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逢君正当时
许是眼花,她竟瞧见李袭夜的眉眼似是往上挑了挑,速度太快,难以捉摸,待她仔细去瞧,唯余枯井无波。
洛白芷收拾好药罐子,望向李袭夜滑至膝上的蚕丝罗缎,讪讪收回手,还是胡善去做更为稳妥。
毕竟,他不喜生人近身。
不过,不急。
胡善送走了一瘸一拐的洛白芷,轻声折回了里间,却见原先闭眼假寐的人此时此刻眸光清冷地望向半开的窗牖外钻进来的一条绿枝,讳莫如深。
他将罗被往李袭夜腰间拉了拉,恭恭敬敬道:“王爷,王妃的伤?人,可要奴才解决了?”胡善将才仔细留意了下,洛白芷那样式繁复的襦裙上已然渗出了血痕,显然在门口摔得不轻。
李袭夜轻轻摇了摇手,那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的烛火顷刻便灭了,里间又恢复了昏暗一片。他神色如常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倦意,满不在乎道:“打草惊蛇。”
哪怕在黑暗中,胡善仍能察觉到一条如毒蛇吐信般潜伏的阴鸷眼神。
王爷多年来久居冰窖,为所想所得之事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不惜……
所以王妃此番付出,在王爷的周密计划中,不过沧海一粟,微渺的不值一提。
胡善端起桌案上早已凉透的一碗浓黑的药汁,犹豫不决:“王爷,药还要吃吗?”
黑暗中传来一股嗤笑,冰凉入骨:“为何不?”
浓稠苦涩的药汁依着腥甜的津液从口腔逐渐划过喉咙,浸染五脏六腑。“啪”一声碗块碎裂的声音,一记又一记压抑沉闷的哂笑由远及近的传出。
外边黑压压的天终于噼里啪啦地下起了春日里的第一场雨,夹着狂风猖獗地往房顶屋檐上拍打。
不消片刻,屋檐下行走的洛白芷便被疾风骤雨淋得个彻底。
茴香急得在屋子里直打转,望着一手拿着精美糕点正在吃的丽珠,哪怕她是赵嬷嬷的人,仍是皱着眉再三小声询问道:“丽珠姐姐,你当真不知道王妃去哪儿了吗?”她仅仅是去厨房端了份糕点的功夫,回来便见不着王妃人了。
外边滂沱大雨,去何处寻人啊!
丽珠将手中吃得还剩一半的糕点愤然砸回了碟中,拧着眉,叉腰凶巴巴道:“活该我们做奴才的就得时时刻刻知道你们王妃的去处?说过不晓得便是不晓得,再问撕烂你的嘴!”她嗓子又粗又亮,凶起人来尤为可怖,眼下举目无亲,茴香眼眶一红,一颗豆大的泪珠砸了下来。
但凡王妃有个强硬的皇亲国戚娘家做靠山,也不至于被丽珠这般欺辱。她人微言轻,曾不知天高地厚地与丽珠顶过嘴,换来的是丽珠得寸进尺的报复,连带着将王妃也拖下水。正屋里的主又病得难料自身,哪敢去叨扰,只能委屈自家可怜的王妃。
丽珠见茴香捂着唇抽抽搭搭,气不打一处来,推推搡搡她的肩膀,捏得没个轻重:“你去赵嬷嬷那处告状啊,去啊!”
茴香抱着手臂呜咽出声:“丽珠姐姐,我不敢。”赵嬷嬷是丽珠的亲姑母,姑侄俩一个德行,茴香唯有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丽珠望着哭得直打嗝的茴香,顿觉无趣,翻了个白眼。大山里扑腾出来的山鸡以为嫁进王府,封了王妃位便能一步登天,临架千人了?不过一个虚晃的头衔,还真当自己是凤凰了。
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回了自己的屋。
外边雨势越下越大,茴香一边想出去寻,一边又恐王妃回来找不着自己。
犹豫间,一片惨白雨雾中遥遥瞧着复廊拐角处一只瘦削的身影撑着把青绿色的折伞歀步而来。茴香喜出望外,三两步冲向雨中的洛白芷身边去。
洛白芷急着赶路,被忽然撞入眼帘的茴香吓了一跳,将伞往她头顶上挪了挪,拽着她的手回了屋。
“这么大的雨,你跑出去做什么。”洛白芷抖了抖手中的折伞,裙角上雨水滴滴答答不停,早晨上的浅妝现已叫雨水冲刷得无一二,天然去雕饰的模样生起气来也觉赏心悦目。
茴香闭口不提从丽珠那儿受到的委屈,寻来干净暖和的大氅替洛白芷披上,手脚麻利地燃起来炭盆,唤来小厮将沐浴的热水准备好。
洛白芷在外边淋了雨,虽说现今抵不上早一个月冬日里彻寒冻骨,但雨水夹着料峭春寒浸入骨髓,仍是透心凉。她挨着炭盆烤了好一会子的火也不愿起身离开这方寸暖意。
茴香这会子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玫红袄裙,样子简约却不失贵气,是几日前洛白芷从嫁妆里挑出来特意送给她的,为此还被丽珠酸了好一阵。
“王妃,汤水都准备好了,茴香伺候你去?”茴香拢了拢衣口,轻声提醒道。
洛白芷转眼睨了睨小小一只的茴香,夸赞道:“玫红很衬你,真好看。”
茴香两颊一红,缩着脖子,圆圆的小脸蛋在领口绒毛上蹭了蹭。伸出手扶起炭盆边上的洛白芷往浴盆里去。
