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逢君正当时
“欸。”茴香闻声,转身回厢房里拿出一个棕褐色上雕镂空金黄长尾凤凰,口含碧绿翡翠的木头锦匣,中间垂着一把朱色锁头,轻轻打开后,里边躺着本红艳艳的账册,足足有三寸般厚。
茴香递到洛白芷面前,仿佛历历在目:“这些个宝贝皆是老爷仔细挑选而来,有塞北的玛瑙嵌血珠缠蚕丝坠钗,京城的四蝴蝶银步摇,蜀道的暗花细丝褶锻裙,织锦镶毛斗篷还有白金扇子紫金鼎……”
茴香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面前账册翻飞不迭。
洛白芷及时地按住了茴香的手,问道:“可有直接点的,譬如五谷杂粮,常服布匹?”
茴香眨巴眨巴眼,愣了半晌,紧接着捂唇笑出声:“王妃,哪有小麦粟米做嫁妆的道理,老爷乃大梁数一数二的富绅。”
言下之意,稀松平常的东西是瞧不上眼的。
三寸厚的账册中确实写满了价值不菲却又罕见的名画珠宝,绫罗绸缎,于富贵人家锦上添花,于灾难中的人而言,委实鸡肋。
洛白芷纤纤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在圆润的脸颊上,思索片刻,在账册上快速翻了好几页:“这一页,这一页,还有这一页所有的东西都交由胡善,让他拿去当了换粮草,换常服。”洛白芷的视线停留在一支紫鸢花坠白玉珠的金步摇上,望了一眼茴香,“你将这支钗子好生收拾,日后有用处。”并叮嘱道:“需得蜀道的云缎织锦做铺垫,紫鸢花花瓣薄弱,莫要碎了。”
茴香垂首在洛白芷所说的钗子上一番停顿,回想一瞬,不由得夸赞出口:“王妃真是好眼力,这支是当初皇上下旨赐婚,聘礼中拔得头筹的一件,可叫二姑娘眼红了很久呢。”
洛白芷见茴香很欢喜的模样,心口那一团棉絮缠绕的压抑也消散不少。
“好了,天色渐晚,将账册拿去给胡善,早去早回。”
“王妃姐姐,拿什么给胡总管呀?丽珠手脚麻利,丽珠去做。”一记藕荷色撞靛青色长袄身影自复廊慢悠悠绕了进来,人影未至声先至。
洛白芷面色如常地阖上账册,压在了左手掌心下方,大拇指上下缓缓摩擦页脚,传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她转过头,朝声响中望去。
外边天色晦暗一片,雕梁采供的廊檐下气死风灯随晚风飘荡,微弱的光映着苍白的月色投入室内。
丽珠手捧一只缎面绒玫红暖炉笔直站在不远处,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洛白芷手指一滞,转身将账册放在立在一旁的茴香手中,轻言:“去点个亮点的灯进来,初春天里,天色稍晚,看什么东西都觉得邪乎。”
茴香点点头,回里屋取了只罩灯出来,昏暗的屋中顿时光亮一片。
“呀!”洛白芷这时才正视丽珠,诧异道:“丽珠怎么来了?”
