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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痛心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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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礼送出王东海回到校院刚是上了第四节课的时候,因为周辉与田正茂的班级分别是音乐和体育课,周辉来到田正茂的房间,便又拿起那份已经誊抄好的人物片断,就急急地专心默读下去----

    时间:1960年春天

    内容:抗争批判会

    金牛大队的党支部书记田旺权吃过午饭,就去参加大队的干部会议。驻队干部李泽人和田增光坐在办公室议论县上要来检查公共食堂的事宜己经多时了。

    于是田增光一看到刚进门的党支书就首先开口说:“刚才我与老李同志作了商量,为迎接县上这次对公共食堂的检查,咱们必须做到一鸣警人,拿出这三个月节约的余粮来……”

    田旺权一听就黑起脸,撅着嘴显出没好气的样子打断大队长的话语说:“这三个月正是艰难的粮荒时期,每月社员的口粮已降到12斤,还能节约出余粮?除非你去说假话!”

    驻队干部李泽人一听顿时就吊长了脸。他有三十六七的年龄,一副中等个头,留着一顶与乌鸦翅膀一样黑油油的偏分头,白净的三角形长脸上虽然显得颧骨高了一些,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只直楞楞的鼻头,再配上那一对尖长的耳朵,十足地表现出他是一个极为聪颖的伶俐人。在从过去大办诗歌乡的驻队工作没有取得多大成效的懊恼中,这次特意把田增光和陆京生看为自己的亨哈二将,一心想出风头,打算在全县要取得一个轰动效应。

    虽然三个人这会前闪电式的碰头以田旺权的表态泼了一盆冷水,紧接着陆京生领进正在谈笑风生的三位生产队长又给会场带来新的活气。大家习惯性地坐在靠墙边的几个凳子上。直到快开会的时候,第一生产队长陆大勇才满脸大汗地跑进了会场。

    田增光声音爽朗地一宣布开会,就详细地讲说了迎接县检查团的一应准备事宜。接着李泽人又苦口婆心地作了强调,并放话各生产队长要从大局出发,想方设法,张贴出自己队节约办食堂的有关数据,展出近一个月节约的现成余粮,要大张旗鼓地树立起金牛大队在全县的声望。

    这四位生产队长沉默着脸色听完这一惊人的安排部署,都感到是‘老虎吃天,没法下口’。但经过驻队干部的又一番天花乱坠的动员讲话,前面的三位队长只是态度暧昧地说了些模棱两可的应付话,却使田增光和陆京生有意地听出一丝顺应大队安排的意味,两人便露出有机可乘的满意微笑。李泽人立即对这三位队长的表态大加赞赏,只有田旺权板着面孔坐在一边不动声色。

    最后一个明确表态的是一队队长陆大勇,因为他性格耿直,常是等别人发言之后自己只简单的做个肯定与否定的表态,虽然也只是一两句话,也常是既观点明确,又是非分明。但今天他的表态却反常地并不是以往那么简单,而是更为直言不讳:“从自然灾害的连年发生,成片成片的庄稼地干旱无收,今年的粮荒更加严重。每人每月12斤的口粮,已经逼得社员跑进深山用衣物换取粮食。当前的头等大事应该是脚踏实际地搞好生产自救,按照国家规定把“十边地”种好。上午我们队就沟边、塄边、窖边、墙边、房前屋后等能夠利用的闲空地方又作了一次见缝插针地扩大确认,到中午就出现了男女老少用家里的井水在点种水窩玉米的繁忙情景,大家都是劲头十足。” 因为陆大勇上午也听到大队干部有了扣发牲口的饲料来充作公共食堂节约粮食的风声,此时就毫无顾忌地多说了几句:“我觉得现在咱们不管是大队干部还是小队干部都得把社员的利益摆在第一位,先让人吃饱肚子,让牲口不再挨饿。对一些根本办不到的事就不要去胡乱折腾了。”

    大队长田增光一开始对今天的会议还是充满一定的信心。他按以往陆大勇的会议表现,认为只要掌握好其他三个生产队长的发言能顺应大队的意图,就会对陆大勇产生一定的影响和制约,使其跟着做个简单的表态就大事已然。但今天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不顾场面地放起冷枪。所以从陆大勇一开始发言,他就一直在不耐烦地翻着白眼,直至最后打断这个队长的发言,便抢白似地说:“咱们大队四个生产队所办的四个公共食堂在全公社还算是比较好的,都能使社员吃得饱,吃得好,吃得干净卫生。今年春季国家的返销粮再没有增加,所以从咱们自身就要提倡节约粮食,这是自然的事,也算是当前的大方向。”

    “对,节约粮食不光是讲在口头上,还要有更具体的做法才对。” 陆大勇也是抢白地说,“至于其他的胡乱折腾都是靠不住事的……”

    由于李泽人已经知道社员对公共食堂存有看法,眼下又听到陆大勇如此说,气得一时怒目横睁,但却再讲不出能服人的道理。还是陆京生脑子灵,他滴溜了一下那一对黑眼珠子,故意打断陆大勇的发言,显出和蔼的态度开导似地说:“像你说的那些具体做法,如报纸上说的玉米芯人造肉丁,小球藻之类的代食品,做起来也不是一声就能够哭出眼泪的,咱们没有这个条件也只有暂时置之高阁了……”

