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要思想开窍
一大清早,当蓬勃欲出的日头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时候,王东海感到一天最美好的时光开始了,就兴冲冲地走出家门,正碰上由大涝池以南的第三小组走过来的团支书杨家祥,说是要找王小洲商议一下种植玉米的有关事宜,两人随即擦肩而过。
王东海是去田野查看眼下墒情的。在他经过涝池岸边的时候,一棵高大垂柳上的布谷鸟配合着另一边饲养室屋顶一对十分华丽的戴胜鸟,都在尽情地歌唱这个辉煌清晨的来临。儿子小洲豢养的那两只白色大鹅已经在柳树下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自由自在地相伴游弋,在它们的身后各拖出一道长长的波纹。飞翔在天空的小燕子以夏夜流星的速度划入这清新氛围的旷野,忙碌地给自己的幼雏寻觅食物。社员们也便三三两两地转悠在各家的自留地边,谈说着如何获取秋田庄稼的丰收问题。
等到吃过早饭,王小洲就拿着笔记本急急地走出家门,他现在全力考虑的是大田玉米种植方案的制定。
父亲王东海也是在这个时候戴上草帽,急急地离开家门,他现在也考虑着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由县水电局很快邀请一名水库的勘测设计人员。
于是心中时刻都在充满希望的生产队长由办公院的门口骑上自行车一路朝西走去,到金牛村西侧的大路上拐弯上了由公社南来的周南大道向北走过不到二里路段,就投上一条横向的石子公路。
由这条公路往北约八里路程便是突兀出现的横跨三县地面的岐阳山脉,再往进走是属于黄土高原的麟趾县和豳邑县。顺山脚往南延伸过来就成了一漠平展展的四十里宽的岐阳大台原。岐周县只占据这个大台原中部的栖凤原地带,以东是邰县,以西为雍县地盘。
现在王东海正走在向西去的公路上,前面不远六七里处就是岐周县城。
这座古老的县城自古雄踞在岐阳山主体的神农山漫延下来的一条叫凤鸣冈的全由古柏装点的隆脉上。因此不论从县城周围任何一个位置都可看到城内那个具有标志性建筑的二公祠古塔。
王东海首先来到的是县城东关街道。他经过县医院、初级中学、县农用铸造厂和南去浑阳镇的汽车站,再就是好多家杂货铺和粮食粟店,便到了城墙的东门之下。
他也听老年人说过,这岐周县经过周秦两个时代的发展延续到明代洪武年间,由于大量移民的迁入达到鼎盛时期。至今县城周围还是明代修葺坚固的砖砌城墙和围绕城墙四周相通的宽大水沟城壕。在城门洞的顶部是一个外形相当雄伟而门窗却很破旧的城门楼。在城门楼下的砖墙上遗留着不少疏疏密密的子弹射击的痕迹。这使人们一看就会记起在1949年的解放战争中,人民子弟兵为夺得这个县城所进行的殊死奋斗的史迹。
他推起自行车跟着出进的人群走过大约十多米长的拱型城门洞子,向前走不多远就是为人称道的古式建筑木牌楼。
这个高大建筑的基础,全是由方方正正的雕镌着四季花卉图案的各式各样大块青石组合起来的多半人高的座台。整个牌楼从上面看是硬山顶琉璃瓦脊,施龙首吻灰板瓦,龙纹勾头滴水。在两边装饰得繁华奇特的三重楼檐下均为巧夺天工、雕梁画栋的斗拱结构。其中间空旷宽敞的大门两翼是同样形式的侧门,底施斜木柱脚,使这座清代风格的建筑显得特别壮丽而雄伟。在面东的檐下有楷书“敕建”的装饰竖匾,据说是清廷为旌表在鸦片战争中立功殉职的邑人将军而建。在它的顶部常常惹来成群的鸽子飞栖其上。就在这个使人难以企及的重檐下,挂着一条醒目的“八字方针”黄字红布的巨型横幅标语。
王东海抬头看了这幅标语便加快脚蹬车子的速度,经过县城中心的大十字,顺着西大街走不多远,便是当街的另一座闻名遐迩、气象万千的石牌楼。
