的山头好像两个对望的牛头。峡谷中涌出一条河水,省上在这里要修个大水坝,已经搞了四年时间,快到收尾阶段了。因为前一阵工程上出了事故,就弄得这一时期特别忙碌。”
王东海一听又捏起一把汗,总怕这起事故与雒尚文有着牵连,不觉又忐忑地插话说:“那里的技术人员一定很多吧!”“那当然喽!”卫严看到送信的邮差进了大门,便戴上眼镜,由窗口接过报纸和信件,递给邮件收发章,等交割手续办完,便按照玻璃板下的分配单,将报纸边分发边往一边写着科室的有许多抽屉的大立柜内投放。等这阵工作做完回头坐下来,卸去眼镜又说:“那里的工程师,技术员还真不少。设计院的人轮换着去上班。雒尚文算是设计院老资格的技术人员。特别是这四年来好像一直在工地,平时也很少在人前露面。”
这时几个进来的人在大立柜开锁拿取报纸和信件,卫严便起身去忙自己的事。
王东海在一阵疑惑中又拿起桌上的一份《水电报》随便阅读起来。但却很难看上完整的一段甚至一句话,因为他现在的心就没有放在这张报纸上,他对出出进进传达室的人以及他们的对话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只想着怎样才能很快地见到雒尚文,因为时间不允许他在这里耽阁太久。
墙上的挂钟终于响过了六点半,卫严突然说:“她回来了,”便对着窗外喊道:“邓老师,有人找。”
等邓蔼玲停住车子,王东海客气地与卫严打过招呼,就拿着东西走出门去。这是个仪容端庄的有着一副极为温和外表的女教师,留一个普通的剪发头,穿一身朴素的衣服,推着的自行车后架上夹着一捆叶子菜。
王东海马上自我介绍说:“我是咱岐周县太白村的王东海。去年夏天尚文回老家,还去过我家……今天我专程来找他。”
“噢,对对对!那是去年八月中旬,他的母亲过二周年忌日,我知道这事,”邓蔼玲突然眼睛一亮,笑着说,“走,快到家里去!”
邓蔼玲偏一下头与卫严招呼一声,领着王东海拐了两个弯就到了西院的平房前。她拿出钥匙开了门让王东海先走进去,又开了隔壁一间门放下菜,端过来一盆水,王东海从挎包内掏出毛巾洗罢脸,拿出了那两包礼物放在一边的桌上,两人在推让的客气中,两个孩子陆续回来,也一一见过王东海。邓蔼玲歉意地说:“王主任,两个孩子要做作业,你将就一下坐在隔壁房间,咱们也好说话。”
王东海答应一声就进了隔壁的房间。这是个比较大的套间房,靠门的外间是厨房,内间靠窗是两张狭窄的单人床,中间一个褪了色的小桌子。她招呼王东海坐在外间一个小饭桌边,递过来一杯开水和一把圆形的芭蕉扇,便拿起遮腰布准备做饭。
“尚文的工作很忙吧?”王东海一边扇凉一边问。
“他这几年一直在牛头山水坝工地下放劳动……”邓蔼玲说着拿起一个通火铁棍小心地通开烧煤球的火炉,便去一边的水池洗手。
“下放劳动?”王东海在传达室的猜想完全成为事实,他不由得变了脸色,停住扇子,睁大眼睛不解地问。 “他在1958年学习元旦社论时出了点事,”邓蔼玲洗完手,一边在盆子内和面一边说,“解放九年来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说话做事都很谨慎,所以工作一直很平稳。那年‘大跃进’,单位组织学习元旦社论,因为他多说了几句话,批判大字报满天飞,先说是严重问题,要降两级工资。后来上级下了批文,从轻发落,定为散布“右倾言论”,薪水没有降,人却送到水坝劳动改造,以观后效。”邓蔼玲说着转过身摊开两个面手,似乎有点庆幸地小声说:“紧接着两年反右倾整倒了好多人,他还算好,没有到这一步……”
她又转过身把和好的面团放在小案板上擀好,走过去一边擦手一边回过头来说:“不管怎么说他算是政治上有问题的人了。我在学校是教政治课的,这个消息传过去,咱自己先感到成了有问题的家属,就去找校长调动课头。嗨,这下瞌睡遇上了枕头,校长也怕有影响早有这个打算,就把我换到总务处,肯定管账的会计不让你当,管钱的出纳也是当不成,就管管仓库,平时做做杂务。”她看到架在炉子上擦过油的铁锅已经发热冒烟,便拿起案上的饼面薄饼放在锅内盖上锅盖,又取出黄瓜、葱头洗净切丝盛在盘子里放上调料用筷子搅了搅,又揭开锅翻了翻薄饼盖上盖子,转过身靠着案边说:“省上在那里要改建一个大水坝,投资很大,完工后既能蓄水又能发电。这是他们设计院的一个重点工程,机械化程度很高,已经搞了三四年时间,今年赶着要交工,由于前些时候出了工程事故,现在全工地都在加紧赶进度,他也是一个月没有回家了,今天早上捎话说晚上要回来。”