    陆大勇料到年轻会计必然要高谈阔论一番,就直接插话说:“我说的是咱们能做到的。太白生产队同咱们连畔种地,两个队都喝的是玉米面糊糊,可人家的碗中还有萝卜丝作补垫,而咱们的碗中什么都捞不到。去年落了一场罕见的雷阵雨,人家就抓住未出苗的玉米地日夜抢种白萝卜,虽然后来也因干旱没有长得很大,只因为种植面积大,产量却不少。今年春天人家安排人力到处采摘榆叶、榆钱和洋槐花合面代粮食用,可咱们干瞪着眼睛只等天降了透雨才种植庄稼。到现在雨没等来,却别出新裁地要求公共食堂展示节约的粮食,谁能做到!” 陆大勇竭力要代表群众讲话,他这个人此时此刻就没有其他的心眼。

    坐在一旁的田增光更加着急起来,他在陆大勇所叙述的事实面前,已经觉得不论谁的脑子再灵活,口齿再伶俐,话语再巧妙,所说出的道理都会是苍白无力的。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把会议讨论的动向维持在公共食堂节约粮食的正题上。他的策略只能是说服这几位生产队长,最后照例搬出了驻队干部李泽人作亮牌讲话, 但陆大勇依然坚持着个人的意见。

    至此,在座的大队干部几乎产生了对陆大勇是个绊脚石的一致看法,也都认为不拔掉这个眼中钉,他们今后施乖弄巧的那一套就不好再搞下去。但此时此刻的陆大勇却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约而同的惶恐力量已经当然地给他埋下了一桩人为悲剧的伏线。

    一直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陆大勇说话的陆京生,感到大队已经作出决定的事,还能碰上这么死认真、死钻牛角的人。于是挺起胸膛又开导似地说:“我说大勇老弟,不要一个劲地光往死胡同里钻,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复杂的,曲折的。种萝卜是去年的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他希望陆大勇不要把这个问题再说下去,最后又强调了一句“这公共食堂办到今天这个程度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对,在这严重的自然灾害中公共食堂能坚持两个年头也真算是不错了,虽然也存在一些缺欠或不足之处,现在我们还是要很负责任地继续办好,不能节外生枝地去挖它的墙根。首先一条就是必须保证大家吃饱肚子……”

    一直在对陆大勇动着脑子的田增光忽然眉头一挺,不等陆大勇把话说完就机灵地笑着插话问道:“你是说当前公共食堂还存在一定的缺点和问题?能不能说明白点!”

    陆大勇接着就把刚才的话引申下去说:“讲明白一点就是因为现在的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所以干与不干,干好与干坏都能进食堂吃饭,至于田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不好,将来的收成多不多,上心的人就不会有多少了,这就要特别引起大队和小队的注意。”

    陆大勇毫不隐晦地这么作了回答。田增光又是不在意地问道:“你看还有什么新的情况需要注意?”

    “噢,还有个新气象----‘十边地’,”陆大勇伸出食指点着说,“我真是没有想到社员对‘十边地’有那么大的兴趣,那么大的热情和积极性,虽然都是小块块,一绺绺,肯定多打粮食!”

    “这是为什么呀”田增光好像是随意这么问了一句。

    “我想这‘十边地’是国家无偿分配给社员的,完全体现了个人的支配权和收获权。

    但在陆大勇说这些话的时候,却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处境,直到看见田支书射来一束使他警惕的目光,又没来得及琢磨其中的含意,田增光就马上又反问道:“依你这么说,那现在的农业生产也该体现你说的个人支配权和收获权,社员才能有兴趣,有积极性把粮食生产搞上去?”

    “是这个道理。要真正地务好庄稼多打粮食,只要国家允许,当然这样做就更好了,” 陆大勇仍是一本正经地说。但他到此时还是没有意识到大队长的反问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

    到了这个当儿,驻队干部李泽人很快便与田增光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眼光。接着又不露神色地动员大家说:“陆大勇刚才针对县上检查公共食堂的事谈了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其他几位队长也可以就这个问题畅所欲言地谈谈个人的看法!”

    另外三个小队长在左右相顾中,无形中由田支书那副极为冷酷的面容及高度凝视的眼神,好像领略到什么地都没有动嘴说话。唯有陆大勇因为没能注意到这一点,仍旧显出一种诚恳的态度正要说话时,才发觉田旺权的眼色,就也再没有开口。

    李泽人一抓住这个机会就颇有胜算地扳起面孔,态度严肃地望着大家说:“陆大勇刚才的发言属于严重的政治问题,是个方针性的错误。他大肆宣扬农业生产应该体现个人的支配权和收获权,这就是在提倡已经被批判多年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风那一套,是在明目张胆地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是公然地宣传要用资本主义去占领社会主义阵地。他说现在的公共食堂存在缺点,这是一种最恶毒的诬蔑。大家都知道今年以来一直在颂扬‘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陆大勇却说公共食堂必然影响社员务好庄稼,必然影响粮食收成,其目的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说到这里, 李泽人一眼看到田旺权已经作出抢口插话的举动,便在他表示阻止手势的同时,故意放大了声音,“我们现在的工作方法仍然脱不开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对陆大勇这一系列右倾言论必须进行大会辩论,对这种敢在会议上大放厥词的人不给点苦楚尝尝,党在农村的一系列政策还能贯彻执行下去么?” 李泽人将其异常严厉的目光落在大队长田增光的脸上,说道:“你们考虑一下,该怎么办?”

    当然李泽人是故意怒冲冲地这么说,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他已经非常生气,似乎要用这种手段来煽起大家对这个生产队长的反对怒火。这时, 党支书田旺权完全明白了这位驻队干部内心最隐秘的意图,他还是在默默地冷眼旁观着年轻大队长下面的表现。

    会场由于李泽人说话的语气和表情的变化顿时紧张起来,特别是几位生产队长恐惧得不敢呼出一口大气。

    田増光却完全理解驻队干部这种别人无法注意到的目光的赐予,当即与身边的陆京生小声嘀咕几句,又望着田旺权做了使人无所理解地点头动作,就在田支书还不明其意的一瞬间,马上站起身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发愣一时的陆大勇抢去了话头:“刚才,我是在会上当着大家的面谈了自己的看法,这有什么错?你们却不断地用反问让我说出你们想要的话,好给我戴起大帽子,有点太不仗义了吧!这算什么本事?”

