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毒疮
天边的乌云，闭塞的馆门，苏杳杳和简文心垂头丧气走在行人减少的街道上。
又问了几家印书局，他们的态度同样跟刚开始那个老板一模一样。
简文心安慰苏杳杳：“苏小姐您别难过，公印不了，我们就私印吧。”
“私印要多少钱啊？”
“看发行数量，如果是要遍及全国的医书的话，少说也要个五百两。”
“五百两？”苏杳杳扳着自己手指头没数过来。
在物价疯涨的大陵，一两银子都能毫不含糊的买一对大鸡、半斤牛肉和二两雕花小酒。
依苏杳杳现在的官职俸禄，干一年也凑不够一半的钱。
“苏小姐，您如果不嫌弃的话，文心这里还有些积蓄，我把它给您，当做您为我治疗的辛苦费，您看”
苏杳杳奇怪，同样是官家小姐，简文心哪儿来那么多钱。
细问过后才知道，原来这笔钱的来源是她的嫁妆。
苏杳杳当然不会收。
大陵，女子的嫁妆就是嫁过去后地位的根本，丈夫不靠谱的话女子就只能靠自己的嫁妆打点生活了，苏杳杳说什么都不能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苏小姐，可您的医书怎么办？”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今日先回去，改明儿我们多问几家。”
“哦，对了，我这次的假只有半月，你准备准备，我从明日起给你治疗。”苏杳杳临走前又提了这事。
简文心肩膀颤了颤，闷下一口呜咽的哭泣，点了点头，朝家疾步跑去。
她是溺水的人，苏杳杳是她唯一的希望。
——
苏杳杳准备到约定的地方去接春喜和冬乐，半路上大雨就落了下来，秋雷轰隆轰隆鸣鞭震响，街上人迹更为罕至。
苏杳杳怕自己身体弱又给淋病了，赶紧把医书护在怀里小跑着。
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雨雾蒙蒙，前路依稀不清，有一挑着长长扁担的收摊小贩正和苏杳杳相向而行，两人都跑得急，没看到前面有人。
待看到时，苏杳杳已经被扁担筐给创到，她自己在原地转了个圈稳住身形，怀中的医书却飞了出去。
“诶！”苏杳杳目光追随着自己的医书想去捡。
雨雾破开，这时雨幕中又有一个骑马少年，单手握缰绳，脊背笔直，于马上拿住了那翻飞的书籍。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苏杳杳跑上前去准备拿回自己的书，人高马大，自己跳了跳都够不到，仰着脸巴巴祈望的样子有些可爱好笑。
那少年低头看过来，就看见雨水的洗刷下，少女清丽的眉目。
“苏小姐？”明熙有些意外。
“明公子？”苏杳杳也意外。
她和明熙，还真是有缘。
明熙见她一身男装，衣服都湿得差不多了，向她伸出手。
“雨大，您先跟我上马，找个客栈避一避吧。”
——
明熙等苏杳杳梳洗一净、换了干爽的衣衫。
两人在酒楼二楼窗边相对而坐，窗外便是厚重的雨幕。
“明公子，我的书。”苏杳杳讨要道。
明熙这才想起来，把怀里的医书递给了她。
正面朝上，苏杳杳伸手接过的一瞬间里，明熙看清书的名字。
“千家妙方？”
“嗯。”苏杳杳确认宝贝完好，才小心翼翼收回怀里。
她看着明熙，眼睛一转，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明公子，您能借我一点钱吗？”
明熙雅面洁白的脸表情有片刻凝滞。
他很少欠人恩情，苏杳杳救了自己，他是一直记得在心的，一直都没机会彻底报答。
不过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自己借钱
“我知道我冒昧。我会尽量还您的。”苏杳杳竖起四根手指放在脑袋边，“哦对了，上次您问我您中了什么毒，我说下次再跟您说，这下次来下次去的就拖到今天，遇到您正好，我也终于可以跟您说说了。”
不借就不借嘛。
苏杳杳掩饰话题。
明熙启唇一笑：“苏小姐要多少银子？”
苏杳杳将那发誓的手伸到二人中间，手指张开。
