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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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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竹寻来溪星阁时,夜幕已四合,腊月天里滴水成冰,她家女郎却只着一件夹袄在这冰冷的石凳上坐了整个下午。不让人靠近,也不准人问。

    “女郎,天黑了,咱们回去吧,再坐下去要冻坏了…”紫竹小心翼翼劝道。

    她晃过神般,四下环顾了一下,顺从道:“走吧,回去。”黑漆漆的晚上看不出她的神色,紫竹只觉得她家女郎木木的,像是在专注的思考,又像是失了魂。她满心担忧,又不敢探问,只能跟上去两手虚扶着主人的手臂。

    主人看着还好,一碰之下,寒气逼人,紫竹心惊:“女郎你…”人都冻僵了!适应黑暗后,她借着微光看向眼前女郎的侧脸,冷冷清清的,像一尊玉质雕塑,了无生气。心上一冷,她噤了声。

    入屋,许灵均转身关门,门外紫竹忙上前拦住:“女郎等一下,您尚未洗漱,容奴婢进去侍候。”

    “今日不用了。”

    紫竹愕然的盯着自家女郎青白的面庞,红透的鼻尖,又瞥见她褴褛脏乱的衣裙下摆——像是慌不择路误从灌木丛里穿行过一样:“可您的衣服…”

    “去歇息吧。”

    许灵均木然在床榻坐定,将袖中之物拿出来又端详一番。缓缓展开,素手一一描摹过上面的笔墨,最后停在“朝朝暮暮”四字上再难前行。她突地感到一阵心脏急缩,五脏六腑也跟着痉挛起来。痛极弓下身去,似也难以缓解。半晌,她硬挺着屏住呼吸,哆哆嗦嗦将腰扇合上,如珍似宝般藏回怀中。再艰难合衣躺下,不受控地热泪横流,她嘴里含着泪水小声念道:“我果然害了你…”

    院外悲风成阵,伊人梦里彷徨。

    许灵均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里——大将军府的后花园,清溪环绕,假山叠嶂,红绿相荫。正是姹紫嫣红的好时节,阳光暖洋洋的,空气里都是花朵的芬芳,尤其是那一簇簇颜色倾城的牡丹,斜倚在山石上,横卧在小路边…开的恣意如画。

    许灵均站在一座假山的面前,正感茫然。

    “灵灵,来找我呀!”一声清脆的童声传来,沾满了调皮的意味。

    她想起来了,她要去找藏起来的王庭献。今日是休沐日,他不用上学,但因昨日课堂上惹怒了夫子,被罚禁足太尉府,无奈之下只能找她玩耍。

    两人长大了不少,已经不似往日来往频繁,十岁的王庭献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深闺里的小灵均,更加形只影单。所以今日她格外欢快。

    “你可躲好了,逮到了要挨板子!”她“啪啪”的击打着小手威慑对方。王庭献果然不再吭声了。

    她集中起精神,想象自己是个抓小孩的怪物,朝每一处隐蔽处唤着吼着,一路虚张声势的恐吓着……时间渐渐流逝,王庭献仍是不见踪迹。小灵均找累了,耐心用尽:

    “出来吧,我不找了!阿献!”

    “快出来!板子不打了。”

    “我要生气了!”她气鼓鼓的转过面前的假山,赫然看见前方路边的牡丹花丛里一片白色衣角正不安分的颤动。小灵均顿时来了精神,嘿嘿原来在这藏着呢!她蹑手蹑脚行至近前,弯腰拽住衣角就使出吃奶劲的往外一拉:“抓住你啦!哈哈哈!”

    藏在里面的小男孩一个不察仰面倒地,先是面露惊恐,惊慌失措,待看清来人后,便静了下来,涨红的小脸上满是愧色。

    “咦?”小灵均这才发现衣着相似的男孩并不是阿献。他一身银白色春衫,外罩青色无袖。白嫩的面庞上一双圆圆的杏仁眼,眼神明亮却闪烁着怯意。长长的眼尾挂着浓重的疑虑。见女孩一径盯住自己打量,他迟疑的抬起衣袖来在小巧的驼峰鼻上抹了一把,耷拉着嘴角赔罪道:“惊扰到了你,抱歉!”