这座用料考究的优质大理石被俗称汉白玉建筑,与东大街的木牌楼一样地呈现着中间高出的三段式结构,其用料巨大,构筑复杂。在前后檐下方方正正的横梁上呈现着二龙戏珠、丹凤朝阳、赤虎豹兽、花鸟虫鱼之类的浮雕图案,都是工艺细致、精巧绝伦而栩栩如生地将其各式各样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中间檐下的题匾,东边一面是“物阜民丰”,西边一面为“凤鸣朝阳”的隶书大字。三进门式的两边,底施半个双葫芦形的柱脚,下有一人高的白料石台基,建筑鬼斧神工,一派元代的风格与气度。其上同样挂着“八字方针”的横幅标语。
凡是经过这里的人总会被那想象中的众多石匠、铁匠和雕刻师精巧非凡的技艺所叹服。王东海也知道这座形式辉煌的古代建筑给岐周县人民留下一个永远不解的破天大谜----究竟这么巨大得惊人的石条构件在当时是用什么工具,又用什么办法高架上去的?因此在民间也留下一段神奇的传说:正当修建工程在最后几组大梁没有相应的架设技术而犯难的时候,突然走来一位白须长者站立一旁边拈胡须边微笑,有人上前施礼求教。长者在一阵大笑之后,只说出一句“我已是黄土壅上下巴的人了……”话毕即时失踪。大家才恍然大悟,想法用黄土将大梁一个一个推壅了上去。
由于这座看起来玲珑剔透得如同白玉一般的高大建筑,特别是在这炎炎夏日的此时此刻总会给人一种荫沉凉爽的诱惑,使得经由这里的通行者,总会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或是坐在一边的石墩上暂时歇息一阵。但现时额头已渗出汗粒的王东海却始终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才急急地蹬起自行车从前面的丁字街口再南去投向正西的衙门街走过200多米,就进了由民国时期的县政府改造成一个布满排排平房的四平八稳的县人委机关大院。
因为一路上抱有极大的希望和热情,认为只要很快请得一位技术人员搞好勘测设计,水库就可马上动工修建,甚至连秋田玉米也就按时浇水的王东海,直到走进后排平房的水电局办公室仍然是满面春风。但是他哪里会想到在他满怀信心地开始为水库修筑热诚忱奔波的初始阶段,困难也就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办公室主任董旷明正同一位坐在桌边的领导干部在谈话,看到王东海在门外放下车子,就热情地招呼他坐在桌边的一个凳子上,并倒来一杯水,又转过身客气地说道:“王局长,我们这里确实抽不出人来,雍县水电局的技术人员比我们只多了一个,前天我们牛局长还去他们那里借人,昨天打回电话说又去原下浑河平原的西虢县想办法,兴许能借来一两个技术人员,本当昨天下午就要回来,可到现在还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
“你们现在也是在到处借人?”这位王局长睁大眼睛惊奇地问道。
“我们的后山还有个遗留的水利渠道工程需要开工修筑,怕到时人手不够,就采取笨鸟先飞的办法争取做到心中有数!”董旷明微笑着回答说。
“那好吧!”王局长站起身,背起挎包说,“我回去也走一趟我们塬下的南邬县,想着他们那里浑河水利条件好,看有没有借用的人才!”
董旷明仍是客气地送出王局长,回身一进门就走过来坐在王东海桌对面的椅子上,顺口说:“刚才那位王局长是邰县水电局的,因为他们县上有几个队办水库等着开工,想物色几个技术指导人员,才专门来咱们县求援的……”
“我今天来也是这个目的,但只打扰你们两三天时间,”王东海摆出笑脸随即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你也是这个意图?”董旷明有点惊奇地挺起眉毛问,“难道还有再修一个水库的胃口!”因为他们相互间成了熟人,董旷明言谈间就这样半开玩笑地说。
“有啊,真的现在增大了这个胃口!”
