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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诠释墙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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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正是中午放完学的时候,护送回家学生走出校门的班主任老师,发现还保持着旧有那个排场庙门风格的砖雕墙壁上又贴出墙头诗,便从笔体上为揣测这次的抄写者引起一时的纷争。其中有校长夏侯礼、教师王大洲、田正茂和周辉,还有一位平时不肯多说话的教体育课的雒耀文。

    因为这里是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朝西便是相距不远的金牛村,北去是由学校西墙边直通过去的北斗村,朝东经过太白村的涝池南岸一段斜路连着南星村,从这个校门南去二里路就是古仓村及所在周南公社的办公院落。凡是东西南北来往的人必然都要经过学校门口,因此这个地方自1958年以来经常出现抄写的墙头诗。

    夏侯校长发话阻止了大家的议论,小声念完东墙头上张贴的一首新民歌,对站在旁边的青年教师田正茂笑着说:“还是请土诗人给大家评论评论吧!”

    就在这个时候,苗养田已经先走过来站在他们的后面,随口说:“噢,这是两首墙头诗,让我们也跟着一起听听评论吧!”

    几位教师这才回过头来恭敬地一一打了招呼。校长夏侯礼热情地走过来一边握手,一边笑着说:“欢迎,欢迎!”

    这是个38岁的老资格教师,留一个十分茂密的中分头,白净的脸皮上一抹浓黑的络腮胡茬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加上那一双时时都在滴溜的黑眼珠,一看就是个十分灵透的领导者。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会露着和蔼的微笑,平时的言谈可以说是到了信口开河的地步。

    田正茂看到其他教师都朝后站了站,就微笑着上前一步,说道:“这首抄写的新民歌去年春天也曾在这里贴出过,这次只是对最后一句作了修改。看笔体是‘快板嘴’抄写的。”接着他用诗歌的节奏大声念出了以下句子:

    爆竹齐鸣震天响,

    八字方针传到乡,

    花也舞来山也笑,

    人换思想地换装。

    田正茂念完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首歌颂‘八字方针’的新民歌。前两句是说热烈轰鸣的鞭炮声响彻天空,是因为光芒四射的‘八字方针’传到了各村和各庄。接着第三句运用了环境烘托的手法,给这一喜讯的到来增添了一种欢乐的热闹气氛:这不但使处处盛开的鲜花都在兴高采烈地随風翩翩起舞,就连一直铁青着死板脸色的山峰也感动得眉开眼笑了。第四句是说人们从此都有了新的想法和新的作为,使得原来光光秃秃的庄稼地也像换上了花花绿绿的新衣裳。” 田正茂说到这里又改成一种郑重的口吻说 ,“我觉得这首墙头诗的诗眼就在这最后一句‘人换思想地换装’七个字上。全句只从人与土地两个方面的今昔变换上,表现了去年出台的‘八字方针’对国民经济的恢复和发展的重大意义。在前半句‘人换思想’这四个字含射的是在以前国民经济处于严重困难时期,人们处于一种浑浑噩噩地被动状态。成天盼望的是国家的返销粮有没有,公共食堂的三顿饭能不能吃饱肚子,人们的思想都停留在一种得过且过的敷衍了事中。到现在就大不一样了,大家面对‘八字方针’的思想明确了,换成了如何去自立更生地、艰苦奋斗地、团结一致地战胜困难的思想,换成了多打粮食满足全社会生活需要的思想。至于最后‘地换装’ 这三个字,就把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田间龟裂板结的、田禾枯萎败落的像似披着一件衣衫褴褛的庄稼地变换成当今花红叶绿的、颗满枝头的各种色彩的庄稼地。这个新的变化,从年初七千人大会以后就开始出现,直至夏收就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增产。这首民歌诗之所以今年又能出现在这里的墙头上,不但又一次鼓舞着人们对党制定的‘八字方针’的欢呼和信任,而且更真实地反映出人们在走出低谷的奋起中所取得的新的喜人成就。”

    对田正茂这一段临场评论,大家不禁齐声赞扬起来。夏侯校长开玩笑地说:“看来你这个土诗人前面的‘土’字该取掉了----你刚才说的‘快板嘴’到底是谁?”

    “太白村的张天亮呗!”田正茂接过话头不假思索地说。

    “这是张天亮抄写的?” 站在人群后面的王东海,很惊讶地问了一声。

    田正茂回头望着大家很有把握地说:“是的,他这种毛笔字常写得很规矩,很大度,很容易让人一眼就能看清楚!”

    接着,苗书记走上前,就念起西边墙头贴的另一首新歌谣:

    干部能拿梯,

    我们能上天。

    干部能下海,

    大海我们填。

    干部能翻山,

    我们把山翻。

    村看村,户看户,

    群众看的是好干部。

    苗养田念完后望着夏侯礼说:“谁来评论一下这一首!”

    夏侯校长望了望身边的周辉说:“你来吧!”

    周辉微笑着稍微挪了挪脚,转过身抬头看着墙头念了一遍,接着说道:“这是一首大跃进时期流传在江苏沛县的新民歌,在1959年出版的《红旗歌谣》中对其个别字句作了调整和修改,并添加了最后这两句。这首民歌诗从字面上看,明白易懂。它用了上天、填海和翻山三个比喻性的行动,一气贯通地写出了六句话:只要干部能拿来梯子,群众就能上到天上去;只要干部率先下了海,群众就会把海填平;只要干部要去翻山,群众就会把山移个过。这是多么伟大的气派!这正是当前‘八字方针’贯彻执行中最需要发扬光大的革命精神。这不但正确地反映出了在农业生产中这种紧密联系的干群关系,又从干部带头、群众实干的因果的逻辑关系上,形象地表现了每干一件大事干部的带头作用。”周辉又回头面对这张抄写的墙头诗,“下面再看这首新民歌最后提示性结语的两句:每一个村子,每一个社员户都在眼睁睁地看着能有一个真正起带头作用的好干部。这就表达了广大的社员群众对领导干部的热切期望和要求。党的方针政策都是通过各级干部向下贯彻执行的,所以广大群众就盼望着领导他们的干部要成为群众眼中的表率,能与群众同甘共苦,带头实干,群众就会跟着走,什么翻天覆地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周辉只从释意上的引申评论又引起大家的齐声赞扬,其中苗书记还拍起了巴掌。

    因为这首再明白不过的像说话一样的新民歌,却深深地勾动了公社党委书记的心弦,顿时在他的心里浮现出一个新的愿望。那就是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一定要身体力行地做好群众的带头和榜样作用,时刻走在群众的最前面。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三位生产队长,也是评论似地说道:“我相信看了这首墙头诗,大家都会有很深的感触,但重要的一点还是要能看出群众对我们这些当干部的人的热切期望!”