邓蔼玲揭开锅盖,一股扑鼻的馍香味瞬息间驱除了房间刚刚出现的阴郁气氛。她拿起一张软油饼折叠起来放在一个盘子内,又端来那盘凉菜放上小饭桌,客气地说:“王主任,你先吃点油饼馍,充充饥。”
王东海因为在饭馆已经吃过面条与烙饼,便再三推辞。就在这个时候,雒尚文推门进来了。
邓蔼玲转过身去,高兴地说:“尚文,你看谁来了!”
雒尚文一眼就认出站在面前高大魁梧的王东海,马上迎上去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让他赶快坐下吃饭,王东海又在推让说:“待会儿咱们一块吃吧!”便又坐下来拿起了扇子慢慢地摇着。
雒尚文看到家乡人格外亲热,很快地在水池边洗完脸,拿出香烟两人同时抽了起来,邓蔼玲便转过身在专心准备晚饭了。
在王东海看来,雒尚文还是去年夏天见过的样子。大个头,长脖项,眉清目秀,留个偏分头,戴一副黑边眼镜,一脸和蔼可亲的样子。虽然知识分子的味道很浓,却使人感觉不到相互之间有什么隔阂,便开口说:“听说你一直在工地上忙着?”
“这只是近一个月的事。原来我在水库工地是闲人一个,除了用力气应付劳动处罚,什么心都不操。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本来就认定劳动改造是必然的,所以一点精神压力都没有,只是一天24小时一刻都不能离开工地……”雒尚文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身去急急地弹落了烟头的灰烬。
就在雒尚文转过身来正要说话时,王东海由于刚才打了个心怯的寒噤,便着急地抢先问了一声:“怎么能管束得这么严格?”
雒尚文又抽了一口烟,笑着回答说:“‘大跃进’那年学习元旦社论,大家讨论中国要在15年左右赶上和超过英国的口号。为了说明这个赶超的艰巨性和我们应该快马加鞭地付出必要的力量,以坚定我们中国人的信心,我用钢的产量将英国与中国的发展情况作了个比较分析,说明国家提出的这个行动口号,意味着我们要用大约15年的工夫急起直追地超过英国102年走过的道路。这在别人听了觉得正当全国上下都要早日赶超英国的呼声中,我却强调这个艰巨性,唱起了反调。所以我们一位姓胡的副处长首先站出来咬住我的话,硬说我的话里隐藏着一个“右”字,加上家庭地主成分,就成了劳动改造的对象。即是星期天也不能随便离开……”
听了雒尚文的话,王东海的脸顿时变得更为阴郁起来,并陷入一种不愉快的思索之中。他知道雒尚文现在已经身不由己,是无法跟他去回老家,便说了阵闲话就起身告别。
雒尚文看到妻子将饭端上桌子,在两人的热情劝说下,王东海只有坐在桌边一同动起了筷子。
在吃饭的闲谈中,雒尚文才继续他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语:“自新中国成立10多年来,我说话做事都很谨慎,工作也从来没有一点马虎。但到今年五月份,单位按照上级的文件精神提拔我为处长职务,这就只有‘在其位,谋其政’了。手头的工作催得人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一天,加上当前全工地都在分秒必争地抢先完成任务,上任这一个月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
刚刚兴奋起来的王东海一听雒尚文如此忙碌,无形中又在他的头顶罩起一团疑云,加上在谈话中他已进一步了解雒尚文搞的是水电机械设备那一行,经过再三考虑,便又一次要起身告辞。
雒尚文也看到王东海的脸上掠过一阵好不容易才能觉察到的失望表情,马上理解他专程而来一定是有相求的事情,便一再挽留,说有什么疑难问题他可设法尽力帮忙。
这种宽慰使王东海也略微放下了心,但是他以谋求无望的心情,用苦恼而阴郁的声音提出寻求技术人员的问题时,虽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让几天来被折磨得那种忧伤和愁苦的情绪表现出来,但雒尚文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因为两个孩子吃完饭马上要做作业,雒尚文便与王东海去了隔壁的房间。
