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道不同…还要装同道
晨间清冷，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探进入，照亮了屋内的男女，驱散角落里的晦暗。
温裕唇间抿起，眼中一缕生机复燃，双手迟缓抬起，覆在灵均的双手上，“真的？”
“若有虚言，天打雷劈！”灵均举手发誓。
温裕失笑，终于有所释然。
“嗯嗯…”温裕勉力舒展起一个笑容，又是自嘲又是感慨道，“那你的心还真狠，知我念你成疾，还不愿来看我一眼。”
“我也是有心的。那晚你醉倒在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去看你，岂不给我自己添堵？”
他赶紧捂紧她软软的手指，想要安她的心，“……我已将她送回母亲身边去了。”
灵均真的开始心堵，不为所动，顺势抽出手来，摆弄自己的手指。
“…木已成舟…送回去难保哪天不会回来。再者，郎君身边无人嘘寒问暖，暖床铺被，该不习惯了吧？”她心里一放松，阴阳怪气的话就都秃噜出来了。
这举动看在温裕眼里，像是又要拒绝的前奏，一颗心攸的又掉落深渊。
往日不可谏，往事不可追，他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
“你要我如何？”他语调中一丝几不可察的哀求。
看他又紧张的情绪，灵均立即悔悟，自己现下任性，对一个高烧又敏感的病人来说未免太过恶意。
她袒露心意本是为了让他安心休息。忙低声安慰：“你不用如何，我也没要你如何，只是以后…不许了。”
这言外之意是承诺她愿意回头了？
他喜不自胜，心上卸下一口郁气。少顷却又不甘示弱：“那你呢？刚有大好，就驱车百里跑来找人。”
呵，还有力气纠缠这个，灵均干脆跟他掰扯清楚：“驱车百里如何？就是驱车万里又能说明什么？你天天去将军府，难道你喜欢我叔父？”
“你…咳咳…”他气急，一阵猛咳。
她怎么能拿自己叔父开这种玩笑？
灵均心软，忙给他顺气，语气也软化了下来，“我把他当亲人而已，你为什么不信我？”
温裕缓过来气，悻悻想到，终于有机会将郁结良久的心思当面说出来。
“如果你是我，你也很难相信。一个女子把一个男子的性命看得重于一切，还三番五次为他以身犯险…次次都舍我投他…我纵是心大，到底意难平…咳咳咳…”
灵均了然，担忧的蹙起眉，起身给他喂了些水，轻拍他后背，待他躺好，才解释道，
“…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你以为是痴情一片，不过是我…自保的方式。”
“自保？”
“是。”
她开始纠结：该怎么说才能显得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那要…从许阳毒杀夏侯微开始，这太过沉重的往事，想起来都让人喘不过气。她看着高烧几尽虚脱的温裕，一时纷乱如麻。
现在真不是时候！
“温裕哥哥～”她软软喊道。
“什么？”温裕被她突变娇软的声音震的一颤。
“啵！”灵均不容他思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额头上重重一吻。温裕瞬间有点发懵，微慌神道：“怎么？”
她亲完，顺势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温温柔柔地哄他：“你烧还没退…别劳神了！等你好了…我都告诉你，好么？”
四目相对，她眸中的坦率诚恳，抚平了他长久以来的疑虑不平：“总之，我跟阿献是有些牵扯，但绝对无关风月…”
“……好。”良久，他认命答道。声音淡淡，透着安稳。
久违了。
她像一片柔软的流云，轻轻扯住他尘世飘零的脚步，温热他颠沛流离的心…他有多久没享受过她给的亲近？她这声软糯的“温裕哥哥”，简直要听的他热泪盈眶。
佳人静好，应只争朝夕，还争什么对错。
灵均抬头，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眼睛，“合上眼睛，再睡一会，我让人炖了粥，醒过来喂你喝。”
“你别走。”他覆住自己双目上的一双玉手。