从王东海说出这句话的口气,董旷明才发现他变得严肃的面孔,也便显出认真的态度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水库前天被特大的山洪冲垮了,为了秋田玉米的增产丰收,现在得重新再修筑一个正规的水库!”王东海说,“眼下需要局里支援我们一位技术人员,帮助勘测设计一个正式图纸。”
“………………”
就在董旷明发呆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局长牛俊杰急急地一脚踏进了门槛。他将肩上的挎包放在靠门的桌子上,抬头一见王东海,就高声招呼着走过来握手问好,董旷明立即递过来一杯开水。
牛俊杰接过杯子,就对站在一边的董旷明有点扫兴地说:“这次出去两天一无所获。在雍县水电局没有结果,就马不停蹄地去了塬下的西虢县,想着他们那里的技术人员不会紧缺,嗨,结果人家在咱们屯兵原西边正搞引水上塬工程。我又去陈宝专区,他们才成立水电工作队,编制还没配齐,仅有几个人全部上了省上的引浑大工程,”牛局长悔气地拍了两下桌面,“你看,两天时间跑了一双硬腿!”说完话就端起杯子坐下来一口连一口地喝水。
董旷明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他王东海的来意。牛局长马上为之一怔,随手放下杯子,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他在心里叨咕着自己也曾亲自参加过劳动的这座队办水库会真的抵不住一次洪水的冲击!也是不甘心地叹息道:“怎么会成了这样的结局?……真想不到!”
今年的正月十五,牛俊杰听说王东海带领社员为在原来下马的水库安装一套连环马拉水车已经奋战了三天三夜,就与前来了解年度计划的雷鸣远书记利用节日值班时间冒雪前去观察情况,那种极度恶劣的天气状态和极其复杂的一段崖头条件,加上极为艰难的施工方法,使谁看了都会伸出舌头的。但王东海却是百折不挠地硬是用最土法的、最费劲的办法切平悬崖安装水车。雷书记又提出让他们营造沟边水浇田的建议,并责成牛局长与他们一名技术人员又在沟底钻了三天,其间少不了发挥关键的指导作用。这次三干会在评奖讨论的几家势均力敌的候选生产队中,就是由于牛俊杰冲着这种应该提倡的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详细介绍了当时那种感人的场面才使太白生产队在全县的光荣榜上独占了鳌头。
王东海继续解释道:“这次的山洪由我能记事起,是最大而最为厉害的一次,但从根本上说,还是对我们那种简单粗野作法的报应,教训深刻啊!”
董旷明走过来递给两人各一支香烟。牛俊杰一直皱着眉头不言语,只顾歪着头连续地抽着手中的烟卷。王东海放下杯子,也只是把香烟拿在手里,两人这么直站了足足有四五分钟的时间,王东海才接着说:“现在我们决定在原地重修一个正规的、能经得起洪水考验又能很快投入庄稼灌溉的水库。眼下就是缺个设计人员,今天我就是为着这个来求你们!……想来这对你们水电局不是一个办不到的事情吧!”他用充满热情和期待的眼光注视着这位老朋友的牛局长,接着又补充一句,“实际只打搅你们两三天时间!”