    田增光听了陆大勇的反驳,只显出一副极为冷酷的面孔说道:“鉴于第一生产队队长陆大勇因犯方针性的政治错误而不思悔改,仍然强词夺理,大队决定,晩上就召开辩论大会,以正视听。”他说完话看到李泽人在微微点头,才松一口气地坐了下来。

    陆大勇听到这个决定,他觉得自己只是实实在在讲出些都占一定道理的话,就惹得几个人这么反感他,这么痛恨他,一时也奇怪现在的生产队长还是这么难当,禁不住低下头在自己的内心思索起来。

    田旺权这时才明白过来他自上任后时时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使他很快将刚才的沉默代之而取地变成了怀疑和忧虑。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按照老支书陆鸿升生前的交代是要保护陆大勇,要让他把这个生产队长一直当下去的。但刚才田增光竟马马虎虎地作出大会辩论的决定,他就打算马上站起身公开否定这一决定,但一想到自己的意见只能占三对一的比例,仍然会被强权霸道的驻队干部当场否决,便有意先息事宁人地忽然变换了一个方式,从陆大勇不该有这样的议论为发言理由,以认识性的缺点给驻队干部一个台阶来挽回事态朝不好的方面发展。于是便大声说:“大勇,你说的有些话因为没有说好成了一种胡涂认识,要知过必改,现在自己作个解释,接受大家的批评指正,以后说话注意点……”

    但是,年轻气盛的田増光完全明白党支书说话的目的是为陆大勇开脱。他也知道不在众人面前给陆大勇使出一个丢人现眼的绊子,他就不会老实起来。所以他马上打断田旺权的话,接着说:“陆大勇所犯错误的性质,已经不是用开展批评能够解决得了的。”因为打去年以来发生在陆大勇身上的一连串公开扺制大队的事件,使这个年轻的大队长心头的无名孽火马上就熊熊地燃烧起来。

    这时侯,陆大勇的思想和情绪才被一种激动与恼怒紧紧地攫住了,以至他严肃的脸膛涨得通红。他想着,这几年自己全身心地把整个精力都用在生产队集体的事情上,每天都在起早贪黑地用尽心思,总怕有什么不利于社员的事情发生。就刚才的话语也只是随意就事论事地讲讲道理,就宣布对他要进行辩论,他怎么也想不通,一气之下猛然站起身,气愤地说:“现在我才清楚地看到你们动用手中权力的真实面目。我说话的本意全被你们歪曲了,篡改了。会议这么开下去还有什么真理可言。好,我同意与你们进行辩论,就当着全队社员的面,摆一摆你们的真实嘴脸,看一看你们是怎么样让食堂节约出粮食来?”

    说完话,陆大勇掀开凳子,大步走出了会议室。

    陆京生等陆大勇走远才说话:“太嚣张了,陆大勇这个剌儿头不拦一拦,大队的工作就很难搞下去。不管他有意无意,只要表现出反上的动向,就给他开群众会,杀鸡给猴看!”

    李泽人看了看手表, 立即摆出一副凌驾于上的架式抬高头说:“事不宜迟,现在是五点多钟,打铃收工,马上召集大会,对这种人,对这种论调丝毫不能让步!”

    但大队长田增光却闭住嘴一言不发。对陆大勇刚才明确点出的辩论题目,他明白除了打算用扣发牲口饲料作假以外,四个队的公共食堂就没有节约一颗粮食。所以他只考虑把刚才会上给其上纲上线的名目都要当作发生的事实都要全部讹在陆大勇的头上,并要坚决撤销这个生产队长的职务。

    田旺权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随即发言说:“对陆大勇的态度必须慎重对待,他的阶级立场没有问题,不管说什么话,最大也只是个认识上的问题,也只能在干部会上进行一下批评教育……”

    李泽人压根儿就是个拿不住的人,不等党支部书记把话说完,就强硬地插话说:“他属于政治问题,是方针性的错误,这同右派言论没有两样。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决不能手软。这个会议就由党支部主持,其他人进行强硬发言。”

    “我还是这个意见:即是陆大勇说错话也不够上大会的条件,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应该先看实质问题。去年他利用晚上对设定的玉米‘卫星’ 田进行砍剁间苗抢救,当时大队按破坏事件报案,结果他动了手脚的20亩玉米地比生产队务作的20亩多收一倍的粮食。今天这个事能不能再深入研究一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确实。不然,会议中途发生逆转,如何收拾场面?我总觉得陆大勇即是真的说错话至大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应该按毛主席提出的‘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行事才对,况且他并不认为是自己说错话,而且坚决要在社员大会上辩论个你错我对……”

    田旺权的意思还没有表达完全,就被李泽人不耐烦地打断了:“近几年我们在工作上一直坚持大鸣、大放、大字报和大辩论的‘四大’方法,有错误就要批判,是毒草就得进行斗争’,不用多说了。开展大辩论,进行大批判这也是当前行之有效的一个主要的工作方法,你有个人的看法,就让大队长出面主持会议!”