    这时,康信一的表情也很激动,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很热情地连续回应了两个“对”字。然后同大家招呼一声,就与苗书记顺着还有泥巴的道路端朝南走去了。

    接着,王东海与雒广田和赵清泉目送着公社两位领导匆匆离去,大家也分别回到自己的村子去。

    王东海今天却是一直埋起头跷着慢步走向了办公院。今天的墙头诗特别是第二首在他的思想上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激动着他的心房久久不能平静。他自当干部的头一天起,就下决心要做好群众的领头羊,立志把群众引上一个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今春他们的办队方针就是为达到这个目标在苗养田书记的指导下重新修订的。但对干群关系的重要性却没有提到一定的高度去认识,到刚才苗书记最后提醒的话才引起他的深刻思索,才使他更为实际地领略到干部的作用只有通过群众的积极行动才能表现出来,而干部的“拿梯”、“下海”和“翻山”只算是个带头行为。这就注定所做的事都要代表群众的利益和要求,遇事同群众商量,集中和总结群众中的正确意见,再变成群众的自觉行动。这才是群众心目中一位“好干部”。

    这位现职的生产队长由此也想到诸多事情。当然三家协作修水库的事是他首先要联系起来的。他感到自己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新民歌中的第一句话:要给群众上天拿好梯子。这个梯子就是修筑水库的图纸,他认为这是最根本最基础的一个先决条件。如果没有这个图纸,不管是谁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空的。只有先搞好勘测,再搞出图纸才是最牢靠的,所以他打算首先要抓好这一工作。

    这时看到邮差急急地送来报纸和信件,他接过新一天的《岐周县报》,很有兴致地看起了关于周南公社订立粮食生产新方案的报道标题,也就拿上报纸回了家。

    校长夏侯礼是西北片墨水河东畔夏侯台子村的人,每天骑自行车走进家门就吃饭,一放下饭碗就匆匆来学校。今天待他来到校门口,早就围满了张金斗在内的一大堆人,田正茂与周辉也是不厌其烦地给大家讲解了那两首墙头诗,就一起走进学校大门。

    因为他俩是陈宝师范学校同级同班毕业又是1958年一同分配到自己村子任教的好伙伴。加上两人对文学有着共同的爱好,这同一个兴趣就把两人紧紧地连缀在一起,平时一有空余时间常会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有关文学评论与写作的问题。

    田正茂生长在学校西邻金牛村的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他有一副显白的稚嫩面孔,生得眉清目秀,性格也是活泼爽朗。父母因他自小聪慧,一心望子成龙供其上学读书。去年成婚,媳妇是个手脚勤快而又朴实的农村姑娘,这就使得田正茂能够不操家务的闲心去专心致志地学习和工作。由于他在上学时期深受“五四”以来新诗熏陶的积淀,于是也就尝试着写一些抒情的小诗。1958年有机会写了几首充满磅礴气势与豪放情怀的表现群众勇于移山填海内容的新诗,很快在县文化馆编印的《跃进歌声》油印册子里得到刊登而轰动一时,也便成了县上一鸣惊人的业余写作者。加上他天赋的聪颖和善于观察的眼光,其间又写了不少能够打动人的诗歌, 便渐渐形成自己一种奔放不羁、幻想飞腾的诗歌风格。但这却常使他的理智会屈服在一种狂放的感情之下,不料却歪打正着地适应了当时社会上形成的浪漫主义风气的要求。

    周辉的家就在太白村偏东南的南星村,家境也很一般。他的长相端正气派,特别是那一对明亮的眼睛似乎时时都在燃烧着一种追求欲望的含蓄之光,性格开朗而稳健。他是与田正茂同岁的青年教师,逻辑思维的头脑比较好使,加上有一股刻苦钻研的劲儿,善于文学欣赏与评论。但他却没有田正茂那种顺畅的运气,这几年工作上的坎坷却使他变得更加老成持重起来。

    两人进了田正茂陈设简单的房间,周辉在挨着单人床铺的办公桌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顺口就问:“听说星期天你参加的县文化馆会议,传出一个新的消息?”

    “新的消息……谁说的?”

    “浑阳火车站铁工厂一位业余作者透露的,说是四月份由中央批转在全国贯彻。我还听到那里的铁路医院一位民歌作者也这么说。”

    田正茂由桌子一端的热水瓶内倒出两杯水,递给周辉一杯,将另一杯放在桌沿上,然后自己坐在靠桌子的床边上,点着头认真地说道:“对,叫《文艺八条》。因为从五十年代后期,文艺界相继发生了不少问题和错误。为总结经验,克服缺点,党中央针对性地新订出了八条改进措施……”田正茂顺手拿出笔记本,随口说:“这是我记的大概内容,你看一下。”

    周辉接过手匆匆看完这八条内容,兴奋地抬起头颇有感触地说:“这八条规定对纠正过去工作中那种过火而谎谬的错误,不但对我们文艺事业的繁荣和发展都会起到积极作用,而且对当前贯彻落实‘八字方针’更能起到重要作用。记得过去那种一味地提倡文艺要为政治服务,为当时的中心工作服务,要求只能歌颂光明,不能暴露缺点,并以抓辫子、挖根子、扣帽子,打棍子的做法,堂而皇之地将不少作品和作者打入死角,弄得大家都得去钻一个死胡筒。在那种敢想、敢说、敢干的虚报浮夸的年月里,好多民歌手不自觉地当了大放所谓高产“卫星”的拉拉队。你当时不是也跟着折腾了一阵子嘛,先由写新诗转到写新民歌又回头想写新诗,弄得最后只好去‘望洋兴叹’了。”

    田正茂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似乎显出一种无奈的表情笑了笑,接着解释道:“在那个时候,一拿上报纸、刊物,那种异常夸张描写的亿万农民兴修水利、大造梯田的劳动场景,总是显现得历历在目,像是真的成了一个伟大的浪漫时代的浪漫生活!当时在这每天都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奇迹’面前,就自自然然地想到要拿起笔去艺术地赞美这个一日千里的浪漫时代。特别是有些专业诗人甚至是著名诗人已经下乡下厂,应用民歌体写起短诗和街头诗。好多地方也开始召开民歌现场会,召开民歌座谈会。我也就顺应这个形势,觉得新民歌可以成为现代诗歌领域中的一种重要的形式,或者发展到一种统治地位,就放弃新诗而从事新民歌写作。”田正茂说完又提醒似地说道:“还记得嘛,当时文化馆的图书管理员李泽人借着看报读书的方便,当时把‘大跃进’ 的极左文章塞满一肚子,又热衷于活学活用,就在这新民歌运动中,以自己驰骋于满脑子的幻想与夸张在文化馆门口贴出了两首新民歌的墙头诗,直受到半个月的冷落之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被路过的马腾云局长光顾而大加赞赏。李泽人便心血来潮地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直熬了三天三夜,挖空心思地写出一份实现诗歌县的意见书,不料马局长如获至宝,率先成立起农村采风组,就把李泽人直接调到文教局让管群众文化,派到咱们周南乡东北片的几个农业社蹲点大闹诗歌村,很快就飘飘然起来。平时的言谈总是有意把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往最激进的高度站靠,无形中便使他以跃进派的‘时尚才子’ 自居。但不长时间,县委与专区联合成立正式的采风班子。他就被留在金牛村当了管理农业生产的驻队干部,这就一下子变得专横跋扈起来,有时连公社领导都不放在眼里。近两年就跟着文教局长唱起一个调子,提倡要能把蚊子说成飞机,能把蚂蚁比就大象的浪漫主义夸张手法所谓歌颂光明,展示未来。记得文化馆让我写的那岀《天上人间》的民歌剧就是当时的产物。今天想起来才感到这大不了也只是一种虚张声势,实际意义并不大……”田正茂有点丧气地感叹一声把话没有说完。

    周辉至今还记得田正茂写的这个剧本气氛热烈,民歌味极强。更有意思的是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把天界和人间紧紧联系在一起。孙悟空和猪八戒下凡游逛,龙王和土地爷一见就诉苦,说“大跃进”兴修水利、开采矿山,弄得诸神无处安身,引出爱逞能的孙悟空和爱卖大话的猪八戒找到人民公社论理,结果发生了一桩接一桩顺乎情理的矛盾纠葛。孙悟空被《我来了》中的公社社员用手一推,压在堆上天空的高大麦堆里;猪八戒被公社切割四个部位每天能长膘19斤的标本猪只两个回合就降服在养猪场的一角。龙王、土地爷吓得只有逃到天宫,怂恿玉皇大帝率领天兵天将降落神州大地,却一看遍地都是公社组织军事化大兵团作战的劳动场景也无能为力,只得指示龙王归顺这跃进的人间,管理好星罗棋布的各处水库,让土地爷去看好满山遍野的台台梯田,以防水土流失为结局。