牛俊杰一听这句话,本来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他的眼光只是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那支香烟,好像是同自己在作商量似的,然后睁大眼睛看着这位满脸放射着希望光华的王东海,抱歉似地说:“老王同志,对你能有这个想法,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一个实力最强的生产队,也只能是在浅水河道打上一个拦水坝,像你们这样在大荒沟里要修筑个正规水库,谈何容易!就是修一个最小的水库,库容量起码得有五六十万立方米,用工就得五六万,投资花钱最节省也少不了四五万。”他又显出温和的表情连抽几口香烟,并且改变了口气说:“咱们算是老朋友了,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到目前,全县只有你这个生产队长才敢有这个想法。这我可绝不是让你知难而退,只是给你提个醒!得在思想上有个充分的准备,而且还要有十分的把握。”牛俊杰接着将香烟灰用食指弹落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你的提醒,我感谢!”王东海表现出诚恳的态度说,“这一次是三个生产队联合搞协作,比上次的力量要增大三四倍。我的要求只是局里给我们派遣一名技术人员,等图纸设计出来,后面的事就不用你管了,我再想办法解决。”他拿在手中的香烟始终顾不上点燃。
“王主任,我给你说,从去年到今年上半年‘八字方针’的贯彻执行,由于出现了初步成效,当前各公社及一些生产队都按自己的计划有了大的动作。特别是夏收以后,各地都在学习你们的丰产经验,仿效你们兴办水利的做法。全县在你们榜样力量的带动下,凡小型的水利设施到水坝的修筑可以说是到处开花,最缺的是技术人员,咱们水电局真的是应接不暇。我给你算算帐:全局一共九名技术人员,搞电力的四个人正在浑阳镇塬边的简易变电所加紧农网施工。搞水利的五个人,在浑阳北坡省上的引浑工程上去了两人,因为在那里要修一条退水渠,是常年要绑在工地上的。浑河南的卧龙滩引水上塬工程只去了一个人,就是春节去帮你们安装连环马拉水车的那个技术员,现在忙得难以脱身。上个月,县上按照压缩基本建设规模的规定,停建了北山一个水利工程,回来的两名技术人员没有停脚又一名应急去了卧龙滩,一名被专区抽调说是要组织一项专题研究,半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你看……”牛俊杰几乎是摊开两手为难地说道。
“这么说……局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王东海急不可待地中途发问。刚才那种欣喜的眼光已经减弱了一大半。
“是的,”牛俊杰点着头肯定地说,“真的是这样!”
王东海只有在绝望中与牛局长面面相觑。但他还是没有丧失来时的信心,接着在一种也许还有可能转机的一线希望的侥幸中便又开了口,“我们那里是在平地上的沟里修水库,情况单纯,要不了多长时间,只去一个人勘测设计个正式图纸,不会耽误你们的事! ”
“老朋友,‘巧妇难做无米之炊’,我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请你理解我的难处!”
牛俊杰这样抱歉地说完话,将自己正抽着的香烟递过去帮着王东海点燃刚刚噙上嘴唇的烟头。但王东海还是顾不上去抽一口,仍拿下烟卷,抱着商量的口气说:“你还是再考虑一下,能不能抽出几个晚上的时间来帮帮我们的忙!”这次显然成了一种祈求的口吻。