“五千两？”
苏杳杳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她讪笑：“倒没有那么多。”
“五百两就够了。”
明熙颇有意思的看着苏杳杳，“苏小姐可是要用这五百两跟我交换实情，把我中的毒告诉我就当是还债了？”
“不是，明公子，我都说了是借，这钱我无论如何都会还您。您中的什么毒，想必后来也请过京中名医看过知道了，我再给您说，不过就是画蛇添足而已。”
“不过答应了您，还是要亲自再告诉您一遍，心里面才安心。上次在皇宫中，没有机会，如今刚好。”
明熙凝视着苏杳杳，未发言。
事实上，他中毒后回去，的确请便了幽京乃至全国的名医，都未能诊断出来他那日到底身中何毒。
明熙却没有坦白此事，默默等苏杳杳说。
“您中的毒，名唤朱烈，是一种断肠草。”
“断肠草很罕见，朱烈作为断肠草中的极品就更不可多得了。不过朱烈的味道十分大，晒干也无济于事，应当是有人混着味道浓烈的东西如芳茶、麻椒之类的，趁您不注意将朱烈掺了进去。”
苏杳杳口若悬河。
“它的毒发期很长，有三月左右，您可以细想想，三月前您是否服用了什么味道特别大的东西，就可根据这个排查了。”
苏杳杳讲完，不见明熙说话，二人之间，是长久的寂静。
“三月前，我还在战场。”明熙良久道。
苏杳杳猜也是，这朱烈多半是敌人的卧底掺进去的，明熙现在回京了，就暂时安全，苏杳杳也没急着跟明熙说。
思索间，窗外的天边又划响了一道惊雷，映得床边二人的脸庞透亮。
苏杳杳被骤然吓得抱头缩回去。
明熙停住思考微笑，“苏小姐还怕雷声啊。”
苏杳杳放下手腕，“只是敏感。”
她在山中待久了，遇到雷雨天小心翼翼、经常死里逃生，刚刚思考入神了，才没反引过来，下意识就要保护自己。
最后的最后，明熙问她：“您要五百两银子干嘛？”
“救死扶伤。”
又一道雷闪烁，苏杳杳这次却没躲。
她的声音清晰坚定，即使在雷声的轰鸣下明熙都能听清。
少女幽微的声音如藤蔓，丝丝缕缕钻入心里。
他的心便如这雨幕笼罩的长街一寂。
——
苏杳杳最后仍选择了沣川印刷馆，简文心推荐时便说，这个印刷馆是幽京最大、印刷速度最快、质量最好的印刷馆。
老板又见到苏杳杳，以为她又是来当说客劝自己收她医书的，正想喊人赶走她，苏杳杳就把一张银票拍在了他面前。
老板傻眼了：“这”
明熙不愧是定北候的儿子，他自己当个小将军还有俸禄和赏赐，苏杳杳问要五百两，明熙二话不说第二天就派人给她送来了。
苏杳杳终于出了书，了却了一桩心事。
把出书的事情办好，她来到约好的酒楼厢房找简文心。
诊完脉，苏杳杳道：“这毒我知道，能解，你放心。”
简文心心里的石头落地，又要哭。
苏杳杳赶忙打住，“可别急着哭呀，我只负责医治，有些药我配不齐，你得自己找。”
苏杳杳喊小二拿来笔墨纸砚，为简文心写出了一张药方。
“按照这个单子上面的药抓来吃，一日吃三剂，吃半个月，你的毒就可以解了。”
简文心小心的接过，把药方捂在自己胸口：“苏小姐，您真厉害！文心无以为报，日后您要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文心即使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苏杳杳嘿嘿一笑，“不用赴汤蹈火，我新出的《千家妙方》，你多买两本就好了。”
简文心说到做到，苏杳杳的医书一出版，她就不顾家人反对买了五百册。
看着女儿拉车运回的医书，御史夫人惊疑不定，简文心又波澜不惊，她简直要怀疑自家女儿中邪了。
“《千家妙方》？真有用吗？文心啊，医书怎能胡乱买？何况还是买这么多？”御史夫人从车中抽出一本，拿在手里拍拍，忧心忡忡。
简文心没有把那本书拿回来，倔强的看下人拉着车，吩咐人把这些书都散了下去。
——
回春堂的顾回春大夫最近心里有事，无病人时就坐在药橱前发呆。
他月前接诊了一个病人，脖子上长了半圈毒疮，这毒疮在民间又叫“蜘蛛疮”，据说围着人的脖子爬满了一圈就会斩断人的脖子，一命呜呼了。
顾回春医者仁心，配了好几味珍贵的药材给哪个病人吃着，并嘱咐他三日就来回春堂复诊一次，他给他用药水涂疮。