    受过师范良好教育的周辉回想到这里,便以文绉绉的神态缓缓地说:我刚才看的《文艺八条》是把‘提高创作质量’作为第二条提了出来,就不难看出以前那种极左的文艺思潮对文艺界的不良影响。也不难看出当时那种一味表现大轰大嗡形势的文艺作品粉饰现实的表面性和虚假性。像你写的这类新型剧本我曾在一些刊物杂志上读过好多,但都如同拉拉队一般地在搞应时的鼓噪与呐喊。由这里也不得不体会制定《文艺八条》的及时性和迫切性了。”

    “你说得对,”田正茂回答说,“当时李泽人专程来找我,说陈宝专区群众艺术馆准备搞一个文艺会演,咱们县决定要拿出一本别出新裁的、形式新颖的民歌剧,保证一鸣惊人地打响全专区。要求在反映这个轰轰烈烈的、敢想敢干的、大无畏精神的基础上,从中表现共产主义理想,展望未来,以引导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向往和对理想的追求。并严格要求剧本的基调要歌颂光明,主要人物要理想化,在创作上要突出革命的浪漫主义。他指定这个剧本由我来写。我也经过多方面的考虑,想到只有用革命浪漫主义的一套艺术手法,一方面把生活中符合人们理想的东西加以发展、加以提高和加以夸张地进行突出刻划;另一方面是把人们的理想赋于生活,创造出能够充分表现理想的人物和事件,构制出一个理想化的生活图景,以鼓舞人们去向往,去追求明天的美好生活。在拿出编剧提纲后,经过马局长的严格审定,却一味追求文艺作品的“政治标准”,消弱了剧本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有机融合。当时我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李泽人建议采用天上人间兼顾的手法增强艺术性及趣味性。这个剧名还是后来他给起的!”

    “是的,”周辉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因为李泽人起了这个剧名当时就大肆吹捧,后来这次会演并没有举行?”

    “就因为会演没有举行,才把所有剧本在陈宝专区人民艺术馆的《群众文艺》刊物上全部发表。不料《天上人间》剧本评上了一等奖。这就成了马腾云的一个王牌,直到今天还以此为荣而热捧得不思悔改。看来如今的《文艺八条》可真算得上是发展和繁荣文艺事业的一座灯塔。这就更便于咱们分清路线,站稳脚跟,在深刻的反思中自受教育了。”

    “那就是嘛,”周辉突然插话说:“回想起来,虽然你写的那个剧本戏剧性很强,矛盾冲突也比较尖锐,总使人觉得这种戏剧冲突的现实依据很薄弱,缺乏生活的真实,就更谈不上崇高的革命理想了。我看你当时还是把革命的浪漫主义简单化了,大多以虚幻的矛盾代替现实的矛盾,人物形象都成了虚无缥缈的偶像,很难体现文艺作品的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

    “你这话说得对。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以《文艺八条》为镜子,开展对过去马腾云奉行的那一套极左的文艺主张进行批判性的调整,坚持文艺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正确方向。”

    田正茂说罢,周辉显出和悦的态度又问道:“当前按照《文艺八条》的精神,你还有没有个新的写作计划?”

    “我打算试写一个中篇小说, ”田正茂思索着说,“近来利用业余时间开始收集素材,手头也只誊清了两个人物片断,第一个就是咱们的小兄长陆大勇。”

    一提起陆大勇,周辉马上就记得年龄大他俩一岁,长相体面,个头高大,性格豪放,待人忠厚,人称“大力士”的小兄长。1955年,他三人一同考入岐周县初级中学,在当时国家过渡时期总路线逐步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及对农业等的社会主义改造的鼓舞下,立志要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便抱成一团要以优异的成绩完成这三年学业。但到了第二学期,周辉在体育课上因爬吊杆失手摔伤两条腿,就是陆大勇每个周日两个八里路程背去背回直到升入初中二年级。但使两人十分遗憾的是陆大勇却因父亲病故而辍学。直到他俩考入陈宝师范又毕业分配了工作,陆大勇始终未走出农村。到1959年被群众选举当了村上的生产队长。

    眼下周辉出于一种无上的关切,便急急地说:“是陆大勇的片断,快让我先领略领略!” 便接过田正茂从学生的数学作业本上拿过来的稿纸, 目不转地默读起来----

    时间:1959年秋天

    内容:夜砍“卫星” 田

    在金牛大队埋葬陆鸿升回村的路上,第一生产队的青年队长陆大勇一直阴沉着愁苦的面容在思索着这位老支书最后拉着他的手所叮咛的一句话:咱们还是按古书记说的话办!

    眼下,虽然这位老支书已入土为安,但他所说的这句话却时时响在陆大勇的耳边,似乎一点一点由嘱咐的口吻变成了乞求的语气。这不禁使他打了个哆嗦,紧接着一种愤懑的眼泪便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突然间他就不能控制自己地扑通一下坐在路边的塄坎上,用两手抱住一对腿膝盖低头放声大哭起来。随着这一阵哭声的发泄,心情稍微松动了一点,便抬头朝周围看了看,却发现两个社员正在北斗队的地里砍剁已长成半人高的玉米秆。由于是邻村熟人,两人直接回答因为早种成极度稠密的“卫星田”,现在已疯长成结不了棒子的禾草,只有割回去喂牲口。这就更加重了他对老支书叮咛话语的重视,由此又引得他想起两小时前老支书的棺材抬出村子的一遭感人的场面----

    吃过午饭,全大队的青壮年人都怀着悲痛与哀悼的心情自动前来要为陆书记送葬。青年人争抢着到前面来扛抬棺廓,中老年人都扛着一把铁锨,要亲手给老支书的坟上添加一锨土。陆大勇经过一番精心组织,老支书的灵柩一进入村子的正街就自然形成一支声势浩大的出殡队伍。

    这时,头上绑着一绺白孝布的陆大勇,背着纸篓一路燃烧纸钱为本家葬礼扯纤的仪仗张罗开路。跟在后面的是大队会计陆京生高举在头顶的陆鸿升老支书放大像片的黑边木牌,不断哀痛的哭声使全街道已经显得非常悲凉的空间更加悲凉起来。站在各家门前的老汉、老婆及抱着孩子的妇女们都哭丧着脸,留恋不舍地望着老支书的棺材从他们的眼前抬过。

    就在老支书的灵柩稳稳当当地刚一抬出村口,意想不到的一幕就突然发生了。

    早围在那里等候的人群,不分男女一下子像潮汛一般猛扑过来,连抬棺材的人都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举起伸长的胳膊想挤到前边来要摸一摸即将离别的老支书的棺廓,大家如同后浪推前浪地在拥挤着,碰撞着,一时间哭声震天。

    陆大勇回头一看周围的人群正从两边涌了过来,便跑过去大声吼叫扛抬绑吊棺材龙杠的人赶快放落原地,维持秩序,保证灵柩的平稳与安全。

    蜂拥而来的社员走过一批又来一批,但是大家还是不断地拥挤和碰撞,原来已经挤到中间的人又被新来的人挤了出来。而没有摸上棺材的人又要反身拥挤进去,这种乱哄哄的倾轧愈来愈不能维持了,任凭陆大勇和抬龙杠的人疯狂地喊叫都无济于事。最后在里圈的好多人就索性抓着龙杠不放,已经扶着灵柩的好多人也不愿走开。大家都想这样地把老支书送到墓地去。

    在陆大勇一班人的尽情劝说下,除了内层的人仍不放手外,外面围着的几层人也不愿离去,就这样一窝蜂似地簇拥着不离左右,都是哭喊着要与老支书的灵柩一同前行。这样就限制得抬龙杠的人只得缓慢地向前游动,弄得他们替换一批又一批,每个人的身上都是大汗淋漓。