牛俊杰完全被这位生产队长虔诚的态度感动了,但他却毫无办法可想,只得耐心地做着解释工作:“眼下贯彻‘八字方针’的形势发展到这个田步,忙得人那里还能分出个白天黑夜来。咱们水电局就是为适应农田水利化设立的,有力量还能不支援你?老朋友,我实在是帮不了你这个忙,也不能给你许这个愿,弄不好会耽误了你的事。从我对你的了解,任何困难是难不倒你的,我看你还是另外想些办法,找些门路吧!”牛俊杰的话说得非常恳切,几乎成了一种求饶的口气。
两人说话的气氛终于冷淡下来,又是一两分钟时间都没有开口,就在这个难耐的沉默之后,还是王东海首先抬起头挺了挺那一对横直的粗壮眉毛,但却并没有说话,只是脸部的表情像冰冷的大理石一样在发白。
王东海正直无邪的为人态度这是大家所共知的。他所提出的困难在别人无法解决的时候绝对不会去胡搅蛮缠,因此他这时很能谅解水电局长的难处,就闭嘴不再提出分外的要求。而牛俊杰由于看到坐在面前的这位并没有被困难压倒,反而在费着思索所显出严峻的面孔和精力充沛的抽烟神态,不但对他产生了更为敬重的好感,而且使他更加怜悯起这位信心和热情丝毫都没有减退的庄稼汉,随口又关切地说:“嗨,忘了再提醒你几句----你们修水库可一定要抓紧时间,县上决定北山通川河水利渠道工程在十月初种完小麦就要正式动工,集中八个公社的大半劳力参与,大约修三个月时间,其中就有你们公社。所以你们必须赶在三个月以内完工,不然,到时候你们水库工程的劳动力就全被拉走了,你们只有半途而废!”这是他在不能满足王东海迫切要求以后所尽的肺腑之言。
“三个月以内……”王东海惊讶得一下挺高了眉毛。
牛俊杰点了点头叮咛说:“时间不等人,你还是抓紧时间快想另外的办法吧。”
这时董旷明刚阅读完一份文件,便提过来热水瓶斟满两人面前的杯子,就走出了办公室。
这三个月的时限又形成一道难于突破的坎儿摆在王东海的面前,这使他不得不认真地考虑问题了,弄得一时间更发起慌来。他顺手在桌上的烟灰缸压灭了未着完的香烟,只好拿起草帽,暂时告别去另想办法。
牛俊杰露出遗憾的表情走出办公室,望着这位老朋友离去的高大背影,脸上的肌肉快速地搐动了好长时间。
王东海推起自行车不由得加快了行走的步子,出了县城一路上全处于一个极其难堪的沉思之中,其他的事情他都不想,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很快要找到一位水库的勘测设计人员。
他急急地回到自家的办公院,懊丧地卸下草帽撇在会议桌上, 一声不吭地走进张金斗正在打算盘统计上报数字的内间,倒出一杯水端回到外间的会议室,一屁股坐在桌边的板凳上,只管目不转睛地在喝水。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女人大声叫嚣着走进了办公院。
王东海只斜着眼睛朝门口一看,却是杨永昌的妻子周翠枝。她一见社主任就坐在一边唠叨地诉说梁洪发把玉米种在两家自留地界线的犁沟内,等于侵占了她家半行玉米的地盘,而梁洪发不听制止还恶口伤人,她要队上出面干预。
王东海听到这烦人的告状也有点上气,便皱紧眉头朝内屋说:“金斗,放下你手头的事,跟到地里去看一下,如果真的是梁洪发在犁沟点了种子,出苗后就让他自动拔掉,以后少占别人的便宜。”在王东海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一种很明显的厌烦情绪。
一向办事快当的张金斗答应一声,赶紧停住手下算盘的拨打,马上领着周翠枝走出了院子。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王东海一个人,他的脑子里不断在集结着一时难以克服的思想阴霾。显然他现在真的成了一只热锅里的蚂蚁,怎么也坐不住了,就急急地站起身将两手插在腰间,不由自主地在房间徘徊起来。有阵子就停住脚仰头望着屋顶在思索,有阵子就急得无法可使而声声叹息。就在他冷静地停下步子的时候觉得还是找个人商量一下好。忽然他睁大了眼睛: 去找公社的苗书记!