丽珠站在原地额上一抹黑线,无语的很。她杵在此处跟个桩子似的看那主仆两人装腔作势的点灯点了一刻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会子脚颈子被风吹得冰凉。
“问王妃姐姐安,丽珠寻来问问王妃姐姐有没有事情要丽珠帮忙的。”
洛白芷用脚随意地踢了下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的炭盆,往丽珠方向招了招手,客气道:“来,过来坐,炭盆里火气足,过来暖暖。”
手里一方巴掌大的暖炉终究是不比炭火暖,临出房门时外边少穿了件夹袄,丽珠早已冻得不行。闻声,扯着步子毫无形象地坐在了洛白芷对面,手脚急不可耐地往火源处凑。
“怀中抱着什么呢?我瞧瞧。”
丽珠此刻身子回了暖,抬头看向眉眼干净,唇角带了一丝笑意的洛白芷,只见她伸出指尖圆润的右手,往自己怀里指了指。
丽珠心中暗哂,真是个窝囊废,见着下人也要卑躬屈膝,卖弄讨好。
她虽心里这番嘀咕,面子上则尽力装作仆人样,双手捧上,毕恭毕敬地递过去。殊不知,心里头的事是装不住的,它会从眉眼,从四肢,从五官毫无预兆地流出,直至完全公出于众。
“哎呀!”洛白芷惊呼一声,手一抖,那只小巧的玫红暖炉在洛白芷将将接过的手中一滑,“啪”落在了熊熊燃烧的炭盆中,丽珠两手抓了个空,眼瞅着上等丝绒面料遇火及焚,发出羽毛被烧焦的味道,一刹那间只剩下黝黑的铁壁内胆,心中抽痛不已,面上装出的恭谨摇摇若山崩塌。
茴香见状,磨磨唧唧地从炭盆架子上取出一把钳子,慢悠悠地将烧得黑乎乎的暖炉内胆夹了出来,暖炉上一只小拇指粗的手拎又“啪嗒”脱落砸在冰凉的地面上,茴香整个身子都在抖,大红蔻丹指甲陷进掌心。
茴香站回洛白芷身后,指腹蹭了蹭洛白芷的背。
洛白芷看了好一会儿茴香半青半紫的面色,先发制人道:“再大的气也不能把自个儿的东西往火盆里扔啊,你看眨巴眼的功夫,多好一暖炉,烧没了。”
要说丽珠先前是隐怒,这会则是彻底的傻了,她怀疑自己患了耳疾,否则,怎么听不出人话了!
她张嘴,凭空阿巴阿巴了两下,被洛白芷那一双干净透亮的眸子噎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茴香难得看丽珠这般吃瘪,心中别提有多开心,抿着唇,胸口因为憋笑涨得不行。
“嗐,不就是个暖炉,瞧给你可惜的。”洛白芷满不在意地道,说话只管往人心窝子里戳,戳得丽珠两眼都红了,偏偏她又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洛白芷适时的又吐出一句风凉话,低头瞧了眼面前的两碟糕点,安慰道:“别难过了,本妃这有两道糕点,拿去吃,都是冰藏的新鲜桂花和绿豆碾制成的,一般人啊想吃也吃不着。”
茴香只觉得口中传来丝丝腥甜,两眼一抹黑就要蹬腿倒下。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着这屋里有响动,鬼迷心窍进来欺负人,没想着今日的山鸡变成了毒蛇,处处刀人于无形,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声嘶哑从喉间蹦出:“谢王妃,只是奴婢不喜糕点。”
丽珠挣扎了片刻,支支吾吾凑齐了拒绝的话。
洛白芷难以置信地将糕点拾起一块,放在鼻尖轻嗅,碾了一小块放在指尖研磨,细碎的糕末便如雨雪纷飞,散在火舌上,燃气一阵酥香,噼里啪啦炸碎。
“怎么会呢,往日我屋子里剩下的糕点可都是叫你吃了,这般节俭,本妃还真得赏赐点什么给你才好呢。”依旧是软软糯糯的强调,话里三分柔软,七分天真,弦外语调却远远变了味。
丽珠怔楞,她愕然抬起头,看向茴香那张憋红了一片的脸。茴香见丽珠拧眉控诉自己,收了笑,仰起头,两眼轻蔑地一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怎么着,就兴你做,不兴我说了。
丽珠着急忙慌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跪倒在地,求饶声络绎:“王妃恕罪,奴婢不知那糕点是王妃吃的。”
“无碍,无碍,本就是要扔给畜啊牲吃的,你吃了也好。何故这般呢,起来吧。”
“丽珠冒犯了王妃,丽珠不敢。”
洛白芷嘴角擒笑睨着跪在地上一直磕头的丽珠,缓慢站起身,拍拍手掌,将一只盛有桂花白玉糕的碟子拿起,倾斜。桂花糕接二连三倾泻而下,三三俩俩砸在地上,滚落在丽珠贴地的脸颊边。
“不吃,本妃就照老规矩丢给畜啊牲吃了呢。”
仍旧是那番清脆干净得不掺杂任何情绪的声音。
一只冰凉软糯缀着点点金黄的糕点在颊边滑过,丽珠翻转双眼间,一只绣着青蓝色兰花样式的绣花鞋踱在了她的面前,她想抬起头瞧一瞧面前人的态度,头方才抬到那人脚踝的位置,转而慌乱地垂首。
原因无他,那人竟拿着一双脚,直直往她手掌上碾过来!