    等走过村口的饲养室到了村郊的大路上,两旁田禾地将近半人高的玉米秆堵住了周围人的去路,陆大勇想借这个屏障能让棺廓的运转加快速度,但是两边人群的哭声就变得更大起来,仍旧蜂拥不散,而且是不顾一切地冲踏着挡路的田禾与灵柩同行,使路两旁的玉米秆如同压路机一样被踩为平地。

    陆大勇实在无法可施,只有再组织一班扛抬龙杠的人加快替换,直到公坟墓地,他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下葬时候,先由大队长田增光做了一段追悼讲话,接着从埋葬的头一锨土开始又是一起震天动地的恸哭声。当然,在如此众多的社员群体中,由于种种原因凡是受过老支书直接或间接的关怀、照顾、开导、庇护的人打心眼里流出的泪水和发自真情实感的哭声,就显得更加哀痛而悲切。更多的人是出于对老支书这两年带领社员为大搞粮食生产度过饥荒时时都在说着抵制的话,做着抵制的事一心为公精神的感激和对现任当权的年轻干部那种-味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苦难悲愤而失声落泪。这更使大家在激情奋发,愁肠百结的心情中,许多没有拿上填穴堆坟工具的人,便跑前去用手撮土填穴以尽最后一点心意。就是因为老书记生前那种一心一意、一言一行都被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直到今天,社员群众还是与他心连心地不可分开。

    陆大勇也是的的确确地体会到老书记这种认真负责地、毫不气馁地坚持到最后的可贵精神,才十足地体现了他人格的精采与辉煌。多年来他是本着一位农村基层干部的身份始终不渝地想着国家、想着集体和想着每一个社员户的利益。陆大勇认为在生产队里陆鸿升的方向就是全体社员群众的方向。

    由陆鸿升老书记的所作所为说开去,陆大勇也知道,周南公社书记古维新由于坚决扺制大放粮食高产“卫星”的舆论中已被批判成了一堆“臭狗屎”,但前几天他还在全公社的干部会上借题强调粮食高产与合理密植的重要关系,没想到这却更促成他被很快调入山区。虽然在老支书病重期间,他们大队好做头面文章的青年干部一味坚持玉米的高产“卫星”亩苗必须达到八千株,但陆鸿升仍然吩咐他这个生产队长要坚持相反的做法,因此陆大勇也一直被大队干部看成了眼中钉。

    想到这里,心急如焚的陆大勇便冲着老支书的一句嘱咐霍然转身,操捷径大步流星地走到他家后墙倒塌的豁口处,掀开两捆围堵的高粱秆一声不响地走到前院,由母亲的房间上楼取下父亲年轻时用过的一把旧镰刀,又端出一个大块的砺石和半盆水,咬紧下嘴唇,使劲地来回磨了起来。好像要把他永别老支书的悲痛,全发泄在这把镰刀的磨砺上。

    说起来这个陆大勇今年有二十三四的年龄,由于多年扎根农村跌打滚爬完全出脱成一个性格耿直、行动果敢的强悍小伙子。在那被太阳晒黑的脸膛上生就一对粗眉大眼和两只宽轮耳朵,加上那副像棕熊一样的强健身躯,更显得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气概。

    终于让全大队人忧伤的一天时光随着西山边上的落日度了过去。紧接着变得极度沉闷的这个夜晚,也使得好多人在种种低调的哀愁中早早地入睡了。但也有一些人因为没有完成写民歌摊派任务还索性在熬眼,陆大勇被人喻为黑媳妇的妻子汪黑妞便是其中的一个。她因为要代替忙于老支书丧事的丈夫写民歌直累到后半夜,弄得一躺上床就呼呼地睡得不省人事了。但到了拂晓时分在她伸胳膊打呵欠的时候,才发现丈夫不在炕上。便爬起半个身子正在纳闷时,陆大勇推开门走了进来,只回答妻子“去上茅房”,也便疲惫地上炕很快入睡了。

    此后,这种情况连续发生三个晚上,妻子怀疑丈夫出现了什么新的病症。到第五个晚上,汪黑妞因为己经超额完成了写民歌的任务,心情的愉悦使她照顾婆婆上炕安眠以后也老早就熟睡过去。因此还不到拂晓时分就早早醒转过来。她一下坐起身子定了定神,发现炕上不见了丈夫, 正在凝思,忽然听见后院堵墙的高粱秆发出响声。待她下床刚点亮煤油灯,陆大勇满头大汗地进了房间。他的脸是惨白的,他的胸膛还在沉重地一起一伏地扇动着。他在取来毛巾擦汗的动作中竭力想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但还是难以隐藏住那种多少有点惶恐的样子。汪黑妞几乎被丈夫这种出人意料的神情惊呆了,突然一股无名孽火便骤然生起:“你说,你……你每天晚上都出去干什么坏事啦?”

    陆大勇由于一时的慌失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用手指了指隔壁母亲的房间,又摇摇头不让妻子大声说下去。

    汪黑妞一看丈夫这种怕人声张的样子,怎么也不会明白自己的丈夫总要在每晚的凌晨时间要去茅房,而今天弄得像打了败仗的逃兵那么难堪,她突然只有从邪门歪道的思路去考虑问题了。不过她还是压低了声音乜斜起眼睛问道:“是不是去纠缠别人家的女人,被赶跑啦?”说完话就怒冲冲地打量起自己的丈夫。

    面对妻子生气地盘问,当下陆大勇的眼睛就冒出了火焰,急得惨白着脸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却变成口吃的样子小声说道:“你看我这个腌臜……样,样子,还能被别的女人攀,攀上!----真是鬼话!”

    汪黑妞这才松了口气。在这方面,妻子是不会怀疑自己丈夫的,但她却要问个明白:“那你是杀人啦,还是放火啦?把自己弄成这个狼狈相!”

    直来直去的陆大勇只有实话实说了:“我是偷着去给队上的玉米“卫星”田间苗……”

    “你是去给玉米地间苗?”妻子惊奇地说,“人家队上一再喊叫要用大密植的苗数大放高产‘卫星’,你却晚上去间苗,还是偷着,怎么回事?”

    陆大勇这才心平气和地说出老支书说过的那句话,并且没有可能向大队提出自己的建议,就单枪匹马地利用晚上在自己队的地里苦干起来。随后他又说情急中把家里的镰刀也丢失在地里了。

    “这深更半夜,你拿镰刀干什么?” 妻子还是不解地追问道。

    “全队能浇上水的那40亩玉米地,今年搞成大密度的高产‘卫星’田,我是用镰刀隔一株砍剁一个。不料今晚上地里围来一伙人,我看见手电光就撒腿逃离,结果仓慌中丢了那把镰刀----别人是认不出来的。”

    汪黑妞被丈夫这种一心为公的慷慨行为深深地感动了,便显出比较平和的态度关切地说:“只你一个人,又只五个晚上,对全队的玉米地能起多大的作用,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 陆大勇急急地分辩说,“砍一亩算一亩呗。这五个晚上砍过大约10亩地,加上播种时在播种机上作了手脚的那10亩共20亩稀稠合格的庄稼,也不是个小数目呀!----可惜以后再没法干下去了。”一种异常遗憾的心情使他无可奈何地低下头一时变得颓废起来。

    “早在玉米下种的时候,你一个人这么偷偷地干啦?” 汪黑妞突然射出惊异的眼光发问道。

    “是啊!” 陆大勇显出欣喜的表情说,“也是在黑夜,我调整了播种机一半的下籽量,到现在生米已做成了熟饭!”