王东海提出自己的要求之后,雒尚文并没有及时回答,只是叼着香烟在房间纹丝不动地站立了好长时间。其间有好几次似乎是无奈地拿下香烟用食指轻轻弹了弹灰烬,又噙在嘴上却不去再抽一口,看来他面对这个问题现在是想不出一点办法。
王东海随着雒尚文每次发生的这个动作,心情也在一次一次地沉重起来。他的脑子里陡然产生了一种遐想:现在摆在眼前的问题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么乐观,水库工程可能会一天、十天、二十天甚至一个月、两个月地耽搁下去。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前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满腔热忱地所寄托的最后希望将会像肥皂泡一样的破灭。但是他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抓住这一线的希望,于是稍微踌躇一下,便坦开胸怀地说:“你们这里是全省的人才仓库,能不能从中多想些路子?……”
王东海的话使得雒尚文也难为起来,就从他们设备处内几个科室的工作现状来看,技术人员自从国家提出调整的“八字方针”以来基本都上了牛头山工地。虽然他也知道当前的工地没有一个多余的人,但他还是不甘心地用着脑子在想着每一个岗位的人员安排,仍然没有一点可被利用的蛛丝马迹。这样一联想到勘测设计处科室人员的安排,才真正地着急起来。
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心思说话,但是这个恼人的沉默局面只持续一阵时间,就被王东海的话语打破了。他用极大的意志克制住内心的不快,显出比较平静的态度说道:“如果能去的人家里有啥困难,还可以私下商量,不管有啥要求,咱们队上尽量给予解决。我们的工期也只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只设计一个图纸是不会耽搁几天的。”
王东海终于说出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这是这个硬汉的庄稼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求人表现,如果是为他个人的事,绝对是不会有这个态度的。
集中了全部注意力依旧在默默考虑人员安排的雒尚文,并没有把王东海提出的这个条件放在他所考虑的范围之内。但这却使他被王东海那执着的信念和决心深深地感动了,突然抬起头,有点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不能到几个邻县跑一跑,或许还有办法!”
王东海摇着头说:“各县都在大搞农田水利,都需要技术人员。公社的苗书记也让我去黄河农学院找水利系看看,想来现在没有放假也不好办。”
接着王东海就说出了苗养田书记“另辟蹊径”的办法。雒尚文听了也是兴奋地挺高了眉头。但他也扳着指头实实在在地算了曾与他同类不幸的同事,有些平反后已恢复了工作,有些还在甄别之中,远水解不了近渴。
雒尚文想到这也是一个好办法,得等机会从速进行。但现在还是要从眼前出发寻找与此有关的现成线索,便说道:“时间大了,你也跑了一天,今晚先早点休息,让我现在就去私下找几个相好的人再碰碰运气吧!”
于是,两人一同来到设计院的招待所,登记了房间。
雒尚文走出招待所,就热心地为家乡的事去找有关科室的领导,但都因本身工作紧张而直言推辞。不过在这些人的谈话中却使他了解到昨天才由工地轮换下来的两位年轻技术人员。他立即去敲开两家的房门,任凭他好说歹说甚至到了低声下气地恳求,但都事与愿违,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第二天就要去更为紧张的新岗位。
到这个时候,雒尚文实在是无法可想了,只好怀着一种闷闷不乐的心情回到家里,时间已经到了午夜一点钟。看到妻子疲倦地躺在床上,他无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桌边的木凳上独自抽着闷烟。妻子像记起什么似地提醒他说:“喂,大后天上午的事你可别忘记了!”
