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逢君正当时
傍晚时分,大雨将歇。雨后春意渐浓,万物复苏。盎然生机在嫣紫色的落日云霞中衬得更加朝气,似是要跳出条条框框,行走在人世间。可惜好景不长,黑暗迅速袭来,将其笼罩。
屋内暗得瞧不得一丝光亮,只一声声沉闷的咳嗽声从里间传出,紧接着数十声络绎不绝,接踵而至的尖锐咳嗽声灌入耳中后,周遭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胡善从外打了帘子进来,点了盏微弱的光,默默将桌上染血的帕子收走,换了块新的。
李袭夜闭目沉寂良久,他揩掉唇上染上的鲜红,慢悠悠道:“何事?”烛光随声跳跃数下,空气中氤氲着药膳的苦与鲜血的腥甜,屋中两人,面色平淡,如置身事外。
“王妃将将找过奴才。”
李袭夜皙白干瘦的指腹按在太阳穴上,头疼得很。
胡善见李袭夜未将此话听进去的样子,思来想去,继续道:“王妃问奴才府内收支几何。”
“哦?”李袭夜手指微顿,那双精致的桃花眼缓慢睁开,语气中夹杂了一丝疑惑。他想起洛白芷那双怯生生的眼,强忍的镇定,还有微微蹙起的眉。
不过两个月,胆子倒是渐长。
“你怎么说的?”
胡善听李袭夜来了一丝兴致的腔调,道:“都按照明面上的账目报了。”
李袭夜单手轻轻扣在桌面上,“嗒嗒嗒”声音不缓不急。
“她怎么说的?”
“王妃并未多言,只应了声‘好’便差奴才回来了。”胡善细细地回想了下洛白芷方才一脸震惊,不可置信的模样,在自知失态后又飞快敛起神色,客客气气回了声‘好’。
“呵。”李袭夜重新阖上眼,从喉中轻蔑吝啬地吐出一个字。
在大梁,王爷的吃穿用度还算阔绰,每年俸银一万两,禄米一万斛,布匹三千。但李袭夜常年多病,每每吃药请太医打赏耗费巨大,还得供养府内上上下下半百余口人。多年来他抱病在床,未曾为大梁做过多少建设,因而赏赐少之又少,是以,早已入不敷出,手中拮据实乃常事。
“此事是否需要派个人盯着?”洛白芷说到底是皇上下旨册封的王妃,胡善区区一个总管无权僭越,便向李袭夜请示道。
额上的伤无意间抽搐一下,李袭夜剑眉微扬,这种不受控制的疼痛倒有几分稀奇。
“一介妇人,听之任之,掀不起风浪。”
胡善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的气都快为眼前这位油盐不进的主叹没了。
本想着新过门的王妃能捂一捂李袭夜这颗僵硬的心,没曾想却是牵扯进来一个无辜的受罪人。
“王爷,您兵行险招,剑走偏锋,切莫操之过急啊。”难得的,胡善在李袭夜面前唠叨起来。早前他的心思胡善还能猜出个一二,现是完全不懂他要做什么了,只一次较之一次激进,直至再也听不进旁人的话,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今个入宫前李袭夜的身子还算好,勉强能站着走几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叫宫人抬了回来,陪同公公面色僵硬地同他道了始末,拱拱手,无奈离去。
李袭夜弹灭了屋中唯一的光,语气听不出喜怒,表面意思却在赶人:“胡善!你真是越老越啰嗦!”
胡善本想多言两句,此刻只得作罢,将一碗新的药汁放在桌上,躬身退了出去。
李袭夜正眼瞧都未瞧一下,仰头倾数喝下。药的苦与血的甜化散在口腔内,令他不禁扬唇笑出声。
茴香往案桌上端了一份桂花白玉糕,一份绿豆糕,来去两回了,仍见着自家王妃托着腮,愁容满面。
洛白芷低头戳了戳面前糯香的糕点,拾起一块浅尝,脑海中一遍一遍浮想起胡善的话。
罗城惨遭百年难遇的旱灾,天崇帝自任上以来亦是头一遭遇此罕见的天灾人祸,自是十分重视。因而广开国库,开仓济粮,衣食满贯运往罗城。
天崇帝思来想去寻了个自认为合适的人负责押送粮草,分发事宜,这人便是五皇子李袭夜。
一来,这么些年朝堂即战场,李袭夜称病赋闲,不仅未能为大梁千古社稷做贡献,某种意义上甚至是种负担,需借着名贵的药材续命,耗费不少人力财力。运输一事还算便宜。天崇帝只是偶尔想起皇宫外还有个苟延残喘的病弱儿子,偶尔,心有愧疚。
二来,也算是让李袭夜去承了这份散发恩泽的事,救人于水火,广受灾民颂词,也算为那末日残躯祈福,苍天若能开个恩,施舍一日是一日。
不想这么桩极其简单的事也能叫李袭夜给办砸了。价值千万的粮草半路叫人一抢而空,跟随押送的将士死伤过半。
天崇帝望着朝堂下身形佝偻,摇摇欲坠,行将就木的儿子,忿然作色,还不如留他死在外边!