“我不走，就在这儿呆着，”她笑嘻嘻道，“天王老子来了都请不走我。”
温裕唇间一抿，又笑起来。
灵均就这么捂着他的眼睛，一直捂到他微微打鼾，才放了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睡的香甜安稳，体温也有慢慢下降的趋势，灵均终于停了手动降温。
用了早餐，她闲来无事，走到院子里伸伸懒腰，蹬蹬腿。
东院一片嘈杂，传来呼朋唤友声，似是王庭献一行人要准备出行。
灵均有心跟去看看，又挂心着温裕醒来得用早餐，便强压躁动等着。怎奈温裕睡得太过深沉绵长，眼看着晌午都要过去，灵均到底没忍住。嘱咐了紫竹温郎君醒来要仔细伺候着，自己则带上乐伎三公子和青岚就寻出院去。
他们去的地方——天瀑峡并不难寻。相传有位天河龙王为解救民间干旱之苦，不惜违犯玉帝旨意，私自降雨被贬凡间的栖身之处。
此峡高瀑，深涧，幽潭，石坪一应俱全。两岸高峰耸立，气势恢宏。繁盛时节，沟里起伏如画屏，山中花木如锦绣，脚下清溪如云流。
沟溪尽端是雄冠九州的云台天瀑，雨水丰沛时，上吻蓝天，下蹈石坪，磅礴如宏。此时寒冬，水源不济，只剩几缕白练，姿态娇美了许多。
其间一座幽潭，宽处达十五米，窄处仅三米余，长三百余米，狭长幽深，泉源密布，水声清脆悦耳，是通往天瀑的水路。岸上石坪环绕，正是适合抚琴长啸，高谈阔论的场所。
果不其然，灵均寻来时，就见一群人正弹琴起舞，喝酒纵歌，狂放自在，浑然忘我。奴仆侍立成群，来往供奉。雕盘绮食，膏粱纨袴，好一片人间乐土！若不知外间朝堂跌宕，百姓疾苦，东齐伺立，还以为是什么太平盛世。
想起温裕悲天悯人，竭尽心力，苦行僧般的执着追求，眼前的歌舞升平让灵均不觉冷了脸。走的愈近，愈感觉自己的格格不入。
群魔乱舞中，王庭献衣襟松散，双目微合，偎依在弹琴的萧闲身边，一派烟云水气，风流自赏的姿态。
多亏一幅好皮囊加持，还可以赞一句“天人之姿，风流倜傥”，不然这副尊容放在街边，“就是一流氓痞子相”。灵均有一种想上前踹他几脚的冲动，心中还不停恶心自己，“居然把这样的人当心念之人，定是没见过几个好人！”
灵均径直穿过人群，在王庭献身边坐下来，一幅水土不服的样子。随从的乐伎三公子也跟着依次坐下。众人见了她那一刻，都仿佛白天见了鬼，面面相觑，安静了一阵，才又渐渐喧闹起来。
灵均明白，这些昔日同窗忌惮她的身份。上学时，大家远离朝堂，尚可忽略政见分歧，玩到一处。如今太学肄业入仕，彼此成为家族势力体系中的一分子，必然更加注意交往中的敌我。
王庭献从行云流水的琴音中，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许灵均，惊的一跳，叫道：“啊灵灵？！”
“鬼叫什么！”灵均被他的惊叫声震到心悸，不耐烦的翻起一个白眼。
“哈哈哈，你怎么来了？”他浑不介意，反而爽朗一笑。
“来凑热闹，呶，还有这三位，给大家助兴！”
三位公子闻言上前见礼。
“好！”他豪迈的一挥衣袖，回忆道，“天子夜宴时，这位丘公子弹筝的技艺令人一见难忘。正好现下群贤毕至，才俊咸集，还劳烦丘君再弹一曲…”
脸真大，一窝参差不齐的风流纨绔也敢称群贤才俊，灵均又暗暗一个白眼。
“王兄抬举，季忝列着者之一，能为诸位弹奏，不胜荣幸。”
“嘁！他也配跟卓尔君称兄道弟…”不知从哪边传来一声不屑的嘲笑。
丘季正欲转身回坐席弹奏，闻此，薄面一红，羞愧难当。
灵均眯起双眼扫视一圈，没发现说话者，只能看向王庭献，阴阳怪气道“你们这些风流名士可真是心口不一，嘴里说着万物齐一，行止间又必讲贵贱之序。”说完捂嘴失笑，假装扼腕叹惜。
王庭献一阵尴尬，亏他天生皮厚，忙急咳两声，为丘季找补道，“丘兄于弹筝造诣颇高，恰巧萧兄他也极善音律，不若和萧兄共奏一曲……”
“不必！”旁听的萧闲冷冷打断，收手止了正在弹奏的琴音，完全没有要替他圆场的意思。
场面一时凝滞。
“呃…那好吧…”没想到萧闲会这么不给面子，王庭献又是一阵尴尬无措。尴尬是对灵均和丘季，无措嘛——萧闲最近对他友好的不得了，百依百顺的…他都差点忘记他还有这种冷漠决绝的样子——定是自己不知又触了他什么逆鳞。他看着萧闲的眼色，已经开始光速反思了，不惜打脸道，“那…丘兄你自己来吧。”
