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归来
归来
清冷的洛阳城,茫茫覆雪与惨白的天色浑然一体。凌空俯瞰过去,一片空旷苍茫。仿似一位沧桑老者白衣加身,静待远行者归来。
温裕的棺柩停进温宅的那日,积雪还未融尽。温县的家人已被许政提前安顿在温裕的宅院中,他们哀哀戚戚却也不忘忙忙碌碌。
许灵均不请自来时,温家上上下下已将厅堂里的灵堂布置妥当:白布缠栋,白帷遮棺,灵旗无风自荡。院中却有一株独自热烈的红梅,显得过分不合时宜。
许政曾嘱咐许灵均,为东征后方稳固,温裕的死不可对外多言一个字。她有些不明白,温家如今这么大阵仗,是没得许政的嘱托,还是单纯的觉得关起门来就是铜墙铁壁?
“女郎您是?”一位管家模样的仆从当先过来询问。已经叮嘱了非郎君生前熟识不可来吊唁,这眼生的女郎是怎么进来的?
“她…他们翻墙进来的!”看门的老仆气喘吁吁追过来,无奈道。他们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别说是普通的围墙,就是三丈高的宫墙他看也挡不住。
仆人们先是窃窃私语。在青岚青道冷眼环视下,声渐不闻。若说是来吊唁,就这样闯进来实在不合规矩。若说是来找茬……
“许氏灵均,来送温郎君一程。”许灵均扯掉外袍,露出一身麻衣淡定答道。
压抑又兴奋议论声的嗡嗡四起。
“许,许氏?”
“许家那个女儿?”
“哎呦,那可真是贵人……”
“快瞧瞧,她这一身的孝,她和咱们家郎君是什么关系?”
院中的动静终是惊动了厢房里的主人,妇人步履平稳的迈步而出。被几个仆人簇拥在前,四十左右的年纪,鹅蛋脸庞,柳叶眉眼,乍看气质娴静,端庄优雅。再细瞅,嘴唇薄红,颧骨微突,隐隐有股刻薄相。着一身杂裾深衣,繁复素淡——想是温裕那个嫡母了。
“可是许家的女郎?”她款款走近打量一番,受宠若惊般:“能得大将军和女郎青眼,裕儿何其有幸!只不过…”她抬起袖角拭了下并不存在的眼泪,“裕儿他福浅命薄,竟辜负了女郎的恩德!”
恩德?许灵均皱眉,她讨厌这个词:她与他之间岂能用恩德二字?不过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夫人节哀。”许灵均行了礼,“灵均有不情之请,请允我进灵堂为温郎守灵。”她直截了当,态度称不上热络。
温夫人却也不在意,只道她是伤心所致。忙近前挽了手,边引路去灵堂,边亲近道:“好孩子,进去送送他吧。他征战前还曾捎话回老家,说他有了心仪之人,让家里准备求亲之礼…唉,谁知竟一去不回…他生前定然心心念念都是你,盼着再见你一面!”
许灵均刹那间红了眼眶,她轻轻挣开温夫人的手,自顾自的跨进幡帷蔽映的灵堂,盯着棺木呆立片刻。正屋里还是以前的格局:一道帷幔隔出里外两间。外间清空作了灵堂,里间进出的都是些陌生面孔,想是温家来送葬的亲属。见她进来,便都小心退回了里间没再出来。她一声叹息,默默的靠坐在棺木旁,颤抖的摩挲了几遍棺身,喃喃道:“我来了,温裕。”机械地接过青岚准备的纸钱,一张张投入火盆中。
温夫人本还想与她劝慰几句,拉近一下距离,见她这情形,便只叹了一声,悄悄携着身边人回了厢房。
许灵均觉得来的有些迟了。昨日夜半,许政派人去城门迎接温裕的棺柩时,曾捎话给她,可她鬼使神差般竟没去。也许是痛极情怯,也许是抱着一丝侥幸,她总觉得他没死——不然这扯淡的世界,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
可眼前明晃晃的灵位,黑沉沉的棺木立刻将她钉回了现实——他不是王庭献啊,这世界里反复的轮回跟他也毫无关系,所以,离去悄然,平波无澜。
结局在心中预演了千万遍,到了眼前,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了。
佛家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然而众生相里,她只迷恋上他这一相。当初私心想着虚妄就虚妄一场。如今他离开了,许灵均更觉得此境万物皆虚,再无念想,只等着见如来了。他呢,也不过是了却红尘,去往下一世——有什么可伤神的呢,不过是不见而已……从此都不见。
她只是心中着急。也许明天,她想,或者送他入土的那一天,她就可以去见如来了。
身后的帷幔一动,一位瘦削的高个少年悄然从屏风隔开的里间出来,手里托着个厚厚的软垫,到了她眼前:“女郎节哀,地上凉,铺上这个,别伤了膝盖。”
许灵均却只有些呆呆的,未做反应。“多谢。”青岚出声应了。
“笃笃笃”院外忽的传来激烈的敲门声,没两下又变成了“当当当”砸门声。温家上上下下面面相觑。说好了秘不发丧,外紧内松的,怎么一个两个的不是翻墙就是来砸门?
