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隙渐生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你就死掉了!灵均恨恨的在心里吐槽,终是无可奈何。
看着王庭献欢欢喜喜的奔向萧闲,灵均只能举杯消愁愁更愁。
或许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也不错。
灵均正自斟自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滚开!”左侧一声阴恻恻的喝声。
循声望去,却是一精瘦男子,身穿褐衣,身量略矮,威势却不小。双眼精光流露,咄咄逼人的驱赶着丘季三人。
他大概从衣着和随身乐器上判断出三人乃乐籍,便出言不逊。
“为何?”朝歌公子对这再次没来由的欺凌明显不服气。他们虽是乐伎,却是许氏的家伎,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娼优之徒,也配做宾上客?还不滚开!”那人鄙夷的打量三人,鼻孔朝天。他不过离开了一个时辰,这紧挨王郎君的座位就叫人占了去。本想着借此机会多与王庭献等人攀交,尽早借“势”入仕。
朝歌公子气愤至极,但不知对方底细,不敢惹事,只得忍气吞声看向许灵均。
然因王庭献毫无求生欲,灵均此时正心下茫然,只觉自己所为所求都好没意思。加之挂心温裕,早有离开之意,便不欲在这种事上再跟蠢人作无谓纠缠。
“咱们走。”她作势要起身带人离开,却听那人掸掸衣袖,呕唾一口,快意又轻蔑:“晦气!”
为了此等小事,这世上竟真有肚生荆棘,枉口拔舌之人?!
灵均起身的动作一滯,脑中“嗡”的一声,接连积压的怒气化成一股火苗上窜。
她不喜欢以势压人的,除非有人要逼她。逼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起身缓步行至那人眼前,漠然问,“恕我有眼不识泰山,阁下是哪位?”乐伎三公子已然跟在她身后。
“哦,在下刘伶。”对方看她通身的气派,突然心有畏缩:此人…该不会是舞阳侯的长姊许氏女许灵均吧?
刘伶?许灵均环顾四周,努力回忆,却查无此人。
“府上在何处?”她十分有耐心的问。
“他呀,就是王家祥林别苑的租户,洪流发生时带路去求援的就是他。后来被王家保荐进了太学。”过来围观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挤出来作答,声音颇为熟悉。灵均定睛一瞧,却是萧戎。
“长胜兄?”
“我是来当保镖的。”
未及灵均发问,他已豪爽作答。然后一推手,意思是让她继续眼前事。
灵均“气焰”更加“嚣张”起来:“我当我们寻了谁的晦气,原来是刘’大人’。失敬失敬!”
“伶怎敢冲撞女郎!”他听出其中嘲弄之意,慌忙赔笑。萧戎的到来让他明了,眼前就是那行止乖张的许家女!“只是这贱奴占了我的坐席…我不过…”他随手向着丘季一指,推诿自己的蛮横。
灵均冷冷看着他,启唇不悦:“贱奴?嘁!君可知,他乃丘俭将军之子,论出身比你高贵?”
丘季再闻父亲之名,心绪汹涌难平,眼眶泛红。
刘伶恼羞成怒,丘季之名他早有耳闻,堂名馆的伎人,如何能与自己作比?他刘伶学富五车,聪慧有谋,深得王太尉赏识。若不是碍于许大将军的名头,何用向这女子低头!
他暗自咬牙切齿,不觉间已将分寸抛诸脑后,指桑骂槐道:“伎子之身,攀权附贵,认贼作父,下贱者耳!”
丘季闻言怒气攻心,拼命般冲上前,灵均抬手将他挡在身后,异常冷静,眼浮狡诈,得逞道,“青岚在哪?”
“在!”青岚攸然闪出,如鬼魅一般。
刘伶徒一时口舌之快,正辨不清形势,心内惶惑:她怎么顾左右而言他?
下一刻便听她语气狠厉下令道,“给我打他,往死里打!”
刘伶脸色大变,恐惧道,“光天化日,你敢打人…啊!”
青岚手脚利落,抬腿一个窝心脚,踹的他向后飞落扑地,抢了一嘴薄土,钻心的疼痛险让他闭过气去。
“灵均不可!”王庭献急急赶过来制止。
“此是清静之地,可不是你许氏行凶的地方!”萧闲对着青岚冷冷喝道。实则是在警告许灵均。
“就是,怎么随便打人?”
“简直无法无天!”
人群里窃窃私语,暗暗泄愤。
灵均闲闲拍了拍掌心,道,“是他出言辱骂我叔父在先。我只是教训他两下,若我叔父知道他被栽此污名,说不定急怒攻心,可能会…”
灵均故意收住,威胁的看向蠢蠢欲动者,众人惊惧,在心里接道,“会杀他全家”。好壮的胆,敢公然辱骂许印!是条汉子!