丽珠那双染了血一般的指尖慢慢蜷缩回掌心,狠狠地用力捏着,躲过了碾压。
洛白芷绕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丽珠身边转了两圈,颇觉心中畅快。若攘外,必安内。两个多月间,她假意维持着原身所有的脾性,倒是拿捏了不少人的心思。
“哐当”!
白玉蝶被洛白芷随意地掷在桌面上,砸出不小的声响,白玉蝶打着圈儿“铃铃铃”响了一口茶的功夫才重归平静。
“起来吧,叫外人看见,还要说本妃欺辱奴仆呢。”洛白芷将奴仆二字说得极重,拢了拢衣裳,夜渐深,寒意渐浓。
丽珠早已在地上冻得直哆嗦,口唇覆上一层青紫。是以,她从地上起了身,抬眼瞟过一眼正襟危坐的洛白芷,那张素日单纯简单的脸上赫然挂着幅狠戾的眸色。
反常,太反常。
“谢王妃。”丽珠声音小的犹如蚊蚁。
“嗯。”洛白芷想着两个月来丽珠各种目无王法,欺人害人之举,再看眼下一幅惊慌瑟缩样,堪堪感慨,虎落平阳,什么蝼蚁都敢过来踩一脚。
联想至李袭夜如今的遭遇,心有戚戚。
“天色已晚,本妃乏了。”洛白芷哈欠出声,踢掉了脚上的鞋,歪身躺在软塌上,白净的小脸陷在柔软的皮毛中,长睫颤颤,染上一抹推不开的湿意。
炭盆上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洛白芷指了指桌上还剩下的一碟绿豆糕,叫住了往外走的丽珠,声音浅浅,似有叮嘱:“这个别忘了,赏赐你的。”
丽珠一只脚已踏出门槛,此刻不得不折回步子,双手去拿那盘糕点,遂欠身:“谢王妃玲珑善心。”
洛白芷不耐烦地挥挥手,口中嘟囔:“走走走。”
茴香眼瞅着丽珠像只落败的鸡一样垮肩塌腰,失魂落魄地走出去,往炭盆里加了两块无尘炭,道:“王妃,您也太厉害了!”
“哼哼!”洛白芷翻了翻身子,一切才刚开始。
“但是……”茴香迟疑,面上露出后怕之色,“丽珠一定会向赵嬷嬷打小报告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慌什么。”
那边,赵嬷嬷正挑灯绣着什么,烛火跳跃,一簇簇光影在她眼前重叠。房门被人从外粗暴的推开,赵嬷嬷本就心烦,拧眉厉色,张开便要教训人,谁曾想是丽珠。
略怔,她将盖在腿上的厚实毛裘拿开,脚步颠簸,接走丽珠手中的白玉蝶,直将丽珠冰凉的手往衣襟里塞,责怪中夹杂许心疼:“你这傻孩子,出去也不知道多穿件衣裳,瞧给冻得。”
丽珠一路云里雾里,如置云端地摸了过来,一盘糕点撒得只剩下一个光亮的盘子。身子逐渐回暖,丽珠“哇”一身趴在赵嬷嬷怀里哭出声,赵嬷嬷被吓得一跳。
“你这孩子,怎么了?”
“姑母,那正屋里的山鸡,呜呜呜”丽珠抽抽搭搭的将从洛白芷那处发生的一点一点悉数说了个遍,起先赵嬷嬷还不信,继而听丽珠说得有鼻子有眼,哭得伤心不已,显然是真的受到了不小的委屈。一边惊诧,一边心中恼火。
什么东西,敢爬到她赵嬷嬷的人头上撒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