在王东海的印象中,一直感到苗书记是个政治嗅觉特别敏锐的人。去年的二月份,他在公社大会上就讲过“八字方针” 的公布,不但标志着“大跃进”的结束,也成了新的一个时代大转折的国策大计,并鼓励大家被“大跃进” 搞乱阵脚的农业生产从现在起就要尽快恢复。所以苗书记就把他们生产队作为了农业生产第一线的带头标兵。王东海也清楚他们生产队由于原来农业社突出副业生产的办社方针延续下来的农副并举形成重点不够突出的弊端,不时会影响一些干部思想的跑锚,或多或少地干扰着生产的正常发展。苗书记也了解这一点,就帮助他们从加强主观能动性上突出了前两句话,“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利用各种有利条件”, 搞活了工作思路,扩大了力量的来源,提高了办事速度。又从“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上指出了创业的途径,到今年春上很快地起死回生了一个撂荒三年的队办水库,获得了小麦庄稼的增产与丰收,所以他想从公社方面得到一些支持和帮助。
王东海推着车子一出办公院,几乎用了赛跑的速度朝古仓村赶去。这时候也快到吃午饭的当儿了,待他放下车子一走进公社大门的过厅,除了东边的信用社在开门办公以外,西边的办公室门上牢牢地挂着一把铁锁,他只好直接朝院子走了进去。这时,正由会议室散会出来的几个人都热情地与他打过招呼。他走进会议室,听见苗书记在康社长的房间谈论工作,便取下草帽,坐在会议室桌前的排椅上拿出烟袋一声不响地抽起旱烟。
但苗书记忽然揭起康社长的门帘,一看见王东海就热情地招呼着一同进了会议室东头自己的办公房间。
在苗养田这个较大的屋子里,陈设非常简单,这就使得张贴在墙壁上的横幅“慎独”二字格外显眼。这是前任书记古维新仿照三国时期曹操“衮雪”二字笔法的汉隶字体书写的,还算别有一番风韵。另外就是在后屋的靠窗处支着一张普通的单人床铺。
两人坐在办公桌边,苗书记一开口就问道:“水库协作的事进展怎么样?”还没等王东海回答,他又接着说,“但也不能放松秋田玉米的播种工作,这亩产400斤可是咱们全公社的目标位啊!”
“我就是为这个事来的,”王东海说,“如果今年的玉米再要遇到去年的秋旱天气,这400斤的产量就会变成一句空话,要解决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唯一的路子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把水库重修起来。而眼下我们却偏偏找不到这一类的技术人员,所以才来公社想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
“你找公社是来寻求这个门路……”苗养田听完王东海的话,这么自语似地重复一句,顿时就严肃起面孔,用两手撑起桌边站起身子,也不再多问一句话,只是极为冷静地在自己的头脑里寻觅起种种可被利用的那怕是一丁点儿的记忆和念头,结果却提不出任何一个线索,这才不由得替这位生产队长发起急来。他觉得不论暂时有多大的困难,必须要坚定信心,水库一定要修筑起来。他这样聚精会神地思索了好几分钟,转面望着这个一时受着困惑的生产队长,问道:“我想先知道现在你是怎样的打算?”
“我是怎样的打算……”一直在抬着头睁大眼睛等待对方回答的生产队长,也是怯生生地重复了这位党委书记刚刚提出的问话。
“对!”苗养田点了点头,仍旧一动未动地盯着王东海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的眼神里看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使得王东海在他轮廓显明的宽大脸盘上,更加重了那种严肃、认真的表情,并且是极为郑重地回答说:“我最根本的想法是要在‘八字方针’的精神下用一种快步子,尽早修起这座正规水库,起码要能赶上秋田玉米的后期灌溉。同样像九龙沟边的小麦那样增产丰收, 好给全县取得玉米收成做个高产表率出来!”