老管家赶忙出去查看情况,没说两句,就听院外嚷嚷起来:“灵灵!灵灵!你在不在里面?”
这熟悉的咋咋呼呼…王庭献?他来干什么?
许灵均回过神,转头示意青岚去看情况。
门外青年刚转至垂花门,就甩着大袖,大步跨进院来,面带焦急,转着圈的东张西望。
“阿献!”许灵均叫他。
他向灵堂望过来,精神一振,稍稍呼出一口气,忙自奔到她眼前:“你果然在这!”
“何事?”许灵均不解。
他不答,只上前欲伸手拉她,突然看清她身上的丧服,先一皱眉:“你怎么穿成这个鬼样子?晦不晦气?”
“要你管!”她冷淡的回嘴。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服什么斩衰?你未来郎君——我,不是好好的嘛!”
“你换魂了?还是吃错药了?”许灵均咬着腮帮子,一副嫌弃的表情。
“唉,行了,你反正我行我素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庭献摇摇头,说服自己妥了协,“跟我走。”他伸手拉起她,就往外拽。
许灵均讶异,但坚决拒道:“我不走!”
“这里是是非之地,再不走,就会徒生凶险!快走!”王庭献罕有的严厉道。
“我不走!”许灵均边压下重心抗拒,边劝慰他,“我如今有人护着,阎王爷来了也要退让三分!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青岚闻意,立马上前帮许灵均甩脱他的拉扯,护在许灵均的前面。
王庭献急了:“你!今日不可任性!不然有杀身之祸!”
“谁要杀我?”
他目光闪动,犹豫又隐晦:“……这满洛阳城没有人不想除灭许氏!你叔父正在前方征战,洛阳势力空虚,多少人暗中设伏,虎视眈眈……姓许的在哪里,哪里就杀机四伏!”
“这都是你的猜测。”许灵均审视他。
“最多再过一刻钟,就会有人围困这里!”他无奈,压下声音朝许灵均小声道。
“谁?”
他面上挣扎仍是不答,越来越焦躁:“你先跟我走,路上说!”他再次试图去拉许灵均。她往后一躲,倔强的追问:“谁?怎么会知道我来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灵灵,温宽和已死,你当节哀。他在天有灵,定希望你逢凶化吉,平安康健!”
许灵均沉默了,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他心虚避开,又突然赌气:“走!还是不走!”
“你走吧,我不走。”
“你!许灵均!你劝我惜命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就冥顽不灵了呢!”王庭献急得要咬碎一口银牙。
院外大街上传来阵阵马嘶,兵甲列阵行进的金石之声由远及近。
王庭献脸色霎时铁青,破罐子破摔道:“行吧,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干脆一撩下摆转身坐在了门槛上,认命的出了一口气。
“开门!禁卫军来吊唁!”外边顷刻间传来粗暴的敲门声。
“夫人,夫人!”老管家惊慌失措的,冲到东厢房里报告情况。没一会儿又一溜小跑冲到灵均跟前:“许女郎,夫人说洛阳城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请您示下,该如何应对?”
外间砸门越来越猛烈:“开门!有喘气的没?!”粗俗的咒骂声后,又听见砸门人调转头装腔作势地询问:“报领军,想是里面的人都聋了…既无人应,咱们只得自己动手了!”
“开门!”许灵均冷声道。
话音刚落,一声轰响,大门应声扑倒。八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当先冲进了院落,戒备一番后才站定。后头,王庭广领着两列全副武装的禁军大步流星走进来,腰佩利剑,身披银甲,面容肃穆而寡淡。那双与王庭献极其相似的眸子里隐隐透着掌控一切的威严。
温家人一瞬间躲得严严实实,悄无声息。
“兄长。”王庭献依旧坐在灵堂的门槛上,见他过来,便倚向门框,摆出一副闲散的样子。
“哼。”王庭广只瞥了他一眼,便明白了,这小子定是在太尉府听到了什么,此时是来英雄救美的。幸好自己及时赶到,不然岂不坏了大事。他不搭理他,径直进了灵堂,四下环顾,最后视线落在棺木上,紧绷的眉眼终于跟着松弛下来。
复又抬手示意跟进的手下退到院中,俯身对灵柩恭敬地拜了拜。起身后便朝灵均开口道:“许家妹妹对温长史果然不同寻常…这一身麻衣,是待之以夫妻之礼。”他嘴边浮起一丝戏谑,略向王庭献:“不知我那傻弟弟作何感想?”