这会无人敢拦了。
刘伶勉强撑起上身,冤枉道,“伶何时辱骂过许大将军?!”
“你说丘季认贼作父,谁是…’贼’?”
“我…?!”刘伶差点一口老血喷百米远,百口莫辩。
他怎么就用了这么个词?悔耶死耶!
灵均盯着他,誓要诛心:“说到认谁做’父’的问题,让我给你分析分析。王家别苑历来苛待租户,惯会从你父母兄弟身上抽筋扒皮。天灾降临不想着救人,只吝啬钱粮袖手旁观,任你族人自生自灭…”
“你…你胡说!!”打死他都不愿承认,不然他无法自处。
“哼,论攀附权贵你不遑多让,论认贼作父你过之不及。”她无情道。
刘伶被她掀了老底,无地自容,气结语迟。
旁边的王庭献脸黑如锅底,一众王氏子弟也脸红脖子粗,他近来知道许灵均为人犀利,却不想她打了王家舍人还堂而皇之将王家也骂进去!纵使这刘伶该打——他若不说两句,于情于理于脸面都过不去。
刚要开口制止,未及出言,只听灵均又火上浇油:“丘季,是不是想打他?那就打他,打到他求饶为止。打死了,我给你兜着!”
丘季却并不动作,只是面目复杂原地立着。
刘伶闻言,脸色顿显灰败,结结巴巴望向众人道,“…饶命…救命!”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褚秀不知何时站在了倒地的刘伶身后,愤愤不平!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
骂她?许灵均嘴角勾起冷笑,那今日便不讲道理,只比疯癫。
她阴恻恻的走近:“褚子期,骂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青岚!”
她这是打人上瘾了?要把他的朋友都教训一遍?任性跋扈也应适可而止。
“够了!许灵均!”王庭献忍无可忍,上前拽住许灵均往后一搡,“你还没疯够?!”
灵均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向后一带,本能以手后撑,猛跌在地。石坪之上并不平整,有波纹也有利刃。她只觉手掌传来一阵钻心疼痛,待五指在眼前展开,才发现右手赫然一道裂口,鲜血淋漓。
围观者众,却纷纷后退数步,生怕牵扯到自己。听说许印极其珍重这个侄女,伤了她,重则丢小命,轻了也要扒层皮!
王庭献暗自心惊,心头火顿息,呆立当场。
此种情形始料未及,萧戎见状立即过来搀起许灵均,撩起广袖帮她堵住伤口。
青岚还未来得及上前护主,疼痛恼怒的灵均已经反手一巴掌招呼在王庭献的面门上。“啪!”声音清脆,刺痛了一众纨绔的神经。
她并不总是忍让他的!
王庭献捂脸征愣,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委屈渐渐加重。
他二人自小到大虽时常吵闹——却从未有过这样伤脸面的“闹”法。她竟舍得当众这样打他!
灵均对他的小情绪仿若未闻,狠绝之色乍显,亲近之情殆尽,“王庭献!下次再敢动我,你我,从此是路人!”
王庭献黯然。心怀愧疚也不敢再接话。
果然,一切都是会变的,人会变,情分也会淡,愈长大愈无情。
“女郎,别跟他们费口舌,快回去处理伤口!”青岚心急道,帐可以稍后再算。
她点点头,丢开萧戎染血的衣袖,任掌间伤口狰狞,抬步欲离去,不知想到什么又顿住,转头缓步逼近犹在地上抽气的刘伶。
刘伶见这疯女又转向自己,浑身抖成了筛糠。这许氏女郎今日既受了气又受了伤,她连王庭献都敢打…以许氏睚眦必报的尿性,不弄死自己绝不会善罢甘休吧!
他眼神里一时惊惧交加。灵均见此,遽然冷笑,痛恨中徒增怜悯,居高临下跟他“闲聊”:
“刘兄,你知道吗?其实我不觉得攀权附贵是错,也不觉得认贼作父有什么不妥。毕竟世道不公,人与人出生就有天渊之别。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生如蝼蚁,也当立鸿鹄之志。命薄如纸,亦应有不屈之心。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乾坤未定,你我皆是变数。为生平志向,各显神通略施手段本就无可厚非!”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在“门第出身即是王道”的时代,这番言论无疑是对士族门阀的挑衅!关键是挑衅之人居然来自最强悍的门阀——许氏!怎能不令人惊叹称奇!
“…女郎说的是。”刘伶求饶似的附和,管她是精神错乱的荒唐之语,还是真心实意的悖逆之言,只要放过他,他都不介意违心奉承。
“可是你就不行。”她话锋一转,眼中的蔑视汹涌澎湃。
刘伶被她的眼神刺痛,一时忘记了求饶顾安危,颤抖又不甘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行!