    汪黑妞努着嘴有点不满意地说:“那至大也就10亩地,能顶多大用场?还弄得人这么担心受怕的……”

    妻子刚说到这里就停住话头,却马上显得态度紧张地发出“唉呀”一声,接着拉住丈夫的胳膊摇着说:“你做这个事情可能要引火烧身,今年夏季300亩小麦就同没有收成一样,新上任的大队干部还想在秋季玉米的务作上搞出点名堂,要咱们队种足100亩玉米,却因天不下雨,大都旱死。唯有用水车浇过的这40来亩玉米,一个是你在下种时做手脚少了10亩,一个是你现在用镰刀活活砍过了10亩,又丢掉镰刀成为把柄,你想到这个危险后果吗?”

    “我敢作敢当怕什么……”陆大勇显出一身正气的态度很有把握地说。

    “你忘啦?原来公社古书记就是因为这两年的高产‘卫星’没打下粮食,公开反对种植稠密庄稼,才被发落到山里去。你这个毛毛兵还能翻天,等着有好果子让你吃吧!”

    “他们怎么办我不管。我就相信老支书的嘱咐,相信古书记说的那一套。今年大队干部硬性规定各生产队要搞20亩玉米高产“卫星”田。因为牛西和咱们牛东两个队有水车井,“卫星”田都加大到40亩。当初我对远离村子的那10亩偏僻的“卫星”田下种时做了手脚,到现在优良的长势使人一看就忽略了计较稀稠的问题,大队还没有发声追究。剩下这30亩已长高了玉米秆,我又砍掉10亩。只要咱们队那几个水车井还能浇上水,我这个生产队长还能管事,到秋收时我就敢拿这20亩地的产量与全大队任何一处玉米地的产量比赛一番,看谁的产量高!”就在陆大勇的脸上刚刚露出一种十分把握的表情用大声表达自己的决心时,便由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喊声:“天快亮了,还唠叨啥呀,快睡一会吧!”

    汪黑妞看到自己丈夫那种毫无惧色的正义姿态,便压低声音提醒说是前天驻队干部临回县上时还给大家念了一首新民歌, 就可看出现在提倡的是“玉米稻子密又浓,铺天盖地不透风” 的务作方法。接着她就说:“要使驻队干部知道了你这个行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刚好,这两天我也是东拼西凑地写了几首讽刺新民歌,大的方向不会错,我念一首你听。”她转身由枕头下拿出草稿,读道:

    秋田禾苗密又浓,

    大放卫星成定论;

    谁要秋后再算账,

    那时笑他脸发红!

    陆大勇听了这一首顺口溜,却忽然大笑起来,埋怨说:“你不看现在的旱象这么严重,还‘禾苗密又浓’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谁还敢说今年的秋田玉米能放出高产‘卫星’ 来……”

    妻子经丈夫这么一说,也知道这庄稼丰收是今年绝对不可能实现的黄粱美梦,显然是骗人的。但一想这么写对有些人却是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接着也是诡秘地笑了起来,说道:“你也不要管我说的是瞎话还是好话,人家喜欢听,咱就这么写。今年不是还在流传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这多打粮食的豪言壮语吗?我就想挑出几首归在你的名下交上去,让人知道是代表你的思想立场……”

    “你不看现在的新民歌开始正走下坡路了,你还跟着背后在起哄。你也不看我是这样的人吗?”

    妻子不以为然地说,“我写的内容是在赞扬庄稼要取得高产,右倾思想要受到批判,正贴合当前的形势,是含有一定份量的啊!你看不上,但驻队干部却是喜欢听的。若是大队干部要整治你,或许驻队干部会出面放你一马。”

    陆大勇听了,只是摇了摇头:“咱们不会遇上这么好的运气,就不用门去干这种事了!”接着一迟疑又对妻子说:“我的行为不会改变,为了实实在在地多打粮食就要图这个强!”

    “也行,”妻子答应后又望着丈夫关切地问:“现在饿了吧?由食堂领来的晚饭玉米糊还有半碗……”

    陆大勇举手阻止说:“留给娘吃吧。”顺手由衣兜里掏出一节绿头萝卜,“在逃跑时弯路过太白队的萝卜地,不小心踢坏人家半截萝卜头,顺便装了回来,吃几口充充饥就睡觉。”

    两人又听到母亲的催促声,这才吹灯躺上了炕。陆大勇一口一口啃着萝卜,妻子还在想着发生的这一事故没有很快入睡。

    第二天上午,金牛大队在办公处的会议室召开大小干部会议,并邀请四位民兵参加。会议桌的中间摆放着一把非常锋利的大镰刀。

    黑着面孔的大队长田增光不打招呼就张口说:“昨天晚上后半夜,第一生产队的玉米地发生了一起破坏庄稼的犯罪事件,至现在还不知道是团伙作案,还是个人作案,唯一的线索就是在地里捡到这一把镰刀。大家留心认一认?”便顺手拿起那把镰刀显示一圈。

    坐在桌边的人都睁大眼睛用心地端详着,却没有一个人说见过。有两位生产队长提出先看事件发生在哪个队,就在那个队寻找这把镰刀的主人就容易些。

    田增光当下便讲出事情的经过:“我是提早两天发现这个事的,第一天发生在庄西的地里,当时没有声张。接着,第二天早上有意去地里查看,在庄后一块玉米地中间,发现同样砍掉两亩左右。昨天晚上让民兵排长田振岐带领四位民兵巡夜抓捕……”

    田振岐听到这里,好像在有意地打断田队长似地插话说:“我们是夜半一点钟出发,用手电筒由庄前查到庄后,在远离村子的一畛大块玉米地边,听见中间砍动的响声,就从两边包抄过去,由于几个人响动太大没有抓到人。后来一共查看了五处地方,合起来大约砍了10亩地,都是第一生产队的。”

    “这五次破坏行为都出在第一队,也同时捡到作案的凶器,这就是个有力证据,可以通过报案,让公安人员参与就很快能查明白,” 大队会计陆京生很有把握地提出这个新的主张,得到田增光的极力赞同。

    就在这个时候,民兵排长田振岐又插话说:“从砍掉玉米秆的情况来看,是每隔一株就砍掉一个,井井有序,丝毫不乱。在我们的检查中,五处地方都是这样。我认为这像似给玉米间苗,不像破坏行为,没有必要去报案。”

    会场突然出现的这一认识,深深地激动着这几位生产队长,使他们很快地醒悟过来。随着大田玉米一亩8000苗的生长表现,当前极需这样去砍剁抢救,所以都发言否定这是一项破坏事件,断定这是一些社员纠正务作错误的自发行为。

    而第一生产队的队长陆大勇说得更为实际:“从咱们大队玉米的长势来看已成不了气候。我们队30头牲口早己没有饲料喂养,我还想用多余的玉米秆当青草去喂牲口。”

    另外三名生产队长一想这个能解决燃眉之急的一举两得的方法,都在帮着陆大勇说话。

    “那怎么行?” 田增光这一突然响起的特别引人注意的一句话,使得会场刚出现的一阵火热现象顿时冷落下来。

    陆大勇猝不及防地听了这句话,先是为之一怔,接着冷静地问道:“为啥不行?”

    大队长的脸上马上流露出一种厌恶的表情,似乎在威胁似地张口大声说:“因为县上定出的粮食目标有明确规定----一亩8000苗。就算是有人砍掉玉米在间苗,也是一种破坏行为,等于是在破坏县上的粮食高产指标。”

    这时大队会计陆京生也黑着脸直接了当地说:“其他的话不多说了,今年在玉米下种的时候就有人在下籽量上做了手脚,这次发生的事不能独立地去看,还是向公安局报案为好。”

    田增光最后总结会议似地说:“这就证明了是一种连续性的破环。希望大家能静下心,下去都好好想一想----散会!”