实际上,雒尚文为了下周星期三的事情打算星期二晚上才回家的。既然今天回来了,也顺便问了句:“你给我准备50块钱……能凑够吗?”
“明天我就准备!”邓蔼玲用胳膊肘撑在枕头上,半躺着身子说,“这50元只能解决他眼下的燃眉之急,但以后的日子长着哩,每见一个日头他就得花钱买食物填饱肚子呀!”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下星期三我把他接出来先回家。”
“回家?”邓蔼玲接着说,“回哪个家?”
“他能有几个家!”雒尚文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回那城墙跟下两间旧瓦房的家啰!”
邓蔼玲思索着说:“光回到那两间空闲的瓦房能有什么办法……快上床休息吧,离他出来还有两三天时间,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又重新躺了下来。
雒尚文仍旧愁烦地坐着未动,猛然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前景的想象深深地激动了,便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喊道:“回老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他高兴得几乎笑出声来。
邓蔼玲一听又马上坐了起来,兴奋地称赞说:“好!这对他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办法,这下王主任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雒尚文用手捏紧香烟使劲地连抽了两口,但却突然滞缓下来。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摇着头说:“不行……不管怎么说,人都知道他犯大错戴手铐进过拘留所,老家人能接纳他吗?”随即撇下烟头狠狠地踩在脚下,抬头咬住嘴唇望着屋顶在出神。
“可他是因为出事故犯错的呀!这就要你把情况讲清楚,好好商量一下!” 邓蔼玲还是抓住一线的希望不肯放弃。
“现在只有这么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给王主任讲清这个事情。”雒尚文说着迟迟地走过来,表情苦涩地上了床。
这一夜,住在招待所的王东海显然没有睡好觉。双人间的房子再没安排第二个人,他先是独自抱着两个弯曲的腿膝盖呆呆地坐在单人床上,思想专一到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过去了多长时间。接着旱烟是一袋连着一袋地抽,光磕在地面上的灰烬就攒了一大堆。他想着为了一个水库的设计人员,经过两天的奔波劳顿,又怀着极大的希望来到自己所想望的这个省会城市的省级单位,但却出人意料地找不到一点机会与方便。眼下这种无从捉摸的现状,造成他思想上一种无奈的失落而对他无时无刻地进行着难以忍耐的煎熬。就这是谁都感到头疼的打击与折磨,使得他的思想和肌体很难得到瞬间的歇息,直到夜半服务员由门外拉响熄灭电灯的开关,他才躺卧下来试图瞑目入睡。谁知这样耐着性子硬撑了好大一会工夫,他的脑子照样与睁着眼睛的时候一样难以安宁。他只好又坐起在床上,想来想去地动起了脑筋。
但他仍是独独地坐了将近半个小时,已经耐不住的困倦与疲劳索性又躺下了身子,致使他的鬓间随着脉搏的跳动也开始瘾瘾地涨痛起来。他用手掌的大拇指和中指紧紧地掐住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又想着用提供粮油的条件,希望能找出某个家庭有困难的技术人员,可设法在星期六连夜去用周日的白天进行勘察测量,再当夜返回单位,加上些业余时间搞出个图纸不会有多大的困难。这不就很容易地让他给群众上天拿好了梯子嘛!他感到这是一个不会影响个人正常上班的最好办法,就一时高兴起来。一瞬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阵冲动,连他血管中加快流动的血液都快要沸腾了。此时他的情绪愈来愈加激昂,他的志气愈来愈加鼓舞,于是他开始对水库的及时开工,对水坝的增快垫打,对蓄水的浇灌田禾展开了使人神往的想象翅膀。在他感到完全可以稳操胜券地拿出最大的力量,分秒必争地把这个水库修筑成功的兴奋之时,打算来日一早就告诉雒尚文,这才舒畅地松了一口气,感到现在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躺下疲倦的身子入睡了。