    “你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小灵均见他长相可爱,心中自然而然喜欢。那天生上翘的嘴角若笑起来定会更让花朵也失色。

    “你问这作什么?”他坐起来,警惕的朝她后边张望。

    “我们可以一起玩啊,我总得叫你名字吧?”她理所应当的道。

    “那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小孩?”他反问。

    她一笑酒窝旋起,坦坦荡荡道:“我叫许灵均,小字灵灵。是大将军府的…孩子。但父亲可能没有把我当他的小孩吧…我也不知道。”那深藏心底的疏离在一个陌生孩子面前极容易就能吐露。

    男孩紧张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张了张嘴,欲投桃报李自报家门。

    “灵灵!你怎么不找了?我都睡醒了!”阿献撅着嘴冲过来,“你们女孩家玩的把戏真没劲!”

    小灵均没接他的茬,反兴高采烈的拉他过来,献宝似的:“瞧,我又多了个朋友,是在牡丹丛里发现的!”

    “你是谁呀?”阿献也惊奇。他大喇喇的凑近,灵动的瑞凤眼里透着骄矜和自信。

    “我……只是随母亲来看望表姑的…你又是谁?”杏仁眼男孩重新戒备,口气也算不上友好。

    “别问了,一起玩吧!”小灵均兴奋插言道,她还没和除了阿献以外的人玩过捉迷藏呢!

    “我才不要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一起玩呢!”阿献有些伤自尊的回击道,“我要回去喂我的鸟了!”说着,他撒开腿就朝自家方向跑走了。

    “阿献,阿献!”小灵均没来得及拦他,有些气急败坏,“下次不和你玩了!!”

    小阿献边跑边远远的向她做鬼脸,气的灵均直跺脚。

    旁边的男孩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有些别扭道:“我也走了。”

    “不行!”小灵均赶忙上前拉住,“就剩你了,你得陪我玩!”

    男孩拘谨的盯着她抓在自己衣袖上的手:“你不嫌我来历不明吗?”

    来历不明?不都说了是来看表姑的吗?小灵均挠挠脑门:“不会呀,你只是不想说名字而已呀!”

    “你不觉得我很奇怪?”

    “不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因为窥探不到,就硬说别人奇怪。”小小的女孩,七八岁的年纪,说出的话却如此老成。

    男孩闻言,低头不动了。

    “你要是不喜欢捉迷藏,我们去花园西南的空地吧,那里有一架木秋千,你来推我吧!”

    小灵均见他仍不应,便干脆挽住了他的手,拖着他走:“行,先推你,行了吧?”

    男孩忽然驻足,抬头瞧着她,眼中泪花涌动,委屈屈巴巴道:“可他们总说我怪。母亲说我歪心邪意,心术不正,琴风他们也总骂我獐头鼠目,上不得台面…”

    小灵均转过头来,有些发懵,小孩子眼里,哭了就是天大的事。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想说点什么去哄他:“…你母亲她,不是亲娘吧?”

    “…嗯。”男孩哭红了眼尾,好好一张微笑唇,撇向两边,拉成了一条揪心的直线。

    “她是你嫡母?”

    “嗯。”

    “你过来。”小灵均拉着他靠近假山底部流出的溪水,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保护欲:“你瞧,你长的多漂亮!獐子有这样宽阔的额头?老鼠有这样又大又好看的眼睛?”

    小灵均的发问似责备又似赞美。男孩仔仔细细看了会,抬起头来,突觉得春天的艳阳格外耀眼,春风也比往年强韧。他暗无天日的“心牢”里都被吹进了几缕。转头望向她愤愤不平的眼睛,不由被她的真诚和肯定打动,男孩的嘴角不自觉弯起来。他抹干了眼里的湿意,掀起衣摆放纵般坐进了杂草地里:“那…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的贬低我?”

    小灵均见他放松了下来,也跟着坐下来,语带困惑:“谁知道呢…那些大人…可能那么说能让他们自己觉得舒服些吧。”她脑海里闪过那日父亲的低语:“你们夏侯氏身上流的都是背信弃义的血,不配活着,都该去死!”这话她咀嚼过千万遍,却始终想不通那红彤彤的血液是怎样背信弃义的?

    “既然觉得我如此不堪,为什么又要把我养在身边呢?我宁愿跟着姨娘…还说要我担起光宗耀祖的重任…”男孩自言自语般,透着无边的孤寂和费解。

    “谁知道呢,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她托着腮思考着他的问题,就像她无数个夜里苦苦思索过那样,“所以说,那些大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又傻又疯,还自以为是。总之,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他眯起杏仁眼绽开一个笑容:“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灵均一指自己眼皮:“用眼睛看的啊!”