    李泽人说完话,田增光并不是精神抖擞地表示同意。以往他认为主持这一类会议,才能树立自己对社员的威慑力量,最能提高自己的威信。但今天他总感觉自己并不那么有底气,即使会场虽有驻队干部坐镇壮胆,也难保证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发生。

    终于这个强行的决定使田旺权完全清醒了过来,他不能让这个不顾一切地敢讲实话的年轻庄稼汉去站在群众大会上任人叱责。他被一种苦痛的思想压抑着低下头迅速地作了一番思索,认为自己这个党支部书记,应该时时处处按照党的政策办事,起码不去干伤害党的威信的事;对陆大勇这样的生产队长应该想尽一切办法给予保护,怎么也不能放弃这个应尽的职责。于是他鼓起最大的勇气提议说:“党支部既然是人民公社的一级党的基层组织,能这么当摆设地对待吗……”

    田旺权义正词严的话只开了个头,就被还不是党员身份的李泽人省悟出自己的安排不当。此时他也感到从陆大勇离开会场的架势看,不能不想到晚上的会场就不会发生很难应付的波澜,便指示大队长田增光散会后马上作一充分防范的对策与布局。

    晚饭后,金牛大队的社员大会就在办公处前面的大场地召开,四个生产队的500多口人差不多来了多一半。由于时间的特殊,满满一会场人没有一点往常那种乱哄哄的说话声。大家都不知道这个紧急会议到底是要干什么,只从几个大队干部严肃的脸部表情上,可以觉察出肯定是有着很不寻常的原因。

    田旺权和田增光站在前面放着热水瓶和搪瓷茶缸的简单的桌子边,李泽人和陆京生坐在一边的木凳上。

    在会场早早挂上的汽灯光线的照耀下,会议主持人田旺权的脸色是苍白的,但态度是镇静的。他用一种忧郁的眼光扫视了会场一周,声音平和地说道:“社员们!最近几天各小队开始安排开垦种植‘十边地’的工作,由于大家对其中的条规还不太了解,就产生疑问,说些自己拿不准的话。一队队长陆大勇就在今天大队的干部会上说是‘十边地’ 能够体现社员的支配权和收获权,能够提高大家的兴趣和积极性,并提到大田生产只要国家允许,也可釆用这个办法。还说办了两年的公共食堂也暴露出了一些缺欠与不足。但陆大勇不认为他说的这些话是错的。所以大队决定今晚召集一个辩论大会,希望大家积极参与发言,认真分析问题,明辨是非曲直,也可对一些错误的言论进行和风细雨地批评指正……”田旺权在列举陆大勇的原话时声音故意放大了许多,他知道这可以使群众听明白陆大勇到底说了些什么,能有一个公正的看法。接着,他伸长脖项用一种忧郁的眼光在会场认真地轮番寻找了一阵,最后将注意力锁定在坐于会场中间位置的陆大勇身上,说道:“大勇,你就站到前面来,先向大家说说你的观点和意见吧!”

    “我干嘛要站到前面去?” 陆大勇仍旧坐在一块砖头上,穿着去世父亲留给他的由三片粗布连缀成的旧汗褂,显出悻悻不乐的态度,脸色顿时变得发黑。在这个会议上,他估计田支书一定是代表大队一伙人的决定说话的,只是抬一下头这么抵制似地说了一句。

    “站在前面说话便于大家都能听到……”田旺权仍然用平和的语调提示性地只说出半句话,就被陆大勇的话打断了:“我又不作报告,为啥要站到前面去?那是批斗‘四类分子’站的地方。难道我还能忘了我是个贫农的儿子?”

    陆大勇的态度异常强硬。此时他心里明白,对共产党他们一家人只有感激,他从来不使坏心眼,压根儿也就什么都不怕。况且去世的陆支书和现任的田支书更是他所信任的人,所以才敢率直地这样说。当然他的话绝对不是说给田旺权听的。

    接着,他又表明自己的态度说:“我就是要站在社员当中要同大队干部辩论一下公共食堂当前能不能节约粮食,又用怎样的办法去节约粮食的问题。也要辩论种好‘十边地’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不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的问题……”

    就在大家都挺认真地听着陆大勇说话的当儿,田增光却大声喊叫地当众抢白起来:“你连毛带肉是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大队长一边生气地说着,一边站到主席台的桌前,“你完全忘记了你是个贫农的儿子,敢在大队的干部会上任意散布右倾言论,胆敢用诬蔑公共食堂来反对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就是三面红旗中的一面红旗,你知道这个言行的罪过吗……”

    “我只知道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为巩固人民公社必须办好食堂。”陆大勇顺着大队长的话茬大着声音说道,“从今年的三四月份起,在全国的报纸上都刊载这一类文章,所以在下午大队讨论这个问题时,我就发言说咱们的公共食堂迎着自然灾害能坚持两个年头也算是不错了,虽然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我们还是要更负责任地继续办好,尽量能让大家吃饱肚子。大队长要我把话讲明白,我就说了因为食堂吃饭不要钱,干与不干,干好与干坏都能进食堂吃饭,这样就形成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不好,将来的收成多不多,上心的人就不会有多少了,这就要特别引起大队和小队的注意,这话我说错了吗?按照大队安排今晚是开辩论会,刚才大队长把公共食堂作为第一个问题提了出来,说我是用诬蔑公共食堂来反对人民公社,这纯粹是一种胡说八道。那么在下午的会议上大队干部对公共食堂又是怎样的态度呢?据我知道,因为县上要对咱们的食堂进行检查,按理说大队的干部就应该对这三个月社员口粮已降到12斤所出现的大多人去深山用衣物换取粮食,有些人已经寻找野菜野果代食品的实际情况作个正确的反映。但大队干部却决定在县上来人检查时要一鸣警人拿出三个月食堂节约的余粮表明是他们管理有法,并在会上布置各生产队长要张贴出自己队节约办食堂的有关数据。上午就有人传出消息说大队要用扣除牲口饲料来冒充是食堂节约的粮食。当时我就提出不能节外生枝地去干挖墙根的事。我希望今晚先就这个问题当着全大队社员的面进出行公开辩论。”

    陆大勇的话说完之后会场显得鸦雀无声,但在一阵汽灯单调的霍霍声响了一阵,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发言。陆大勇又说道:“这是不是一种骗上瞒下的造假阴谋?我的意见先由大队干部做一个‘是’或‘不是’的表态,再针对这个结果分别开展辩论?”