但是按照以往对待工作的习惯,每日晚上入睡之前总要对当日做过的凡是引人注目的重点事情不论是成功与否,都要总结似地进行一次咀嚼与回味以致有所发现,有所觉悟,有所改进。而此时他便突然想到下午在与雒尚文的谈话中也曾提起过粮油照顾的办法,但雒尚文当时一直没有表态, 他推测这位大学毕业的工程师不会是个听不明白话的马虎人,肯定这是个使不得的办法。他这么一推测,不由得忽然一种更为失意的折磨又逼得他慢慢地坐起身,在黑暗中皱紧起眉头。他只好闭住眼睛在难捺的愁烦中,又紧紧地用手掐住额头两边的太阳穴, 这次却怎么也没有心思再躺下去了。他只有对这一问题顺藤摸瓜地进行一番仔细的揣摩:一是雒尚文的思想还没有这么开窍,二是当下还没有这么对劲的人选,三是他压根儿就不想这么去做。基于这几种原因,这又造成他一个无法解脱的苦闷。他在一阵思索中无奈地又想点燃一锅旱烟,便顺手把短烟锅塞进烟袋直转动一圈感到烟袋全成空的,索性又把烟袋烟锅缠在一起紧握在手中。接着便在一动不动地沉默中,虽然竭力地还想从这一时的苦恼中挣脱出来,怎奈他的知觉很难即时奋起而反道难予控制地只管沉沦下去。
王东海被这长时间难以满足欲求的思想痛苦折磨得几乎完全精疲力竭了。他感到整个头脑在嗡嗡直响,不由得他用两手紧紧地抱住头闭实了眼睛。他的思想昏乱到了极点, 他这时才真正感到落入到一个难以形容的无底深渊,一时急躁得除了去乱挠脑后的头发,便是狠狠地咬紧自己的牙关,直至发出一阵咯嘣嘣的响声。于是他就是这么每熬过一分钟就得被蚕食性地付出一定的精力而给自己的身心造成一定的摧残和伤害,也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和影响了他机能的正常调节与平衡,使他好像得了一场大病,就连他的有效细胞不知白白地衰亡了多少个!最后还是熬不过这苦恼的折磨偶尔一闭眼就马上鼾睡了过去。不料这种暂时的熟睡却给了他形成不断作梦的机会,在梦中,好像这个世界周围的种种难事、种种坎坷、种种不如意都跑过来对他进行残酷地包抄与打压。但他为了自己向往的理想,向往的事业,还是在艰难地抗争着,在积极地求取中。
一夜脑力活动的折腾使他的疲乏得到睡梦中的一时缓冲而隐约地出现知觉还想再睡一阵,但就在他忽然翻身的动作时一瞥蒙眬的睡眼却使他看到了镶着玻璃的窗棂已经透出新一天的晨曦之光,便费力地挺了挺他那粗壮威严的双眉, 猛然坐起在床上 。显然他的眼睛是红肿的,发出的目光也是滞涩的,他知道那是整夜失眠所造成的。他在这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光里,怎么也不想把自己的心态推入到一种绝望的境地, 还是不肯罢手地为着邀请-位技术人员在一阵接一阵地苦想着,盘算着。
就在他来省城之前,还想着组织起三个生产队的力量便能很快地动工修起水库, 就能及时地浇上秋田玉米。但今天他所遇到的情况才使他不得不想到这次求援成功的可能性已经非常渺茫,也预示了他重修水库的理想似乎难以实现的这个可怕后果,更使原先所想的全年粮食的增产与丰收无从去实现了。这时候他对自己的目的不能达到而感到极度痛苦, 但他还是用了一种意志的力量在一个劲地开动脑筋想着其他的求援门路,仍然盼望着这新的一天能使他求援的事宜也有个新的向好的转机。也正是这个时候,忽然雒尚文推开双人间的房门闪身走了进来。
当雒尚文在进门的第一时间朝王东海射出的第一道眼光所获得的第一印象,是在他异常激动的脸上所反映出强烈的内心痛苦的同时,更吃惊地还发现这位生产队长昨天还是乌黑的头发今天竟一下子变成了斑白状态。待他定睛再看时,又觉察出他那种疲惫不堪的脸色不但变得更为苍白与憔悴,一对红肿的眼睛就像两个大桃子,两道又粗又深的皱纹在重重地横切着他的额头。这使雒尚文不难意识到这位意志坚强的老乡亲正经受着一种计划落空的神经刺激,便急急地向前走出两步,站在床前十分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要说起不舒服,就不舒服在水库的技术人员还没有请到手……”他突然发现雒尚文在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又反问了一声:“你是怎么啦?”