    “嗯,知道了!”他温柔而坚定的点点头,“走吧,快去荡秋千,不然一会琴风他们该找过来了!”他动作很大的跳起来,蹭折了旁边花丛斜出的一朵深紫牡丹花。

    “啊,对不起…”他愣怔下,顿时一阵心悸。若是在母亲房里,又要被她满含蔑视的目光轻飘飘的凌迟,末了还要被下人扯到角落挖苦他冒冒失失——他不能犯错误,哪怕是小失误,就是过门槛迈错脚也会招致铺天盖地的冷嘲热讽。

    小灵均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见他面如惊弓之鸟,便停了手,满不在乎的道:“正好,最近我喜欢用鲜花作书签,就把它送我吧。”

    男孩表情一松,忙捡起来相送。

    她接过来闻闻,叹道:“可惜,要是菊花便更好了,我喜欢菊花。”

    那是她在母亲墓寝旁铺开的花朵。

    男孩高兴起来,眉眼堆起笑意:“我们温县盛产黄龙爪和白丽眉,秋天的时候我叫人给你送些来。”

    “好好,你也是温县的?我祖父就是温县来得。逢过年时我们还回去几次呢!你叫什么…哦哦,忘了,你不想说,嘻嘻…”她赶紧拿花捂住嘴,亮晶晶的桃花眼机灵的晃了一圈,不好意思起来。

    “温裕,我叫温裕。”他眯眼一笑,眼下卧蚕涌起,温暖和煦极了。

    “温裕?你叫温裕?!”

    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场景,好熟悉的人!

    灵均无端觉得惊恐起来,她毛骨悚然重复着这个名字。可怖的样子似乎也传染了面前的男孩。他目瞪心骇的盯着她,在她眼前渐渐缩小,周围的景物开始迅速虚化。斜地里响起一声轻语,却如晴天霹雳:“温兄,他战场上遭袭,不幸…阵亡。”

    眼前的一切一息间破碎,许灵均花容失色。她一脚退进了无边深渊里,撕心裂肺的尖叫起来。

    ……

    “女郎,女郎!”紫竹轻轻摇着主人,忧心重重。她不明白自家女郎白日间到底见了什么听了什么,怎会陷入如此深重的梦魇。

    许灵均费力的睁开眼睛,天光乍亮,窗外的白光亮的刺眼,她想坐起来,身体却犹如千金之重,紫竹忙扶了一把。

    “外边下雪了吗?”

    “是,女郎。”

    挺好的,雪中走,雪里归,也不失为一种浪漫——他这个人,生于蚍蜉之境,却长成撼树之材。在那些无望压抑的日子里坚持自己所求,骨子里是有些浪漫主义的吧。如果不是她,搅乱了因果,他还可以光宗耀祖,为生民立命,辅明君开太平…可他就这么倒霉,要遇上她!

    早在十年前,他们孩童时就遇上了对方。十年时光对孩子而言太过绵长,足以让很多闪亮的瞬间化成长河的细沙沉淀到深不可测的河底。或许在某一个特殊时刻,这段记忆的沙砾被冲刷到了河床,她在梦里就又将它们全都捡了回来。

    “紫竹,我小时学认字的那本千字文,它还在吧?”

    “应该在,女郎,您小时的东西都爱惜的紧,都规整在库里。我这就吩咐人找来。”

    很快,那本泛黄的千字文就放在了手边,薄薄的一层,中间鼓起一块,里面夹了什么东西。

    她眼睫又有些湿润,轻轻翻开书页,那发黄又泛黑的书签就呈现在眼前,周边一圈发霉的痕迹——那朵干了的深紫色牡丹——已经完全失色了。

    那之后她没有收到过他的黄龙爪,也没有见过他的白丽眉。可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生她都忍不住对他生出异样的好感。只是人越长大,越顾虑深沉,反而失了幼时的无畏,即使是想亲近的人也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踟蹰不前。最终就深藏潜意识,都忘却了。

    再相遇,他对她从未言及爱慕,却常常会为她遮风挡雨…可她已身不由己。她出神的想着,整个人又发起呆来。

    “女郎?”

    “嗯?”

    “您的衣服…该换了。”女郎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许灵均低头扫一眼沾满尘污的破损裙摆,点头应到:“好。不过你先去传我的话。两件事,一找几个得力的仆人悄悄去温宅帮忙收拾清扫,二让青岚派些死士去前线随身保护侯爷…大猷他不能再出差错。”

    “是,女郎。还有别的吩咐吗?”

    “准备套斩衰服…两日后我要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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