不料从王东海口里说出的这句话马上也使苗书记顿时变了脸色。他知道这是县委书记雷鸣远在县三干会上宣布过的话,而且还是他积极向王东海怂恿鼓动过的。现在他也同王东海一样有点发急了。
“你对修筑这个水库还有怎样的要求?”苗书记射出如同烈火一般的目光,好像是要点燃起王东海压抑在心头的那股热情燃烧得更加旺盛。
一听苗书记这句话,在王东海那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果真就燃起一种强烈的难以动摇的信念,表现出他极为坚定的态度和决心。他急切地挺了挺那两道粗壮眉毛,说道:“我对这个水库的最大要求是必须搞好勘测设计,达到国家的要求标准,然后按图纸做到正规施工,坚决保证质量,达到万无一失的程度!”他说完话还没缓过一口气,接着又急急地说:“就是眼下所急需的专业人员,县水电局却一个人也腾不出手。我打算去外县想办法,可外县却来咱们县借人,我不甘心就这么罢手!……”
“好!”这是苗书记在掌握了王东海的真实意图之后,发出第一个理解的字眼。他的整个容颜也因为这一个字的表达顿时变得开朗起来。于是他看着面前王东海正在期待的目光,也挺了挺他的两道剑眉,闪了闪那一对睿智而明亮的眼睛,坐下来不慌不忙地说道:“在当前到处都在大搞农田水利化的形势下, 想要在水利部门很顺当地邀请一位技术人员,恐怕很难有这种可能。看来得要用一种新的思路、新的态度和新的方法,去另辟蹊径了。”
“另辟蹊径是啥意思?”王东海偏起头一边问话一边思索着说。
“就是在正道大路走不通的时候去另找一条有利的小道走过去。比如说,在今年的四月份,中央发了一个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评反的通知,属于这一类人物的数量很大,包括了各个方面,其中肯定有不少藏龙卧虎正是你们能用上的人才。以此类推,还有其他方面在工作上犯过错误而闲置的技术人员,都可用来修筑你们这个水库。”
苗书记看到他的这番话一下点燃了王东海那本来就有的聪明过人的颖悟力,便进一步又说道:“具体地怎么去做,得按你们三家协作办水利的总方针来指导实际行动了。”苗养田稍微松了口气, 又紧接着说:“在你们的这个总方针里,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利用各种有利条件’这两句。在这两句话中最关键的是‘调动’和‘利用’这四个字。你们勤俭办水利的总方针是完全符合‘八字方针’精神的。如今的形势已经发展到了都在急于要多打粮食,都在急于要干出新的成绩的紧要时期。各地都按照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这句话,特别注重水利化建设。因此,这方面的技术人才就变得非常匮乏。至于技术力量县上无法解决,可以用‘调动’和‘利用’的办法另找门路!特别在这方面要能够思想开窍,多留点神。你们缺的是从事技术工作的脑力劳动者,但有的单位却缺乏体力劳动者,这上面也可以用搞协作、打变工来互相转换。也可以去省上找找门路,那里毕竟机关大,人员多。但也不要只局限于水利部门,例如农业学院的水利系也可以作为求援的对象。除此之外,当然,你们总方针中的‘积极因素’是多方面的,不要只想着去钻一个死胡同。”
这时,王东海就马上想到他们队上现有的人才梁毅诚,于是眼前顿时就豁然开朗了。这促使他对解决当前的问题充满极大的希望,便用感激的眼光看着这位顶头上司并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神情,畅快地说道:“苗书记,你的意思我已经全领会了。你的话真给我的思想开了窍,我的心里也全亮堂了。”
苗养田也便站起身,他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鼓舞的力量,并以镇静的态度从容不迫地又说道:“好,我知道你是个具有惊人的开拓力和敏锐智慧的人,但也不要忘记处理问题的灵活性。比如有些技术人员由于家庭困难脱不开身,如果你能想办法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解决一些口粮之类的问题,他不就也会想办法跟着你来了嘛!”
王东海深深地点了点头,由于他内心的兴奋神情起了很大的变化,一出公社的大门,就蹬快车轮朝自己的村子跑回去。
一路上,王东海满有信心地想到要去找一找省城水电勘测设计院的工程师邻村的雒尚文帮忙,但却因为他出身在地主家庭,想着想着就一时忧虑起来,直到进了家门坐到上房的太师椅上还是愁眉不展。
这时大儿子也放学回家。因为王大洲已经知道三个生产队联合修筑水库首先遇到的难题,两天来一直是急父亲之所急,现在正好是个说话的机会,就顺便问起了这桩事情。
父亲也便坦诚地告诉了邀请水库设计人员及求公社苗书记的事。
“苗养田书记的话你可要认真的听取,我听别人说他和古维新书记一样在工作上是个强手,因为他俩的思想、作风比大家高一筹,往往成为少数派。但是真理有时候就在少数人手里。你按他说的办绝对没问题!”王大洲一开始就这样规劝自己的父亲。
“因此 我按照他的意思想来想去地就想到一个能帮忙的人,”王东海看到面前的大儿子一下睁大了眼睛,便接着说,“这个人就是北斗村的雒尚文。旧社会我给他家拉长工,那阵子他在县城上中学,家里常让我去给送粮送东西,他也常托我办事。后来他到北京上了大学,解放后回省城,在水电勘测设计院工作。去年夏天他娘二周年忌日回家特意来看望过我一次,现在我想去求他帮忙,可他的家里是地主成分……你说能不能去找?”