    看来在陆大勇的强逼之下,大队干部用事先布置好的天真策略完全失灵了。就在会议主持人田旺权还没有确定表态的情况下,驻队干部李泽人看到这种收不住口子的局面,预料到陆大勇的话锋已直接剌到几个大队干部的疼处,他只有用先发制人的态度出面说话了:“不管陆大勇在如何理直气壮的进行辩解,又用‘是’或‘不是’在玩什么把戏。这部是个严肃的问题。能代替他散布要走资本主义的单干道路那么严重吗?大家想,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也跳出来散布反动言论,我们在坐的人能答应吗?”李泽人最后这一句话说得特别响亮而有力量,看来他确实是在有意发火了。这使得他胀得通红的长脸更为显长,两只本来发尖的耳朵也变得出奇的突出了。

    接着田增光又像喊叫一样地说道:“社员们,大家不能去单方面地相信陆大勇那种花言巧语的狡辩,对陆大勇这种右倾言论我们不能坐视不理!要站出来对他进行彻底的批判!”

    在场的人看见大队长最后作出向前划动的有力手势,已经过事先打了招呼的几个民兵社员霍地站起身,蠢蠢欲动地表示出想走过来的样子,虽然被民兵排长田振岐作了阻挡的表示,但已经开始警觉的陆大勇却没有料到会场的秩序突然发生如此的变化,他马上转过那副高大的身躯,紧紧攥住一对粗大的拳头,怒目瞪眼地望着这几个青年气势汹汹地大声喊道:“你们想干啥?都想把水搅混?谁敢逼近我一步,这两只拳头就马上让他脑浆迸裂!”

    在陆大勇的说话中只举起一双铜锤似的拳头在眼前晃了两下, 就使得他特有的虎背熊腰的身影显得更为雄壮。他的面孔全变成一种铁青的颜色,因为生气而鼓大的眼睛放射着愤怒的火焰,露在汗褂外的两只胳膊的肌肉结成一个连一个的硬块。显然热血在他所有的血管中开始沸腾起来,一时间,他真的成了被围困在绝境的一头发疯的雄狮,只要那一方稍有动静就会立即冲过去发起攻击。这种怕人的架势看得会场的社员都惊呆起来。

    这几个站起来的青年因为小时候在惹是生非中都领教过那双拳头的威力,现在又听了那种气冲牛斗的话语,只在田振岐的示意下一个个心惊胆战地坐回到原地。

    田増光一看眼前的现状,更显出愤怒的表情对着陆大勇说:“真是一块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现在大家一起呼口号!”接着他一边伸出拳头一边领着喊道:

    “坚决拥护社会主义!

    “坚决捍卫人民公社!

    “谁要反对党中央,就坚决同他斗争到底!”

    虽然跟着呼口号的只是少数人, 但也形成一定的规模,造成会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致使好多人胆怕地变了脸色。就在大队和驻队干部几个人的脸上刚显露出得意神情的同时,会场却突然形成一片可怕的死寂。

    这时候, 陆大勇是同自己的黑媳妇站在一起的。汪黑妞已经觉察出开始的辩论会很快地经由批判会转升为喊出口号的斗争会。她怎么也不甘会出现这种作法,便小声说:“咱们也呼口号!” 便霍地由丈夫的身边站了起来,接着就举起拳头大声喊道:

    “八字方针,光芒万丈!”

    “大办农业,大办粮食!”

    当第三句妻子还没有振臂领喊,陆大勇就紧连着高呼:

    “谁敢弄虚作假欺骗群众,就砸烂谁的狗头!”

    汪黑妞感到丈夫喊出了最得劲的心里话,她呼应的声音就更高亢、更响亮了。

    这虽然只是两个人单调的一喊一呼,但却由于会场氛围的寂静而清晰地响彻四方,并且显示出一种催不倒、压不垮的正义力量。

    这时,田旺权主持会议的思路全被打乱了,不过会议开始陆大勇一段为自己的辩解及对大队干部弄虚作假的揭发议论伸张了他的仗义心态,只想往后顺乎所以地宣布散会就是了。

    这时陆大勇花白头发的母亲坐不住了,她一抬屁股站到儿子身边,用颤巍巍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辩解道:“我大勇人老几辈都给人拉长工、打短工……自从来了共产党,一家人有吃有穿,只有感谢共产党。我二勇争先参军去边疆抵抗印度佬……”这时他的母亲激动到了极点,大睁着含满泪水的眼睛,几乎哭出声来。

    田旺权不想多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皮,在冷静地注意整个会场的变化。

    “娘,不要对他们说这个,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有反对共产党,也没有哄骗社员群众,二勇在西藏前线负伤立功,咱没做亏心事,怕啥!” 陆大勇用极其洪亮的声音执拗而有点挑衅地说着,顺便将两只大手用力地向头顶一扬,显示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这一下气得田增光打了个寒噤,便用手使劲拍着桌子说:“你还不看你是个什么货色?竟敢散布单干言论,诬蔑三面红旗,真是顽固透顶!必须要进行批判,斗争到底!有胆量就站到台上来!”