“因为你没人味了。”她拿手指指他的脑壳,“不知是忘记初衷,还是天生坏胚,你如今就只是个垂涎权势的傀儡,给你肆意妄为的资本,只会为祸人间而已。”
人各有志。可无论作何种选择,用什么手段都不该忘记以人为本,与人为善。
刘伶不解,他的初衷?他就是想出人头地,让家人有数不清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而已。什么傀儡?什么人味?通通都是屁话!
“敢问女郎,你口中有人味的人是哪个?”刘伶不服气的问。他见灵均只嘴上强势,并未有加害意图,便知自己解除危险,胆子也肥起来。
“没闻过,不知道。”灵均迈开腿欲离开,边走边敷衍。脑海中却立刻蹦出一个带着柔光的身影,温裕。
一个人于微末之时尚能为他人雪中送炭,对弱势穷途之人绝不会落井下石,这就是人味了吧,灵均想。
她突然很想他。
“请教女郎!”一声低沉的声线传来,将灵均的脚步拦住,似是不满良久:“把持朝政,窃掌国柄,排除异己,宰割天下。这种行径,还有没有人味,算不算为祸人间?”
这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许印。打脸来得太快。
灵均用袖口捂住犹在渗血的右手,心虚的停下来,望向那位压轴出场的“英雄”。
该死的萧闲,她跟他简直是天生的对头!
“是不是宰割天下,百年之后自会盖棺定论。轮不到我等评说。我只知道,若是恶人,自有天收。”灵均硬着头皮,故作高深。
话锋一转,“倒是眼前名士自诩的各位,以行同禽兽为通达;以不走正道为才能;以不负责任为高尚。王氏门人如此,萧氏子弟亦然。我真好奇,藏真兄,对你们这种名门望族的行径你怎么看?”
“你!休得胡言!!”世家大族的龌龊之处,被一语道破。
萧闲自己对此也深恶痛绝,可他心里难堪,嘴上却不愿示弱。
灵均看他吃瘪生气,心里好笑,以退为进:“好嘞,你说胡言就胡言,反正你底气足,人数多,我也说不过你。”
这是暗示他们人多势众在欺负她?众人一寒,忙散开去,假装饮酒攀谈。萧闲嘴角紧抿,蓄气握拳,原地轻轻一挥,又好像打在棉花上,完全不解气。
灵均得意的笑。
跟萧闲辩时事?她哪扛得住!人家可是有名的才子。只能来一出围魏救赵,胡搅蛮缠换得脱身,既保了里子不露怯,又保了面子不受损。
“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萧闲冷哼一声。
“还望女郎闺中勤撩新发,弄影前庭,多读《女诫》,少赴清谈!”褚子期掂着腰扇,“好心”规劝。
“你是想当我夫君吗?”灵均戏谑一问。
“你…我我没有!”褚子期瞠目结舌,面红耳赤,原来竟不知她如此轻浮。
“那你管这么宽!”灵均瞪他一眼,领着几人举步走了。萧戎也赶紧跟上。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许氏女一来总给人添堵,偏偏说不过打不过,让人如履薄冰,又不知所措。
走出幽潭百十余米,萧戎突然拦在身前,非要背她,说念她失血过多,必定羸弱。灵均觉得男女有别,多有不便,便推说不用。两人正争执间,一袭白袍映入眼角,抬头一看,是温裕。
他怎么跑出来了?!
清冷的阳光里,还是那身单薄的衣袍,苍白的面庞,毫无血色的嘴唇,整个人像是霜打过的茄子。他步履略微蹒跚,吐纳紧促,微眯的杏仁眼里却奇异的有火光在跳耀。
“你疯了?发烧呢!就这样跑出来!”灵均心疼的责问,伸手解了自己的狐皮大衣就要往他身上披。
却听他直直道:“不是说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走吗?”
灵均动作一滯,眼睛心虚的溜了一圈,小声辩解,“那,正好他没来,我就出来转转…”
温裕不语,扭头就大步往回处走。
灵均一下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温裕生气了——她又一次撒谎敷衍他!幡然悔悟,她立刻手慌脚乱的追着他跑,边跑边可怜兮兮的求关注:“温裕,你走慢点,我追不上了!”
“披着这件衣服再走吧,你还没退烧呢!温裕…温郎君,你走慢点…”
温裕一言不发,脚程不停。
“温裕,我手疼…”
温裕瞥她一眼,仍不为所动。
刚刚还咄咄逼人,言语犀利的女郎这会儿低声下气,亦步亦趋的追着另一位郎君一路小跑,画面怎么看都有几分滑稽。
萧戎叹口气,摇摇头跟上去。乐伎三公子也一路忍俊不禁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