丘季一时埋头不语，手臂绷紧，指尖冰凉，一双茧手蜷起又伸开，伸开又卷起。
他竟落得如此境地！
日复一日被歧视，被欺辱，被践踏…早该已经麻木…他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自己也曾鲜衣怒马，出身高贵，也曾众星捧月，风光无两…他本该如他们一般骄傲放纵…
若不是眼前鄙薄自己之人都是少年旧识，他也许不会感到如此强烈的羞耻和难堪！
可惜人在屋檐下，终是要低头。意识到众人戏谑的目光，他还是收起愤怒和委屈，隐忍卑微道，“是，季为各位郎君…”
一只手覆在了琴弦之上，阻止了他弹奏，丘季抬眼瞧去，是许灵均。她是害他进堂名馆的仇人之女，也是解救他出堂名馆的人。丘季看她的眼光向来复杂。
她倾斜着身子，一边按着琴弦，一边笑对萧闲，“请教藏真兄，何为不必？”
明明是挑衅，却装的温文有礼一般。
萧闲侧头看她一眼，又瞪着王庭献，忍着不耐回答道，“我习琴是为修身养性，不是为哗众取宠。”答完便目视前方，请君自便了。似乎已是给了灵均莫大的面子。
自以为是，自命清高！灵均气笑——同样场合，同样一群人，怎么你弹就是修身养性，别人弹就成了哗众取宠？
说到底，还不是嫌弃乐伎的低微身份！
“虚伪！”灵均忍无可忍，便直抒了胸臆。
“哼。”萧闲也不示弱，只以轻哼作答，懒得理她。
“萧…”灵均这边待要再发作，王庭献忙插入二人之间调和：“哎呀，不弹了，不弹了，哪位都别弹了。”一手揽着灵均归座，一边招呼众人，“各位都坐下，鄙人这正有西域刚得的葡萄美酒，佳期难觅，就在今日，与君共饮。不醉不归啊！哈哈哈。”
“好，不醉不归！”一听有美酒，群情激昂。
灵均被他一阵搅和，错过了发作时机，便强压了火气，只回头对丘季安抚似的笑了笑。
丘季心内微暖，也报以微笑，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灵均这才平静些。人是她带来的，也是她的人，怎能由着别人轻视欺辱。
三杯酒下肚，她又记起一段恩怨。一记眼刀过去，发现王庭献正殷勤为萧闲斟酒打扇，萧闲也不推辞，似是受用的紧。王时不时抚肩凑近，默默低语，萧闲眼皮微颤，喉结滚动——气氛微妙至极。
鸡皮疙瘩一瞬间爬满了全身，灵均浑身不受控制的抖擞了一下。
“阿献！”她蛮横的长手一捞，抓住王庭献近在咫尺的衣袍，连人带衣服都拽了过来。于此同时，还眼带警惕的观察着萧闲，生怕自己家的白菜被猪给拱了，还是一头不近人情的冷血猪。
萧闲无言怒视，眼中又似有寒霜结起。
“哎呦！灵灵，你到底想干什么？”猝不及防被拽离，王庭献少有的对她表露不悦。
“我问你，”灵均语气也不善，“说好的好好应对考试，你怎的去都没去？！”
“呃，这……”王庭献嗫嚅半晌，终是手一推摊牌道，“我实在不精此道，无心也无力。”
“既然无心为什么答应？答应了却又不做，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不诚不信！”
“灵灵此言差矣。对人不诚即不善，是我之错。但此不善，只对己不善，并未伤及他人。况且我放弃考试入仕，虽是对你不诚，却是对己至诚。人为仁义，自当至诚，天自赏之。灵灵，我以前就说过，入仕为官侍候权贵非我本心所求，勉强不来。”
灵均被他一通抢白，无言反驳。知道在劝服王庭献入仕这件事上自己无力回天，却犹如困兽还想挣扎一下。
“你若无一官半职，王家式微之时，如何振兴家族，保亲人平安？”
“式微如何？兴盛如何？岂不闻名缰利锁，不得自由。我笃信’身重于物’而非’物重于身’。只要一切顺其自然，无为而治，自成大道…”
大爷的，败了，灵均垂头丧气认输，不是败在理屈——是败在他花里胡哨拽文上——灵均词穷了。
根本无法正常交流，他的信仰已经深入骨髓。
此路已然不通。
灵均无力的摆摆手，认命的赶他走。
“我可以走了？”王庭献喜出望外，欲走又不忍，他感激灵均待他一片赤诚，想回头安慰几句，“灵灵，顺其自然才能…”
“麻烦快点！”灵均现在简直闻声都烦！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你就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