    此时由田增光气得通红的脸色和两只眼睛迸射出怒火所说的话语,一下撞痛了陆大勇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使他当下就起了一阵可怕的战栗。但他却很明白:自己就是说了别人不敢公开说的心里话,就蒙受了如此冤屈。于是,一种憎恶与愤怒马上占据了他正在加快跳动的整个心房, 接着就用他强有力的臂膀掀开坐在前面的人,抬起两脚要上台当面给大家讲说清楚。但母亲却死死拉住他的衣角,妻子也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后腰阻止他的行动。但是愤怒得发狂的陆大勇一把推开母亲的双手,又将自己的妻子推倒在一边的人群之中,一面朝前大跨步子一面用轰雷一般的声音大喊道:“你们硬诬蔑我是反动言论,我就敢上台揭露你们的胡作非为,让大家看一看谁错谁对!”

    此时,全场的人又一次被陆大勇的动作惊呆了,因为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使在场的人看得瑟瑟发抖。

    田增光不知所措地朝后退了两步。田旺权看到李泽人起身要走上讲台来,马上跨步到会场中间用身子堵在陆大勇的前面,严厉地斥责道:“大勇,还不退回去!”

    陆大勇终于被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拖到一边去了。

    不料紧张的神情刚渐渐平静下来的年轻大队长,却抢步过来站在讲桌前大声宣布:“鉴于第一生产队队长陆大勇所犯的错误, 现在宣布撤销他的生产队长职务。”

    就在满腔怒气的李泽人已经站在讲桌摆出一副凌驾于上的架式正要开口讲话的时候,在会场的两处地方却发生了两名社员因饥饿晕倒所引起的一时混乱中,田旺权借机大声宣布散会。

    等会场的人散去之后,会计陆京生指挥几个社员将前面的桌凳搬进办公处内,就锁上门紧跟着田增光很快离去了。

    民兵排长田掁岐与暂未离去的几个社员谈话回头来到办公处,对也被拒在门边的田书记说:“大家议论刚才你借故宣布散会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会议继续这样开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谁愿意公共食堂这样让人饿着肚子去节约粮食?会议最后肯定是被砸的结局!”

    田振岐是个中等身材,相貌堂堂,敢作敢为的刚满30岁的庄稼汉。他同陆大勇一样是陆鸿升信得过的人。

    “但是会议还没开完,混乱中陆大勇就被抢先撤销了职务!” 田旺权在懊悔中变成一种遗憾的口吻说。田振岐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专门来找党支书的, 他说:“陆大勇被撤职并不能满足群众的心愿, 他在大队会上的发言我不清楚, 但从你在社员会上的开场白可以听得明白陆大勇只是说了些事情的现象,分析了其中的积极意义和不足之处,但绝对没有反对党中央的右倾言论。也是因为他没有这个动机, 不存在这个阶级根源,我认为他还是咱们人民内部的一个分子。退一步说,大不了就算个人民内部矛盾的性质,去年大家也都学习过毛主席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也知道处理的公式是‘团结----批评----团结’,就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对他进行批评,再达到新的团结。这也是解决咱们社内问题最好的方法。怎么能把他看成有那么大问题的人, 还强行撤了他的职 ?这不是在胡闹吗?”田振岐接着又加了一句:“我看这是在排除异己?”

    因为田振岐的心里明白,今年春上李泽人由先搞诗歌村到转变成抓农业生产的驻队干部不几天,因赵鸿升患病,补充了两名年轻的大队干部, 由于他们年轻气盛的好强性格, 加上县里下来的驻队干部的大力声援, 平时说话做事总想占有强势。队上的大事小事都得顺从他们的意愿。一向性格正派、为人耿直不阿的陆大勇必然就成为他们排斥的对象。

    田振岐把这个意思讲给书记田旺权, 田旺权也感到应当打开窗子说亮话。尤其在当前大搞“卫星”产量形势的风头上,由于大队年轻干部所谓的审时度世,思想作为总是处于上风,使咱们-时变得很难抵制。原先由你、我和陆鸿升老书记组成的党支部今年春季才吸收陆大勇成为预备党员。在这方面党支部的作用总是不好最大发挥,眼下老支书的去世, 陆大勇已被田增光硬性宣布撤销了队长职务。现在连个正确认识陆大勇问题的党支部会议都不好召开……”

    “那今后怎么办?”田振岐斩钉截地睁大眼睛生气地问道。

    “今年自然灾害已经是连续发生的第二年了。我们农村人民公社的基本任务还是以多打粮食为基本。在这个问题的贯彻执行上我估计还会存在两种情况: 有一种社队干部可能还是那样成天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和好大喜功的作法,听之任之,随波逐流地混到最后不了了之。第二种社队干部首先会从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这些根本问题上继续提高认识,使自己的脑子时刻绷起一根正确的弦。还是从骨子里相信共产党,听党的话,跟党走,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用这根弦来定音,把粮食生产搞上去,满足社会的需要。”

    周辉在异常气愤的情绪中读完了这第二个片断,说了声 “简直是岂有此理!”便仰起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足足经过两分钟的心潮起伏。他感到像田振岐这样的农村干部对陆大勇都能有这么见地的理解,而作为县上下乡的党政干部李泽人对大队干部这种亵渎会议的作法不于及时纠正就更引起他的鄙视。接着又拿起誊抄好的片断稿,声音低沉地问道:“下面的片断还是记述大勇兄长的吗?”