雒尚文出于对王东海十分崇敬的同情心,当下着急地提醒说:“怎么一个晚上咋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连头发都成了斑白的了!”
王东海先是愣了一下,随着又不以为然地搭讪说:“毕竟年纪大了,头发变白是必然的,不须管它。我只想问你,省水电厅还能不能去找?”
从王东海以忧郁的声音提出这满含一线希望的问题,雒尚文充分看出他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顽强精神。便抱着一种歉意的态度坐回到凳子上,只是在脸上掠过一抹忠诚的苦笑,摇着头说:“那是个行政单位,你去没有用!”说完话就用手使劲搔起了自己的头发。
“那我就直接去黄河农学院找一找水利系,看他们能不能替我想出些办法!”王东海说着一边往衣兜里装起旱烟锅,一边下床去穿自己的鞋子。
雒尚文也站起来,用手阻止了他的行动,顺便取出香烟盒抽出两支,王东海将烟袋装入衣兜,相互点燃后,雒尚文边抽烟边说:“农学院是个教学单位,也可以去找,但现在人家还没放假,不一定能有合适的人选。再者修水库像你说的光设计个图纸也不行,因为在具体施工中如涵洞和溢洪道的施工必须要有具体的技术指导,光按图纸照猫画虎也是不能奏效的。”
雒尚文的回答更加重了王东海的忧愁情绪,不过他知道雒尚文的话也在道理,便暂时打消了这个主意,两人又重新坐了下来,默默不语地一同抽起了闷烟。
此时王东海紧皱着眉头,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已经透过亮光的玻璃窗户,任凭两只指头挟着的香烟白白地在一丝一丝地冒着烟雾,好长时间也不去咂上一口,也不说一句话。不难看出他的脑海里还在集结着种种不同的念头和打算。
“你还在想什么?还有什么别的打算,提出来咱们再商议!”雒尚文也是用探询的口气去抛砖引玉似地开口说。
“我想的办法都不太行,还要你多动动脑子,你们总是行内人嘛,办法会好想一些!”王东海这才转过脸来回答说,也举起手连着抽了几口香烟。聪明伶俐的雒尚文一进门就由王东海的言谈举止中觉察到他的失望与焦虑,他也为这个一心扑在粮食生产上的生产队长而着急。但是他在心里想好的话语却一时难以启齿,总怕对方误解为一种不负责任的临时应付。于是他便以试探的口气说道:“我这里倒有一个人可以去……这是我想出的一个不成办法的办法了。”雒尚文拿着香烟吞吞吐吐地说,一面注意地观察着王东海的脸部表情,“这事必须要你进行慎重的考虑才行……”
“还有一个人能去?……”王东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好像一个落入大海正在拼命挣扎的溺水者,一看到漂来的一根木头总想抓住似地在睁大眼睛十分认真地吃透这不能放过的一句话。对王东海来说,这一个十分珍贵又十分振奋人心的消息使他快要凝结的血液顿时快速地循环起来,瞬息间他就将充满希望的眼光贪婪地盘旋在雒尚文的脸上。
“对,他是你们村子的人。他的父亲人称梁石匠……”
王东海不等雒尚文把话说完,就插嘴说:“梁石匠----我知道,他为给村子錾一个石碾盘,在山里发生事故丧了命。他的妻子无法生活下去,就带着五岁的儿子回了河南老家。”这段历史的回忆使他恢复了平时那种心态,浮现在他脸上的愁容一下子褪得无影无踪了。
“他就是你说的这个五岁的孩子,叫梁洪波。当时娘儿俩走到省城,听说日本鬼子已经占据着河南老家,就在一位同乡的介绍下,他的母亲与省城一个东洋车夫结了婚。因为这个梁洪波自小聪慧伶俐,解放后初中毕业就进了水利培训班,直升到高级班结业参加工作,专搞水利工程的勘测设计与施工。这两年在牛头山水电工地作总工程师助理,不幸的是在继父去世后,半月前因为母亲突然亡故由于料理丧事的影响,对工程上几个重要的换算数字出了事故,给施工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他当时为了不误工期,抢回竣工时间,自己承担一切责任。当时按照他的过失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就被铐进拘留所准备提出公诉判刑的。总工程师高建勋用12天时间召集各有关部门的技术人员进行专题讨论,专题研究,调整了施工方案,出奇制胜地以抢回85%损失率的保证,院党委才提请公安局由单位处理。昨天下午单位给他开除党藉、开除公职的处分决定。后天是星期三,我去拘留所接他出来。”雒尚文虽然这样只作了简单的介绍,但却不甚明白自己的话会使对方能产生什么样的印象,因此说到这里便特别注意王东海的脸部所表现出的内心活动。当他一看到这位社主任发出同情的目光,便以商量的口吻说道:“单位这样处理,算是给他一条出路。你看能不能先让他回老家,帮你们把水库修筑起来!”