宽衣解带间,牵扯着双膝血迹尚干的伤口,薄薄的亵衣紧粘在乌青一片上。茴香一时粗心未留意,竟将方才止住了血的口子猛然扯出了一条新伤,新伤烙旧伤。回了暖的身子对痛觉格外敏感,洛白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抓住了茴香继续解她衣衫的手,轻轻地“嘶”出声。
茴香愕然,惊得手中一抖,慌忙道歉:“茴香手拙,王妃赎罪。”
洛白芷稍缓面色,望着青紫上泛白却未再流血的伤口,示意茴香继续:“不留心摔着了,与你无关。”
茴香又恼又心疼,自家王妃一贯的性子娇软,遇到什么难事都不爱说出口。尚未出嫁之时还有老爷庇护着,到这处来了无人护着,总要受罪,王妃行事一向仔细稳妥,怎会将两条腿摔得这样子可怖。
她知道的,王妃不说而已。
没来由的,茴香在心中怨起了正屋里那病恹恹的主。
洛白芷由着茴香搀扶进了水雾朦胧的浴盆中。女子纤姿细腰,肤白莹透,如脂膏。她掬起一抔水淋在手臂上,似是若无其事,不甚放在心上,随口说道:“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茴香柔柔地替洛白芷擦拭身子上的水,感慨万千。
“我今日见到他了。”冷不丁的洛白芷在一片安静中说出了这句话。
茴香替洛白芷擦拭的手一顿,愣了愣:“王妃去王爷那处了?”
李袭夜性情凉薄,大婚当晚也只是过来挑了新娘子的红盖头,然后宿在了外间,左右不过是给洛白芷一个体面。
茴香那晚一直在里间伺候,瞧着自家王妃红着眼却一字不提的脸,她亦十分心疼。
因为这份所谓的体面也是当今皇上强怒之下施加而来,也好在,天光一亮,自家王妃仿若看淡了一般也满不在乎了。
“听院子里有下人背着碎嘴子,说王爷弄丢了赈济粮草,今日上朝回来带着伤,仔细差人过来说,又支支吾吾磕头认错不敢说,便想去瞧瞧。”
茴香无奈地叹气。他们所处的院子较为偏僻,平素里没什么人过来,唯临墙一条溪流,一日到晚流水趟过石子的声音算是最热闹的一处了。
王妃且是个娴静安心的主,有些胆子大的手头无事可做,闲着无聊便开始家长里短,说人是非。
洛白芷小巧下巴抵着浴盆边缘,想起李袭夜掩在灯光下那张波澜不惊,似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张脸,喉头不禁有些发紧。
她自大婚当夜穿越而来。原书对李袭夜的描述少之又少,她不知道李袭夜因何久病不愈;因何失了宠;因何应允娶了洛白芷;更不知他今后还有多少路可以走。这么多的未知数,一开盘,就是个混沌的迷局。
婚后至今已有两月之余,大红凤冠拆下,华服换常服,梳作妇人髻,日日居在后院,多多少少知晓了些囫囵事。
有寒意揉着春风滑入屋中,碎在十二折镂空屏风中,洛白芷往水下钻了钻,捧着水面上殷红的花瓣轻轻问:“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洛白芷的声音又软又糯,语气中有几分明显的担忧。
茴香摇了摇头,没有作声。她只知道王爷获罪于皇上,往后王爷的日子会愈加难捱,连带着自家王妃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茴香伺候洛白芷从浴盆中站起,穿上了早早熏得热乎乎的衣裳。她见自家王妃一筹莫展,峨眉微拧,宽慰道:“王妃,一切已成定数,你且莫往心里去……横竖,王爷都成了那样子。”
茴香是存了不少私心的,她随洛白芷陪嫁过来,亲眼目睹了自家王妃在这宽阔的王府内过着束手束脚的,低人一等的生活,她如今也像朝堂上那些心存不轨的人一般等着王爷脚一蹬,解了婚姻,恢复自由身,做回她的姑娘,老爷的心肝宝贝。
洛白芷闻声定定地看了好半晌的茴香,茴香自觉说错了话,垂眸抿唇未再说话。
洛白芷仍警告道:“这些话你说给我听听也便罢了,若是落人口舌,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谨言慎行的道理要铭记。”
“茴香知道了。”
洛白芷斜靠在软塌上思绪翻飞。
当今皇上骁勇好战,天下初安,百废待兴时曾解甲归政,不再开疆拓土。后,国库逐渐丰盈,皇上便禁不住一身匪气,率领大军攻城略池,致使国库始终无法充盈。
天崇三十年率领大军亲征葛达尔险胜,国库几近空虚。
就当下局势而言,唯一能从皇上那处替李袭夜讨得最大限度宽恕的法子,一是将丢失的粮草找回来,二是重新筹备一批新的粮草代替过去。
“茴香,你去找一下胡总管过来,我有话要问他。”洛白芷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从软榻上直起了身子,将正在点熏香的茴香唬得一跳。
“是。”茴香闻声,利落地摆好香盒,忙去寻胡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