王庭献应声看过来,无所谓的耸耸肩:“我没什么感想…”
王庭广脸上一怒,低声斥道:“废物!”
许灵均不作回应,只是低低吩咐青岚。青岚点头一应,利落的跨过门槛,长袖指天嗖的一声放出信号,红色亮光划破天际,管钟之声大作。
院子里外的禁卫纷纷惊恐戒备。
反应过来的王庭广有些恼怒:“你想干什么?搬救兵?”转瞬间他又笑了,一脸笃定:“没用的。外面五千精兵防卫。贵府那里,鄙人更不敢怠慢,布下了禁卫精锐两万,只等我一声令下。”
许灵均心里一寒:还是…“反”了?
“兄长都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她问的有些意味深长,好像笃定他在这场博弈中会失利。
他扬起下巴,一阵轻笑:“前方一路坦途,再顾后还有什么意义?”
她也嗤笑一声,面上尽是怀疑:“坦途?”不等对方回答,便又摇摇头,站起来泰然道:“所以,你是来索我的命,给你王氏铺路的?”
刚刚还貌似漫不经心的王庭献,闻听此言,立刻坐直了脊背,目光“刷”射向自己的大哥,厉声道:“兄长!”
“闭嘴!”王庭广横他一个眼,仍是不理。许灵均以为他会以掌握生杀的傲慢回答她是。可王庭广竟沉默几秒,莫名语带沉重:“灵均妹妹莫怨我,今日之事都是不得已,实非我愿。”
说完他抽剑出鞘,疾步上前,青岚动作更快,一步跃到许灵均面前拔剑相护。谁知王庭广却持剑一举刺入棺盖缝隙中,手劲一转便将棺盖斜斜掀开一边。
在场几人齐齐愣住。
“兄长,死者为大!”王庭献率先反应过来,奔前相阻。
许灵均则开始急怒攻心:“王庭广!你敢动他?!”
“一具棺木而已。”他轻描淡写,收剑欲向里察看,衣领却突然被人拽住。他偏头望去,冷不丁被一阵疾风唬住。“啪”的一声,脸上重重挨了一耳光。
错愕之下,见许灵均一脸戾气的瞪着他:“本来你可以走坦途,但你现在要有血光之灾了!”
王庭广摸了摸痛处,不怒反笑:“真是个厉害的……和那温宽和倒是相配。”
“你敢辱他,便是辱我!我可以去死,但不可受辱而死。”
“很好,我现在就送你和他相聚!来人!擒了这许贼之女,拉到街上砍了示众!”
“我看谁敢!”王庭献冲到许灵均身前,将她挡的严严实实,大声斥道:“王公渊,你扳倒许氏尚可以忠君爱国自居,滥杀无辜却是何道理?!”
几名上前的禁军迟疑起来。
“呵呵,我滥杀无辜?”王庭广面上现出深重的讽刺,“就这几日,许政以清查细作之名,暗中屠杀宦吏千人,牵累无辜百姓上万数。极尽诬告陷害,草菅人命之能事!她身上流着许氏的血液,挥霍着万千亡魂筑起的富贵,坐享呼风唤雨的权力和地位……她无辜吗?就算我不杀她,许氏大厦倾覆的那一天,她也只能像只丧家之犬任人折辱。”他看着王庭献纠结绝望的样子,表情越发狰狞起来,“庭献,你说,是今天让她体面一点,还是往后都生不如死?”
王庭献抬头与对视,眼中渐渐坚毅:“她从来不曾伤天害理,她的富贵和地位都是她自己的机缘和造化。天道赐予,也可夺去。但不应该由你来夺予!”
“你简直……冥顽不灵!”王庭广一掌将他震翻在地,另一只手挥剑刺向许灵均。青岚应声飞身格挡,刚一落地,又旋起一脚踢在王庭广的肩上。“咔嚓”,轻微的骨裂之声传来,王庭广撞上后方墙壁才堪堪稳住。院中禁卫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不等领军吩咐边拔剑奔将过来欲一起围攻堂中之人。
“众位稍安勿躁!”里间一声清透低沉的男声响起。“嘶”的一声,梁上帷幔被人用兵器撕扯下来。
里间一群的挺拔男子正围坐在一张宽大的漆木红案上喝茶,个个布衣打扮却身形强健目如鹰隼,此时颇有兴味的望着灵堂的一幕。坐在上首青年男子独着玄黑锦袍,发缠暗红巾帻,浓眉大眼,驼峰挺立。一抹笑唇,让人觉得亲近和善。看过去一派温文尔雅,眸中却满是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