    “嗯,”田正茂冷冷地回答说,“是他最后献出宝贵生命的一个片断。”

    就这一句话使周辉马上变得脸色苍白地颤抖起来,顿时只感到鼻头一酸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此时在他的全部回想中只感到在亲如兄弟的三人中再无法见到陆大勇成为他终生最遗憾的事情时,更是歇斯底里地捶胸跺脚起来。田正茂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最后还是先行抑制住了哭声劝慰周辉节哀后,周辉便停止哭声,擦了一下眼泪,稍微静了静神,心情悲苦地阅读起来----

    时间:1961年秋天

    内容:饲养室抢险殉职

    自从年初国家颁布“八字方针”以后,县上及时对公社干部作了新的调整,提拔周南公社的副社长苗养田担任了党委书记。随着以后农村公共食堂的解散,苗书记对大队多吃多占的干部作了一次彻底清理,包括田增光和陆京生都归入“下台干部”的行列,并规定这些人再不能出任队上的干部,同时也恢复了陆大勇生产队长的职务。并根据周南公社的干部和生产队群众的反映,宣传部闫克功部长决定把李泽人调回文化馆,马腾云局长让其暂时作了群众文化组的负责人。

    老天爷直干旱到秋收时节才增多了下雨的次数,但处处却是玉米无收的景象。陆大勇带领社员只抢种了些应时的各种蔬菜,就提早开始了小麦播种的准备工作。他首先考虑到连年自然灾害中牲口乏瘦病死的现状,便牵走两匹骡马去通川河深山换回四头大牛,及时调整了有经验的饲养员精心喂养。接着全队社员就对自然灾害中撂荒的闲散耕地进行着平整和修缮。

    就在全队社员将要进行小麦播种的一天夜里,已经两年从未遇到的一场打雷闪电的狂风暴雨就在人们的熟睡中降临了。

    这次大雨是由浑河以南青龙岭的主峰石榴嘴起云后,立即变成了疯狂怒号的态势由浑阳镇猛扑上塬,眨眼间就覆盖了整个的岐阳大台原。特别是那一阵紧连一阵的打雷闪电首先把栖凤原一带的各村各庄照耀得如同白昼。不料这场狂风暴雨却是声大点子小,只有狂风越刮越大,而暴雨开始只渲染一下气氛就变成时起时伏的间断阵雨。

    金牛生产队刚刚入睡的队长陆大勇被大门外传来的一声震天动地的大树劈裂声惊醒了,还未睡熟的妻子汪黑妞也失声惊叫起来。她顺手刚一关上头顶的窗户,就好像马上有一个身躯庞大的猛兽紧紧地抓住纸糊的窗棂在凶狠地摇动与拍打,使关得严严实实的木制窗扇顿时发出可怕的震颤和抖动。汪黑妞躲过来抓紧丈夫的胳膊,在黑暗中死死盯着炕头的窗户,生怕那对窗扇冷不防猛然被打开。

    此时,一阵一阵唿哨在前后院子的狂风以它咆哮怒吼的野蛮姿态冲击得已经十分破旧的门扇发出惨烈的挣扎声响。陆大勇一把推开妻子跳下床,刚一拉开门拴想出去拾掇院子的农具什物,不防被狂风猛然冲开的门扇打了一个趔趄。这使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自己健壮的肩膀死死地扛住门扇,催促妻子赶快点亮马灯, 他要去村口饲养室查看一番,就拉开房门不顾一切地迎着一阵加剧的狂风暴雨跑到院子,并特意站在母亲的窗前提醒不要打开门窗,母亲也在房间喊出等雨势变小再出大门的话。但一时急躁的儿子哪能听得进去,汪黑妞手提马灯拿着雨帽,紧追在后面着急地喊道,“给,雨帽!……戴上雨帽!”

    两人打开头门,刚跑过来的饲养员老远就用吓得发抖的声音大喊道:“饲养处的房……房顶在摇晃中……有了劈裂声……里面还有四头大,大牛……”

    陆大勇一听就马上变了脸色,迎着仍在变大的雨势很快飞跑到村口的饲养处,看到另一个饲养员与三四个提着马灯的社员牵着五六头大牛正在露天沦雨,就大声提醒去附近社员家的门道躲避。

    待他跑到饲养室的大门口,妻子汪黑妞也赶到面前,他一把掀掉头上的雨帽,抢过马灯,一看饲养室门内被掉下的一根大椽死死地挡定出路,又将马灯塞给妻子,就指挥前来的社员七手八脚地搬动那根大椽,不料随着一种劈裂的响声掉下来一大股杂物尘土。陆大勇趁着几下强烈的闪电,一看房顶的大梁已经开始歪斜,便奋不顾身地猛一个箭步冲上牛槽,用肩膀死死扛住朝这边歪斜的顶梁大柱,将两腿撑实在牛槽内壁,巧妙地用自己的身躯与顶梁大柱形成一个有力的人字夹角,直挣得他通红的脸上发出一阵非凡的光晕。

    又是一阵可怕的轰雷闪电,他看见已经进门的几个青年社员仍旧在手忙脚乱地拉不动木椽,刚要喊叫提醒的话,不料接连而来的一阵似乎非要把整个房屋掀塌不可的狂风,使他怀抱的顶梁大柱加大了晃动的重力,他便一个心眼地咬紧牙关用抗击的全力为牲口的抢救在争取时间。

    就这样还没有坚持到两分钟,又一轮加码的暴风雨就劈头盖脑地轰向房顶,这已使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在明显地下降,几乎使他难以支撑下来。但突然一看到这极为健壮的四头大牛,他的全身就产生出一种新的力量。他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的眼睛鼓得就像两颗硕大的铜铃,他的胸膛开始了急骤的起伏,连口内的呼吸也如同煽火的风箱在来回拉动,黄豆大的汗粒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滚落下来。他就是这样依赖着一种意志的力量强迫自己释放出一种过剩的生命力维持着那种坚韧不拔的劲头,毫不动摇地支撑着那种如同铁铸般的姿势。