王东海刚才被这为之一震的消息激动得一下兴奋起来,但在听完雒尚文的介绍以后,原先欣喜的笑脸便随之消失了,而且很不自然地埋下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默默地在思索着,显然是在做着更进一步的考虑。
这时,王东海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正从他所忌讳的节骨眼上发生了。他更没有料到在这个寻找技术力量的道路上摆在眼前的路子越走越窄,最后竟不可避免地碰上一个牛角尖。眼下面对这个实实在在的再具体不过的情况,使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定的顾虑。平时他在事情不可预见的障碍发生时都能当机立断地恰当处理,但是今天他的心却被长时间的忐忑所困惑,直到已经变得蜡白的脸上也开始无法控制地痉挛起来,于是他就不得不在内心进行十分认真的考虑了。
王东海首先想到的是社会的舆论和认可。在他这次要修筑水库的工作环境中,不但有公社的领导,还有三个生产队的干部、党员和广大的社员群众。大家会怎么看他,怎么指责他,又怎么会降低和损害他的威信与声誉!
但是他心里却很明白,如果只从个人角度来顾忌这些社会影响,水库的修筑只有搁浅。何况这对他是个雷打不动的事情,是坚决不能动摇的。终于他在权衡了这几方面的利弊,只有放弃社会影响和个人声誉的考虑了。两个儿子和媳妇的开导在他身上又一次发挥了作用。于是,三家协作办水利总方针的前两句话----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利用各种有利条件----像闪电一般地照亮了他的知觉。他又记起了苗书记的话:也会有种种原因而闲置的技术人员,都可能碰上机会去‘调动’和‘利用’。于是,刹那间他的眼光里又充满了强烈的欲望,脸上也焕发出坚定的神色,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的雒尚文说道:“这个梁洪波的情况,你能不能更具体地再说清楚一点!”
雒尚文自一开始谈出个人的意见,就一直站在原地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王东海脸部表情的一切变化。他也知道这回事情的决定对无论任何一个人都是个难题。当他看到王东海低着头陷入了长时间的艰难的思索时,就意识到自己的建议太不合时宜了,不应该造成这种难堪的局面来为难这位远道而来的社主任。于是他的热情开始迅速地消退,直到显出抱歉的态度正要收回自己的成命时,一听到王东海的话,马上又兴奋起来,便急急地回答说:“行。因为他就那么大的年龄,历史是清白的,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他的犯错给国家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损失。他母亲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继父是个老实巴巴的靠出卖体力挣钱的黄包车夫,而且两个人都已过世。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个人的情况就这么具体,也是这么简单。”
经雒尚文这么重复一说,王东海更加深了对梁洪波的了解。但突然他却想到了另外两个将要一起共事的生产队长赵清泉和雒广田,他们会有同自己一样的共识吗?一时间他又疑惑起来。如果这两个老伙伴要有与自己不同的想法,对梁洪波的认可自己只占1/3的取决权,弄不好形成意见分歧将会使水库的修筑整个砸锅。
平时王东海在事情不可预见的障碍发生时都能当机立断地恰当处理,而今天他的心却被这长时间的忐忑所困惑,就不得不在内心进行十分认真的考虑了。就今天他对梁洪波的简接了解,认定他是一个具有较强技术能力的积极肯干的青年人,由于身上存在的污点使他有了望而却步的想法,但最后还是在一种无奈的惋惜与遗憾中不得不忍痛割爱了。
但他这种失落的矛盾心理已被雒尚文看在眼里,便说:“王主任,你们是三家协作,看来今天你也是孤掌难鸣,梁洪波的问题就暂时不去考虑了吧。刚才你提起去黄河农学院的事,我有一个同学汪嘉崇是那里水利系的副主任,我写封信,你去跑一趟,看能不能有好的结果”
“也行!”王东海答应着,原来的热情又在他的心底点燃烧起来。