病人半月前还谨遵医嘱，三日就来一趟，半月前，却突然不再出现了。
顾回春将这事讲给医馆的医师听，其他医师笑着说：“哎呀，兴许是没钱治了，或者这蜘蛛疮不好治，死了，也正常。”
顾回春心里不好过，挂念着病人的病情，还是找出了那人的看诊记录，顺藤摸瓜找到了他家。
他家在水边的一个小村里，顾回春在门外站了半晌扣开门，里面开门的开门汉子红光满面，肌肉结实，赫然是半月前那个蜘蛛疮长满脖子，病容憔悴的病人。
“顾大夫，你怎么来了？”张十四正在家里打铁。
“张十四，你的疮好了？何时好的？”顾回春观察着他的脖子。
那张十四劫后余生，心情本就好，顾回春在给他治病时也料及他家境贫寒，难以负担昂贵的药费，多为他打折。
张十四便拉顾回春进屋去喝水。
顾回春正好渴了，才喝下一口热水，张十四便从里屋翻着本医书出来。
张十四眉目间仍有喜色，递给顾回春：“顾大夫，可不是我这个粗人说您医术不行，但这个蜘蛛疮啊，没这本书，我是实在好不了。”
张十四家是打铁的，他的娘子在简御史家当后厨丫鬟。
有一天简家小姐给下人们发医书，起先大家也都没当回事儿，但张十四这毒疮一日比一日恶化，用的钱也一日比一日多，实在是再医不起，张家娘子就把这本书带回来死马当活马医。
好巧不巧，里面正好有关于蜘蛛疮的治疗方法，张家夫妇认的字都不多，又去请隔壁家的书生为他们念出了药方。
张十四为顾回春翻到那一页，顾回春侧过头去看，就见一页白纸上用三行笔墨写着：
蜘蛛疮，茶油、霍莉泡在罐子里，每日睡前敷一刻钟。
“这些草药一共置办下来也没您给我开的方子里一味药贵，我娘子很快就给我弄到了这些，每日睡前这么一敷，是真的冰冰凉凉的舒服，一点也不疼。”
“您猜怎么着？就三天，三天啊！那些毒疮就淡了，也没化脓，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就不见了！”
“我于是第三天也先没来找您，马马虎虎用了下去，这又过了三天，脖子上的痕迹全消了，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顾回春看那药方上的草药，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药，有些甚至是随处可见的野草，他怀疑是否真的有那么神奇，就伸手去给张十四把脉。
“怎么样？”
“确实没有一点问题。”顾回春忍住心下惊奇。
张十四也知道会是这结果，蜘蛛疮一消，它整个人就生龙活虎开始打铁了，那方子有没有副作用他再清楚不过。
“张十四，这《千家妙方》，可否借我回去研究研究？”
“也不是不行，不过顾大夫，您用完了可得赶快给我还回来啊。”
——
顾回春当天回去便不出诊了开始研究这《千家妙方》，上面描述病例足足有千余例，竟全是些疑难杂症，没个千百两银子根本治不下来这些病。
而有些天下医家都没给出过明确治疗方法只能用药吊着的病，上面竟都一一给出了明确的药方和服用方法。
口说无凭，回春堂有病人的病治疗起来束手无策，恰好《千家妙方》上又写着有，顾回春便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用它上面的方法试了试。
结果可真奇了！不到三帖，那病便奇迹般有了好转。
顾回春又惊又喜、将信将疑的索性把书上写的、病人有的病都按书上写的试了试，结果无一例外，全部治疗有效。
一时间顾回春的名声更是水涨船高，那些病人一个个哭着来给顾回春送礼，把他奉为再生父母。
得了这样的荣誉，顾回春也不能高居不下，他心里清楚这不是自己的功劳，把《千家妙方》归还给张十四前一天晚上，他点着蜡烛翻看了许久。
半夜月光惨照，顾回春忽然蹬腿瘫坐在座椅上，仰天望月，心中山吟海啸。
这《千家妙方》的作者李二狗究竟何许人也？若尚在人世，简直是这天下医术的集大成者，多少医者奋力追赶，都不能望向其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