    等其他人离开办公处,在陆京生一味的纵恿下,田增光也是为了暂且缓解一下这方面群众舆论的压力,就派年轻会计马上去县公安局报案。

    陆京生在公安局院子放下自行车,一进刑侦科的办公室,看到不少人都讲着与县上规定的粮食目标有关的案情。虽然科长刘智平不断解释公安局就是为这个粮食目标的贯彻执行保驾护航的,让大家按次序办理手续。他又提示凡重大的特殊案情可来前面优先登记。陆京生举高手挤到前面去报告了自己大队发生的事情,刘智平感到这是当前较为典型的一桩案件,马上叫来一名助手跟去金牛大队进行侦破工作。

    当陆京生洋洋得意地领着两位戴着大沿帽,穿着白色上衣和藏蓝色裤子警服的办案人员走过村庄前,正是路边翻地的一队社员工间休息时间。大家一看他们走进农业社办公处的大门,就都变得神情紧张起来。

    经过金牛大队几个干部碰头议论所提供的线索,刘智平便将陆大勇定为作案的主要怀疑对象。

    紧接着陆京生又黑着面孔来地里叫走队长陆大勇,在大家难以捉摸的猜度中,才明白是自己队发了案子,感到这与陆大勇脱不了瓜葛,不免都为一向敢作敢为的生产队长担起心来。

    陆大勇很快地被带进办公处后边的大会议室进行单独审问。

    刘智平显出公安人员那种严肃的面孔,说道:“我们是县公安局的办案警察。近两天在你们金牛大队发生了一桩夜晚砍掉玉米秆、破坏大办粮食的案件,你是其中一个怀疑对象。党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为了弄清事实,你要老实回答我们的问话,听明白了没有?”

    陆大勇也是非常从容地回答:“听明白了。”

    于是刘智平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大勇。”

    “家庭什么成分?”

    “贫农。”

    “全家几口人?”

    “我娘、我媳妇、我和我弟弟二勇,他是西藏前线抗击印度侵略者的边防军。”

    “社里庄稼地的玉米秆是不是你砍剁的?”

    “是我砍剁的。”

    “砍过几次?”

    “五次。”

    “有多少?”

    “加起来有10亩。”

    “什么时间砍的?”

    “晚上人睡静的时候。”

    “用什么工具?”

    “镰刀。”

    同坐的一位副手由一旁拿过来那把镰刀举起来问道:“你看清,是不是这一把?”

    “就是这一把。”

    “还有其他人参与吗?”

    “只我一个。”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队里的庄稼多打粮食。”

    “有没有受过别人的指使?”

    “也可以说是受过影响。”

    “是哪个?”

    “在北斗队。”陆大勇忽然记起五天前在九龙沟墓地安葬陆支书回家的路上,亲自问过北斗村玉米地出现的有关情况,估计当前在那里仍然有饲养员活动。

    “现在就领我们去北斗队!”

    于是三个人一前一后地朝庄北走去。大凡一个人被监控的公安人员紧紧地跟在后面,这在农村人看来总是个不太光彩的事。陆大勇虽然也是在默默地低头走路,但他的内心确是实实在在的。他并不在乎旁人的白眼和非议,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黑夜行动是正正派派的。因此,一路上他这颗平静的心就没有任何忐忑之感。特别是老远看到那两名饲养员正在那块“卫星田”里仍然进行着他们的工作,就快步一股劲走到地边,用手指着说:“我就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在那里刘智平奇怪地看到有两人正在起劲地用镰刀砍剁玉米秆,便马上问道:“你们是在干什么?”

    “割掉玉米秆喂牲口,”两位饲养员几乎同时回答道。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是县农技推广站的技术人员这么建议的。他们说这块‘卫星田’下籽太稠,满地都成了细细的玉米秆就结不出成型的棒子,只能当作青饲料喂性口。”

    这种饱含深意的几句说来最简单不过的话语,反倒使得刘智平的心一下变得忐忑起来。他两人急急地走进玉米地仔细查看了一遍,只好回过头来对陆大勇说:“再去你砍过的玉米地里吧!”

    陆大勇按照他五个晚上的先后顺序现场走过了五处地方。就在这五处挤得密密浓浓的田禾地里,唯有在砍去一半玉米秆的地方,那种主秆被放松的灵活姿态,那种禾叶伸展自如的妥贴样子,给人一种非常舒坦的感觉。就在这一段来来去去的过程中,刘智平却意外地碰见业务上曽有过联系的民兵排长田振岐,几句话就了解到陆大勇夜晚减苗砍剁玉米的分析情况,才使刘智平抬起头舒畅地作了一下深呼吸,三人便一同离开玉米地走回到金牛大队办公处的路上,又惊动了晌午正在收工的社员,好多人顺便跟在后面想去听一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到大队办公处,一直等在前面办公室的大队干部陪着公安人员一同进到后边的大会议室。门口很快就被社员围了起来。

    刘智平当着几个大队干部的面,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宣布陆大勇的行为不属于刑事犯罪,并交给桌上的那把镰刀,明确地高声说:“陆大勇同志,你砍掉大田玉米秆的行为构不成犯罪事实,拿上你的镰刀回家去吧!”围在外面的社员也在兴奋地议论中离开了院子。

    由于刘智平此时正在深有感悟地反思着公安工作与县粮食增产目标的关系问题,什么话都不好说,只对田增光表明“陆大勇砍掉玉米秆的案件侦察就此结束”,两人便骑上自行车回了县城。

    陆大勇在回家的路上一直低着头在做着思索,他由公安局不属于刑事犯罪的结论,回想到前几天夜晚的行动,又想到大田玉米正需要砍剁抢救的事,不由得全身心又激动起来。当他快走近家门的时候,突然记起昨晚还有半行玉米秆没有砍剁,便又举起手中的镰刀,一咬牙转过身急急地去了田野的玉米地。

    周辉看完田正茂誊抄的这第一个片断,便显出严肃的态度将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向桌面,正要张口说话时,便由门口进来另外一位教体育课的老师雒耀文。他微笑着有点矜持地说:“校长叫你们过一阵去开会。”

    “开会?”周辉当即放下手中的稿纸挺起眉毛问道,“听到是什么内容吗?”

    “不清楚,” 雒耀文微笑着回答说,“是校长把张建功领进他的房间, 顺便吩咐我先来通知大家的。”

    田正茂一听便急急地提醒说:“不可能又给你来找事吧……”

    于是周辉的脸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但只是微微地怔了一下,却突然提出一个问题说:“我想知道你们的陆书记是怎么去世的?”