    终于那个横挡的木椽平放在一边了。但却只跑出了两头乳牛,不料由房顶开裂处掉下的砖瓦正好打向另外被拴住的两头犍牛的脊背,吓得这两头牛在哞哞的嚎叫中只撑起腿脚使劲朝后躲闪,绷紧的缰绳怎么也解不开来。这时陆大勇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半房屋摆动的幅度在一下一下地加大,竟然到了他的肩膀难以支撑的程度了。但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生产队长的身份,他一想到当前大办粮食的重大任务,一想到马上就要开始秋播小麦的种植活路,就感到这两头大牛的安全比什么事情都重要了,转眼间他为自己的生产队尽职尽责的坚强决心压倒了一切。一种信心和热情的力量使得他已经衰竭到极点的体力突然又振作起来。他着急地看到大家仍忙乱得无法可施,硬是挣扎着只喊出“用镰刀……”三个字,就再没有力气喊出声音来。随着一阵一阵房顶猛烈的摇晃,他只有养精蓄锐地狠下心使劲咬住下嘴唇闭实了眼睛。但是他的心里却非常明白,如果不慎之间要使损失一头耕牛必然就给大田小麦的播种造成极大的困难。现在他只有死下心绝对要坚持到救出这两头大牛的最后一刻。

    正好聪明机灵的民兵排长田振岐在陆大勇刚才发出那三个字的提示下,马上找来饲养员割草的镰刀,迅速砍断拴牛的缰绳,使得两头犍牛发疯似地跑出厩圈。这时房上的砖头瓦块接连掉落下来,陆大勇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他感到眼前黑一阵亮一阵地再没有力气离开这个地方,脸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惨白,连跑进门的妻子那种变得歇斯底里的哭喊声都难以听清,他只觉自己的死期己经临头了。

    这时手拿着稿纸的周辉通过这字里行间所领略到这一可怕的时刻,他的心陡然就收缩成一团,被瞬间这生与死的疑虑紧紧地攫住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陆大勇的性命攸关,他在心有所思地抬头仰望天花板的瞬息中眼泪就像两股湍流汹涌出来。但他并没有用手去擦眼泪,只是在田正茂的一阵劝阻下,张大口长长地感叹一声,然后似乎在字斟句酌地放慢了阅读的速度----

    就在这个当儿,忽然一阵震撼人寰的轰雷闪电,使他这个在肉体上已经再产生不出一点力量的疲惫年轻汉子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设法让自己能跑出门去。突然间他松开咬紧的嘴唇皮又长长地吸饱了一大口气,又一下睁开眼睛瞅着中间的大门,随着房顶的霹雳作响,硬是挣扎着使出最后的一股力气弧注一掷地跳下牛槽只跑出两步就跨到门边,可这时正从头顶掉下来一根木椽碰向他的脚腕,使他一下扑倒在门外,又连着翻滚了两个跟头,接着就是房屋哗啦一下倒塌的声音。

    大家都跑过来围着已经失去知觉的陆大勇,只看到一股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了出来,有的人已经随着哭喊流出了眼泪。汪黑妞哭叫着赶紧撕破自己的衣衫替丈夫包住了伤口,但陆大勇却躺在一阵大股雨水的浇淋中始终没有苏醒过来。

    此时披着外衣站在家门口的老母亲还在着急地等着儿子平安回家。

    周辉艰难地随着这一个片断的默读与理解,使他的情绪在一阵接一阵的低落,他的心情在一阵接一阵的绝望。他在紧咬住嘴唇的痛苦中两手将这份稿纸紧贴在自己的胸膛,大股大股的眼泪又汹涌地流了下来。到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大声恸哭起来,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将这几页稿纸一点一点地抓揉在掌心砸向桌面的同时,又在不停地跺脚和不断声嘶力竭地呼唤着陆大勇的名字。

    这时侯,田正茂才控制住眼泪,开口劝说道:“咱们的兄长陆大勇早早地进入社会,又早早地为大办粮食贡献出自己的年青生命,他如同铁人王进喜一心为公和雷锋的奉献精神一样成为咱们年轻一代的学习楷模!”

    周辉虽然止住了眼泪,但仍然是冷冰冰地站在原地不张口说话,这时他却突然想起与陆大勇的一次谈话。那是1958年8月间的事情,驻队干部李泽人喜欢各种工作一把抓,要在贯彻多快好省的建设方针上搞出点赢人之举,给当时高级农业社的两个哼哈二将出主意,用以多、快、好、省的事实批判右倾保守少、慢、差、费的观点,特意动用陆大勇生产队筹备两间房屋的木料,挖空心思地要盖成四间外观排场的饲养室。当时陆大勇从他们交代匠人对木料的使用安排上,了解到他们是用结构简单的铁把具顶替坚固耐用的卯榫结合这个偷工减料行为提出反对意见,并直接指出他们‘挂羊头,卖狗肉’的作伪手法,但终究还是以此工程作为“大跃进” 运动的奇迹开红了现场会,使两位年轻的社干部都风光地在大会上显露了头角,并大言不惭地宣扬他们是用‘稻草代钢筋,黄土顶水泥’的大无畏精神创造了奇迹,将这座饲养室捧为“大跃进”的一个突出典型。

    周辉顺手擦了擦眼泪,长叹一声,对着田正茂说:“由这里可以看出这个饲养室的事故绝不属于天灾而全是人祸。你在将来定稿时一定要坚持这个真理。也希望你能尽力完成这一中篇小说,也算是对咱们兄长一个缅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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