王大洲稍微想了想便说:“雒尚文本人是个知识分子,是国家干部,地主成分与他爹有关系,但他爹已去世多年啦。像雒尚文这一些人毕竟是有学问有技能的,能适时地把他们的特长用在社会主义建设上,何乐而不为呢?你应该具备这一正确的看法。”
王大洲是个非常稳重而时时处处都注重讲求道理的青年教师,在他的身上更使人佩服的是那一对敏锐的眼神每时每刻都在透露着别人很少有的才思与机智。因此他的话就使得自己的父亲不能不认真地进行思考了。
王东海又是心有余悸地抬头说:“前些年农村的事好办,可现在你一步走不好就要变成右倾,所以现在做事就得格外要讲革命原则……”
王大洲对父亲说的这种时代意识也毫不含糊,他觉得对一些事情也不能硬给自己套上本来就不是问题的枷锁而不能变通, 来影响事业的成功,便又急急地讲起道理:“你总是容易单方面地只记个革命原则,但革命的原则性还要与斗争策略的灵活性结合起来。一切事物都是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的。你讲革命原则永远是对的,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事实是什么呢?是我们所需要的技术人员手头没有。解放以前够得上贫雇农的子女就无法上学,现在有知识、有技能的人大多家庭出身不太好,但家庭出身还得要看本人的表现。我们党有一个原则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如果一味地考虑家庭成分就很难办成事情。所以革命原则性和策略的灵活性要结合起来。雒尚文是咱们国家单位的干部,为什么同是国家的生产队就不敢利用他,我想你为农业生产的事找他,可能有人也会说三道四,但这又能算个什么问题呢?给你能算上什么搞反革命活动?问题是你自己首先要正确对待,‘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嘛!”
大儿子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接着继续开导父亲说:“今年的三月份,国家科委在广州开会,陈毅陈老总受周总理嘱托在会上讲话,特别强调说我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已经是社会主义的、人民的知识分子,是国家的主人翁。这种说法后来就成了知名全国的‘脱帽加冕’……”
“脱帽加冕?”父亲睁大眼睛不解地问道。
王大洲随即解释说:“这里说的冕就是古人的礼帽。这话是说卸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给戴上劳动人民知识分子的礼帽。现在还有什么不敢找他的?”
接着,王大洲又对父亲说了些安慰开导和充满希望的鼓励话,王东海的眼睛开始闪起喜悦的亮光,显然他已经兴奋起来,便温和地说:“行,就这么办!”
王大洲看到父亲主意已决,最后又叮咛说:“去那里一定要注意原则性和灵活性的结合。不要只顾革命的原则性,不考虑灵活性,而失去该到手的机会。我现在就去找雒耀文,问一下他哥的家庭住址。”
“好!”王东海痛快地答应一声,接着又说:“明天早上四点钟我就出发,要是有人问,就说亲戚有急事叫走了。”
说完话,他就拿上烟锅去了办公院。
王大涵去北斗村见过雒耀文回到家里,一直等到很晚才回家的父亲,给了一个只写着雒尚文单位地址的条子,至于他的家庭住址因为兄弟长时间不便联系,只听说搬了家,具体地点也不得而知,王东海决定先去找到他的单位再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