    “在那年夏收小麦报产时,因为大队新上来的两个年轻干部在驻队干部的授意下搞浮夸报了千斤队,直到公社下达征购任务时一算账发现千斤队的粮食是个空空数,当时蒙在鼓里的老支书一下发生第二次中风成了严重的半身不遂症。对他的去世原因,这两天我才写了一个片断的初稿,你找找看。”

    周辉顺手翻出后面的两页,便站起身抓紧时间急急地默读起来----

    由于下午的天气变阴,陆鸿升就拄着手杖,由妻子搀扶着想去地里转悠一下散散心。他握着左边僵硬胳膊上的拳头,迈着一只不大灵便的腿脚,微斜着身子在慢慢地先去了那块有农田水井灌溉的高额密植玉米田的地边停了下来,鼓大眼睛打量着表现出生长弱势的的田禾,以及另一条路边已经紧紧挤在一起的完全变成衰败样子的亩苗一万二千株的试验田,虽然这些生长到现在已显得不堪入目的田禾使得老支书大失所望,毕竟也都是二亩的范围也算不了多大的损失,就没有放在心上。但当他把全部眼光投向路西早被列为反面教员的那块表现出的敦厚壮实的稀苗玉米时的第一感觉,简直成了与众不同的天壤之别。他明白在播种营造“卫星” 田的大形势下,他佯以教育陆大勇反对亩苗8000株的密植抗争专门种植了一亩名曰“反面教员” 的减苗田。当时说是为教育几个生产队长的,现在看来该是全大队的人接受这个教训了。于是他便暗自下决心等自己的病情一稳定就召开全大队的地头现场会给以表彰。

    接着当他放开视野,慢慢地扭动身躯,朝四野展望一圈,除了村庄周围和水塘及农田水井的地方出现郁郁葱葱的庄稼地,整个田野全是一种干旱与燥热的概念,接着便是在一整块一整块的土地上呈现着庄稼的衰败与荒芜。这也预示着明年将是个更大的粮荒灾年。这种预想就更加无情地刺激着老书记已经变得更为衰弱的心房和他更为难以忍耐的脆弱情绪。他不由得急躁起来,打算马上回到队上去,建议两位年轻的大队干部像古维新提倡的立即给大田玉米动手间苗成合理密植。

    但时时留心着他的妻子已经敏感地发现丈夫的激动情绪,便顺着他的意思相扶着回头往村子走。妻子故意用天南地北的闲话在缓释他的挚扭性格。但老支书却一直挣扎在苦痛思想的重压之下不能自拔,他喘息着停住脚步,徐徐地抬起头用一种苦涩的眼神观察着眼前大片大片不尽人意的玉米田,只是苦笑着愤愤地说:“一亩八……八千苗……产粮要一千……一千六百斤……真的成了……妄想!”

    “他们有本事这么说,就让他们去干吧,你就不要念叨这个事了……”妻子这样温和地劝慰着,两人又朝前走去。

    一路上感觉极度劳顿的陆鸿升,依靠着妻子的扶助颤颤巍巍地走到村口,在饲养室最显眼的墙头下,有一堆人在那里观看着两张抄写的墙头诗。夫妇俩吃力地刚走到这里,大家便客气地给让开了地方,有的还大声亲切地给介绍说:“老支书!这是大队干部今天抄写出来的新民歌。”陆支书拄着棍走过去认真地看着会计陆京生抄写的四川新民歌:

    玉米稻子密又浓,

    铺天盖地不透风,

    就是卫星掉下来,

    也要弹回半空中。

    大家没想到老书记缓慢地看过这这四句话,马上生气地说:“把庄稼务作成又密又浓为这种不透风的程度……就,就没有科学性,结不出像样……像样的……果实的,还,还怎么能有力量把,把,把卫星弹回天空去?苏联老大哥的人造卫星是一种科学……永远掉不下来的。这种浓密得不透风的庄稼是人为的,人为的,就没有什么科学性……对它能弹回‘卫星’ 的比喻完全是……胡说八道!”

    老书记的讲解得到大家的赞扬后, 接着又默读了一旁大队长田増光改抄甘肃的一首新民歌:

    清清渠水日夜流,

    队里庄稼绿油油,

    谁敢说粮食不丰收,

    谷穗穗砸烂他的头。

    陆鸿升刚一黙读完这首墙头诗马上就变为生气的面孔,特别是在后两句话地刺激下,由于全身血液的加剧循环,已经使老支书感到有点头重脚轻地向前挪了两步,撑起那杆手杖吃力地又重复看了这后两句话就忿忿不平地说:“这一年多来‘大跃进’的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又遇上今年的百日大旱,人祸天灾混在一起,闹得到处缺少粮食, 到处困难重重。大家都铁下心千方百计为种好庄稼费尽熬煎,都希望获得庄稼大丰收。而这首新民歌把暂时庄稼的生长优势, 看为来日的大丰收, 这只是-种合理的想象, 其中有好多艰苦的工作要做。这种用打烂头的威协、吓唬别人不敢去说不丰收的固步自封。这本身就是错误的,绝对不能写出大字报这么宣传。”他说着就想上前撕掉这两张大字报。

    妻子看到他显出震怒的样子,马上向前按住他的胳膊,劝他马上回家。此时他充血的两只眼睛已经开始喷射着火花,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不能容忍的愤慨的状态中,这种无法形容的坚持正义的强烈的激动心情,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别人的劝告。他用力地将妻子推了一把,挣挣扎扎地朝前又挪了一大步,鼓大眼睛严厉地又说道:“为了怕别人说出不……不丰收的话,竟然搞得这么猖,猖狂……这么放, 放肆!”

    此时,嵌在陆鸿升脸上更加深陷的皱纹,明显地反映出他内心刻骨的痛楚。就在他伸出手要去撕掉这两张新民歌大字报的时候,在身边小心翼翼照顾他的妻子从他苍白脸色的变化中那种微弱得已经没有力气的痉挛与搐动,当即发现了他身体的异常变化,连他伸向前去的手臂也表现成战战兢兢的姿态。等她用力扶他的时候,他却一下失去重力的平衡而栽倒在地上。在妻子不顾一切地抱住丈夫的腰身时,不料也被带倒在地上。她跪起来马上扶正丈夫的头颅,看到他紧闭着眼睛,待用手去掐他上嘴唇人中穴的时候,发现他的鼻孔已渗出了血迹。

    就这样,辛勤操劳一世的一颗衰老的心脏在这张新民歌大字报的面前永远停止了跳动。周围的人马上围过来大声呼叫,但是老支书却没有一点反应。这时,陆大勇苍白着脸色由别处冲了过来,在众人的护围下背起老支书小跑着回到他的家里。

    周辉知道现在正是各年级统一上自习的时间。他迅速地看完这个小片断黑着脸与田正茂快步走进校长的房门,王大洲和谢红梅已经坐好了位置。校长夏侯礼陪着公社的文教干事张建功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由于张建功摆着一副冷冷的面孔不便与人打招呼,周辉两人也只有坐在另一个小桌子的顶头处,好像大家都在静静地只等校长说话。

    夏侯校长开始轻轻地咳嗽两声,也是显出与往常大不一样的严肃态度开口说: “今天公社的文教干事张建功同志专门来学校,为周辉同志1959年记大过处分的甄别平反及转正定级事项宣读县文教局的文件。”在夏侯礼向张干事作了示意而张建功拿出文件时,周辉抬起头睁大眼睛专心致志地聆听了这个盼望已久的文件全文,就一下激动起来,连他自己刚才还是十分平静的心脏顿时出现了剧烈的跳动,两眼随即冒出一种怏怏不平的火花。但坐在身边的王大洲轻轻拉了他的衣角之后,他也是用了一种意志的力量控制着自己感情的冲动,只是低下头两手按在桌边流着眼泪, 但多年来深埋在内心日益膨胀的委屈, 使他还是难以自禁地表达出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们的党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第二句是‘八字方针’大放光芒!”这两句话全是他用举手清清楚楚喊出来的。

    此时最为懊悔、最为感动的还是公社文教干事张建功。这是发生在1959年的事情,当时周辉参加工作不到一年时间。因为县上为适应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成立了勤工俭学指导委员会,规定各辅导区也要相应地成立这个组织。要求每个学校要办小工厂,小农场,饲养场,并规定了学校每年每人的平均收入指标:小学3元,初中4元,高中5元,职中6元。在一次学校的讨论会上,周辉据理作了一通直言不讳的抵制性发言,却被同校教师郑前进告密公社文教干事张建功,后因在公社教师批评大会上,周辉的言论得到绝大部分教师的赞同,张建功便去县文教局找马腾云局长汇报,又改为对周辉进行了上纲上线的大会批判。