一面是百姓哀声怨道;一面是昔日八面玲珑机智聪慧,受万人瞩目的小神童;一面又是神童迅速跌下神坛连个最基本的差事都不会做的病秧子。
极大反差之间,天崇帝只觉怒火攻心,当着百余名朝廷命官,皇亲国戚面前首次殿前失了态。掷过百余名臣工联名弹劾的竹制奏折,当时便砸得李袭夜身子晃了晃,颧骨突出的脸惨白得渗出了青紫色。
众臣工吓得扑通跪了一片。
“皇上息怒,皇上请保重龙体!”
天崇帝年岁渐高,储君之位悬空,朝中大臣已暗自开始较劲,在各皇子之间跳脱站队。当今要数四皇子李简枭风头正盛,且萧贵妃又独得皇上恩宠,掌管后宫凤印。
不像位列第五的袭王李袭夜,虽幼时已被封王,但也仅止步于此。缠绵病榻之间,一有入宫,若非叫下人抬着,便是叫下人推着进来,多走两步便面生冷汗,喘的面色发青。其母秦贵妃虽与萧贵妃同为一品宫妃,奈何多年不得皇上召见。
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列为臣工垂首匍匐跪倒一片,暗暗相互递眼色。
“皇上,老臣以为眼下要紧事是重新调拨物资,再着人手找回丢失的粮草,将劫犯绳之以法!”
好久,一位年岁比天崇帝还要长个一旬的左副都御史郭延清往前迈出一步,忠言道。
天崇帝闭眼沉思,心口起伏逐渐平稳。失望地地望着下方那抹瘦削的身影,摇摇头,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同个病秧子还计较什么?
“抬下去吧。”天崇帝明黄绣五爪金龙长袖一甩,不愿再多看一眼。
殿门外守着的侍卫听令,忙急手急脚将李袭夜双手双脚抬起。将将扶起,李袭夜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浓艳的鲜血,溅得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斑斑驳驳一片模糊。他干瘦的十指在视线上方胡乱地抓了一把,乱蹬的双脚便直躺躺的僵在那处。
心怀鬼胎的臣工们这下子彻底慌了神,连连后怕,敛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搜刮着身上有没有尚且可吊着一口气的药丸。
皇子薨于朝堂,千百年来有一意寓意,是为国殇,大凶!
天崇帝眼角下方被溅了一朵玫红,他怔怔地揩掉,眉心狠狠跳了下,跌坐在龙椅上,失神地望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儿子被七手八脚抬了出去。
送入太医院好一番救治后才缓过神。天崇帝疲惫地下了道口谕,叫人好生送回袭王府,日夜多加看护,无事莫再走动。
众人也知,五皇子这回怕是彻底失了宠。
散朝后,直隶巡抚吴有为在日晷面前叫住了疾步而去的左副都御史:“左副御史,此般行色匆匆的去往何处啊?”
郭延清脚步停顿片刻,瞧了一眼吴有为显摆得只剩两只鼻孔看人的模样,抬起脚走得愈发的快。
吴有为见着前方头发花白,脚步生风的郭延清,鼻尖重重地“哼出声:“个老东西,脾气还挺倔。”
正大光明殿前臣工们相继道别,各司其职而去。
李简枭双手反剪身后,面上一派洋洋得意。吴有为眸光一转,哈腰问好:“恭祝四皇子旗开得胜!”
李简枭斜睨了眼前只剩下一个黝黑颅顶的吴有为,面上一哂,托着他的手扶起:“吴巡抚何出此言啊?”
吴有为眸光四下里转了转,往前凑近两步,悄声答道:“皇上圣旨,委派您找回丢失的粮草,这不是回自个家里拿东西一样便宜的事。届时,赏赐可想而知啊。”
李袭夜六岁已然封王,如今他二十六岁仍旧是个四皇子,每每想起,心中愤愤!
“随意揣测皇恩,吴巡抚是嫌脑袋长在脖子上碍事吗?”
吴有为乍听,色愈恭,礼愈敬,恰直起的腰身哈得更低:“下官不敢!”
“祸从口出,脑袋给我栓紧了。”李简枭抽出袖口中的一把竹骨折扇,敲打在吴有为的脑袋上,转而,“啪”一声甩开,摇着清风拂袖而去。
实为肆意快活。
一小块糕点捏在手中吃了一刻钟仍剩下大半,洛白芷恍然记起什么般,将剩下的糕点放回白玉碟中,拍拍手中的糕末。
“茴香,你快将我陪嫁的账册拿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