两人随即去值班室,雒尚文要来一页纸写好便笺,王东海结完帐,己是七点半钟。因为雒尚文赶着要去牛头山上班,两人当下就分别了。
王东海满怀信心地坐上火车到了平原镇,就快步去了黄河农学院,而且直接进了水利系的办公室。一位戴眼镜的小个子刘秘书客气地问明了他的来意,就去隔壁的会议室叫过来使人一看就觉得热情、开朗,眼神十分灵活的大个头汪嘉崇。
王东海站起身双手递上那页信笺,汪嘉崇看了看,招呼着王东海同时在桌边坐了下来。这位副主任一开口就操起平时那种毫无遮掩的爽朗声音:“我同尚文是好朋友,咱们说话就不必绕弯子了。我们系有两位勘测设计的教授今春抽到陈宝引浑工程指挥部负责技术工作,由于那里情况复杂,工程项目多,忙得腾不出手。听说这个工程到八月份可能也要下马,肯定与你们的工程就风马牛不相及了,咱们就不考虑这个因素了。我们学院七月份放假,到七月二十号以后,我可以给你想些办法,你考虑行不行?”
“我们只有三个月左右的修筑时间,必须赶在最近几天开工,你看……”王东海急得站起身显出虔诚的恳求态度,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得出来。
汪嘉崇稍微想了想,接着说:“今年春上,为了适应农业水利化的需要,我们系里办起了一个短训班,不知道近期有没有安排与你们的需要相关的内容……”他说着便责成刘秘书马上打电话问个明白。
刘秘书顺手接通电话,转达了汪嘉崇的意思。三人同时听到话筒传出的声音:第三期水库实习项目前天已经结束,今天刚开始第四期的课堂学习阶段……
汪嘉崇用一种抱歉的口气表示无能为力,接着针对王东海还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作了耐心的解答,有些还进行了反复的磋商,都与他们修筑水库的日期不能合拍。最后汪嘉崇显出同情与遗憾的态度,劝说王东海还是抓紧时间另找门路。
原来还抱有一线希望的王东海一下就沉默了。这虽然是平时说话间最平常最简单的一个答复,对他来说却成了最可怕最具毁灭性的打击,使他马上感到前面的路变得一片漆黑,即使再有回天的本领也使不上了。此时难为得他只想大哭一场,但这却不是他的性格,一时弄得他闭口无言,最终只有失意地吊着两只空手回到自己的生产队去了。
他一个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黄河农学院,在心里暗暗地诅咒着这倒霉的厄运踏着沉重的脚步低头讷闷地走着回头路,一种情不自禁地失意情绪马上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他感到三家联合重新修筑水库的事正在朝着偏离他原定轨道的方向发展,使他这时几乎变成一个打了败仗的游兵散卒而失去前进的目标。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王东海才算真正地陷入了一种难捺的绝望之中。于是,这些天来用心打造的坚定不移的信念不得不迅速地衰退,时刻燃烧在心头的那个美好的希望也戛然破灭,连这几天不分昼夜的热情奔波也感到是多余的了。但这对于一个具有坚强意志的共产党员来说,虽然只是一个短暂的表现,此时在他变得异常严肃的脸上,除了能看到一种强烈的内心痛苦之外,还在他看不到的脑海里活动着另一种念想:今后还有没有必要再这么继续进行下去?
这时候,王东海似乎才感到自己在明明白白地走了一条失败的路。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脸色到了简直无法形容的残白程度,从他有点红腫的眼睛里所迸射出的异常强烈的目光中,正反映出在他激情燃烧的心绪中,修筑水库的希望和绝望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残酷斗争。因此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地由平原车站上了火车,经过两小时的行车到达浑阳车站,又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下了火车,就是改乘了上塬的汽车,还是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乘坐到岐周县城,直至走上东关街道,仍然不改那个黑着脸一声不吭的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