    周辉一再顽强地坚持己见。原因是1958年9月他一参加工作,10月份就带领四年级全班学生去南塬下的浑河滩为大炼钢铁淘铁沙。当时食宿在河岸的龙王庙,白天上一节语文和一节算数课后,便在水滩处摇动着簸箕澄觅石沙中的颗颗铁沙,只一周时间大部分学生就被疲累的歇息占用了上课时间。周辉只有把学生改变成较为集中的劳动队形,自己绾高裤腿也是赤脚走动在水中凭借学生的听觉大声口授上课,后经过考试及格者寥寥无几,他又压缩教材减少上课的次数作以缓冲。不料省上又提出“钢铁元帅”升帐的口号,要求翻一番的产量,一个小时也不能浪费,周辉只有眼看着学生的上课时间全被侵占而毫无办法。这一眼巴巴的事实使他回学校后,在1959年顶着大会批判还在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重力劳动影响学习质量”的观点,直到年末反右倾运动的大潮压力,他只能违心地接受了行政记大过的处分。从此以后,周辉就变得谨言慎行起来,唯有与田正茂一起才能畅所欲言。虽然周辉因处分未能进级,每月仍拿34元的工资,三年岁月的钝磨使他对身边的一切也变得习以为常了。郑前进当年也算是表现积极进入到县城二公祠重点小学任教,实际上只是与“地富子女”雒耀文作了兑换调动。

    周辉这整整四年来压抑在内心的个人痛苦此时此刻通过他在桌边当众流泪和呼出的口号才全部释放了出来。以往就是因为他一直背着记大过处分的包袱, 总是兢兢业业地防患于未然:课堂上他放弃了启发式的教学,全是照本宣科,只满足于学生的死背条文;批改作业只求得语句的通顺和运算答案的正确,不求别出新裁的创意和程式。因为没有调资条件每月的工资供养全家七口人的日用花费而捉襟见肘的寒酸及父母的埋怨他无以对答。全公社批判大会对他名声的影响, 婚姻问题至今渺无着落……

    张建功也由于一时良心的谴责, 便哭丧着脸站立在周辉的面前,低声下气地说了些检讨错误的话,又深深地行了一个90度的大鞠躬。当然这个时候周辉一定会正确对待个人得失的问题,釆取没有抬头地摆了两下请其离去的手势,夏侯校长也马上前来陪着文教干事一同走出房间。

    其他四个同事才及时围过来做着周辉的安慰和鼓励工作,周辉的情绪很快就恢复如常。接着,校长夏侯礼就在院子摇响了下自习的铃声。

    午饭后,张金斗由学校门口看完墙头诗回到办公院, 王东海也才进了会议室。

    两人一见面, 话题就直接谈起张天亮抄写的墙头诗,张金斗也表明在刚才挤在一起的人堆里有人议论去年在这里也看过这首民歌诗的同时, 又明确告诉他,这第一首墙头诗在去年的大年初一就贴出在这里,随口就背出了四句:

    爆竹齐鸣震天响,

    八字方针传到乡,

    花也舞来山也笑,

    处处高歌共产党。

    接着,张金斗又说道:“这次贴出的还是这首墙头诗, 却对第四句做了修改。去年因为‘八字方针’刚公布,这最后一句表现的是人心所向的意思。到今年‘八字方针’ 贯彻执行了一年半时间,张贴时就被他的媳妇改成了‘人换思想地换装’。你看 ,仅仅七个字就把贯彻执行‘八字方针’的新变化摆在人们的眼前。就这一句改动使张天亮佩服得五体投地!”

    队会计这一简单的解释,使王东海已经感到文化知识对农业生产极为重要的认识基础上,对柳桂芸的所作所为更加深了这个认识。

    张金斗说完话就进了内间去办公, 但他的话却引起王东海的心房久久不能平静,也使社主任不由得想起一桩事情。这是在1958年那个风风火火的年代,因为那时都是在做口头文章,今天不是写个决心书,明天就得写出挑战书或者应战书。虽然当时村子会写字的人也有几个,但都拿起笔却凑不成一个文章出来。他在到处求人的艰难中深感社员的文化底子太差,眼光短浅,缺少远大的理想。后来看到县上的跃进规划,说农村初小可以自办戴帽高小班,就专门算了一笔账,只要农业社每年有十个学生毕业,四五年工夫就有相当数量的社员达到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那时社里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他就同金牛农业社主任陆鸿升商量好经费两家出,办个戴帽高小班,因为当时教师不好调腾,他才提议把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从县城学校调回村子来,但这时金牛社老主任赵鸿升却突然因中风病住进医院。新上来的年轻主任没有心思理这个茬,县上下来的蹲点干部就更不放在心上。他今天由柳桂芸改动墙头诗句的启发使他又一次感到文化知识对农业生产极为重要的认识上,又感到原先要办戴帽高小班的做法是有着实际意义的。因此一种遗憾而自悔的心情使他想来想去就走出办公院,大步进了太白小学的大门。

    校长夏侯礼正站在校园大声训斥面前的两个学生,一见王东海进门便转身迎来招呼。那两个学生庆幸地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掉了。

    王东海进屋后,夏侯礼一边递烟一边倒水,并打趣地说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王主任吹进了我们学校来了?”

    社主任长长地吸了一口烟,也是打趣地说:“今天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问你,原来商量的戴帽高小班现在还能办不能办?”

    夏侯礼用两个指头夹下噙在嘴上的香烟坐在他的对面,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天有不测风云,机会是有时间性的。原来按咱们商议的决定办得还比较顺当,但是金牛社老主任的突然得病,新上来的年轻干部又没这个心思,只好中途搁了下来,当然主要问题还是在县上。开始,文教局制定的三年跃进规划铺排很大,势头也很猛。在其配套方案中决定开设一个大型的师训班要培育高质量的教师1000名,使全县的教师队伍由1957年的800人发展到1500人,学生也要由两万五千人增加到五万八千人。入学率也要超出前一年的一倍多,并且还要办一个500人的教师培训班。这一些闪光耀眼的数字无疑是给当时的“大跃进” 运动增添了无穷的光彩。谁知实际一做起来,条件不足,困难重重,有些计划只好中途流产,原来定的戴帽高小班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弄得你的儿子和儿媳由县城落脚到了农村,我也为这事感到遗憾!彼一时,此一时嘛,也是形势使之然啊!”

    “我的儿子和儿媳调到农村来那是小事,”王东海不以为然地说,“现在我问你这戴帽高小班还能不能继续再办成功?”

    夏侯礼显出无能为力的样子说:“很难说,当时的马局长只顾敢想敢说,把一切都想得很好,不料一干起来就顾不住摊子,说过的好多话都放黄了,眼下能不能顾上你这个戴帽高小班也就很难说了!”

    说话中途夏侯校长看到王东海不太满意地只顾吸烟,便又说:“你放心,现在正喊叫普及小学教育,以后有这个机会,我尽量从中争取,你看怎么样?”

    突然间下课的铃声响了,王东海无可奈何地说了声“好”,就被夏侯校长客气地送出校门。王东海看到还有三四个外村的人在校门口边看边议论那两首墙头诗,也便回头默读了一遍,并对第一首的最后那句话又用心琢磨了一下,就慢步直接回到办公院,顺手拿起桌面上6月13日报道县三干会的《岐周县报》仔细地阅读起来。他虽然只读过两年私塾,但在土改时经过一段识字夜校的提高,当了互助组长,特别是上任初级社主任以后,硬是凭着惊人的记忆刻苦钻研地扩大学习范围,到现在已能看懂报纸并可代人写一些简单的信件。

    不一会,吴月琴由养猪场来到办公院, 便与王东海、张金斗研究了养猪场的修缮问题,决定由妇女队长负责,各小组抽劳力抓紧完工。到太阳压山的时候三人便一起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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