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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蚍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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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那皇帝老儿总算是睁开了眼觑了跪在殿阶下的黎长洪一眼,而后缓缓开口道:“黎长洪,外头那霍匡是你的人?”

    “回王上,是……”

    “(嗤笑)一个个不在前线打仗,反倒闹到朕这长乐殿外了。你们是怕朕无聊,想给朕整出花的瞧瞧是不是?”

    “王上,平辽十三万大军与七万铁骑,前线十万将士已坚守两月之久,可后备军援迟迟不到。再这样下去,我等就是拿血肉之躯铸死在城墙之上,也挡不住平辽铁骑的践踏啊!”

    赵康帝端起酒盏把琼浆玉酿倒进嘴里,“不是说了么,王相在为此操劳了。”

    黎长洪皱了皱眉,看了眼那边自顾自吃着东西的王剡,“可,已经一个多月了,就是来回两趟,也该……到了吧?”

    “放肆!”赵康帝突然把酒盏狠狠摔在了殿阶下,酒盏弹起来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安心躺下,“你是在跟朕说话吗?!”

    站在一旁欠着身的朱公公赶忙在托盘里又取来酒盏斟满了酒给赵康帝端到了面前,“王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王剡把玩着手里的金盏,抬眼看着黎长洪笑道:“都说你黎长洪麾下的神行军是战场上的一柄利剑,怎么,就这么几天都守不住了?”他把金盏搁下,“先是霍匡又是你,我看镇乱是假,来这给王上唱红白脸上眼药是真吧?”

    黎长洪浑身一颤,咬着后牙槽抖了抖嘴唇,勉强压下火气道:“王上,霍匡带兵驻于宫外绝无谋逆之心,乃一时糊涂之举。”

    王剡:“糊涂之举?是不是哪天你黎长洪带兵把这皇宫围了起来,也能说自己是糊涂之举?”王相鼻子嗤哼一声,“你擅离职守又治下不严,自己都保不了还想保别人?”

    朱公公听着王相嘴里那跟刀似的讥讽,无意偏头一瞧,透过黎长洪望向殿外那广台上,一人正提剑杀来:“呃黎柱国——”

    黎长洪:“臣等为将者皆赤胆忠心为家为国,虽罪该万死,也请待边关战火平息,臣愿请死罪,亦必军法严惩下属整肃军纪!”

    朱公公:“(指着殿外)黎黎黎柱国!”

    黎长洪这才停了话,略带茫然地看向朱公公,顺着他手指方向回头一瞧,眉头倏然紧锁,死死盯住了殿外的刀光剑影。

    江楚一横剑面,拍昏了霍匡最后一个下属,终于迎上了霍匡。就算这儿站的是他亲“叔”,他杀到这里,也回不了头了。

    霍匡脚尖勾挑起地上的长枪,右手稳稳攥住枪柄,寒芒指向“刺客”而去。

    江楚偏头避开刺来的枪尖,不料对方长枪突然横扫,自己只能立马歪下身子,左手撑地支起身子,同时抬起右脚踢在枪杆上。长枪受力上抬,霍匡瞬间中门大开,江楚立马稳回身形向杀入内线。

    不料霍匡借力向后腾翻,长枪在空中划出个圆弧后,反倒顺势如龙而出,直冲江楚胸膛而去。后者立马平剑格挡身前,枪尖径直点刺在了剑面之上,强劲的力道生生把长剑压弯半寸。

    江楚脚下发力一转,侧身错开枪尖,用同时左手擒枪,进枪而上。霍匡一时间抽不出长枪,右臂勾带左手回拉致枪杆搓旋,逼迫江楚放手。

    江楚忍着手心火辣的炙热,放开长枪的瞬间迸发而出,拉近敌我距离。

    霍匡抽枪绕背横扫而出,力劲敲在江楚架防的长剑上,直接将其震退几米。

    江楚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臂,扫了眼脚边的长剑,扬起一脚直接把它踹向了霍匡。

    霍匡挑枪击飞刺来的长剑,不料对方竟于瞬息杀至眼前,长剑挥砍而下。他立马横枪架挡,与对方形成上半身僵持,便试图从下半身寻找突破口。

    可他接连几腿还未抬起就被对方几脚截了回去,接二连三的被对方截击,反倒让自己的下盘失稳,对方抬起的脚于空中变线正蹬,直接把自己踹退。他还没反应过神,对方已然再次攻来。

    霍匡进步崩枪下劈,枪尖凤点头,趁对方分神歪头避闪瞬间,借其上拦剑格挡,之力旋枪挑剑,而后再次崩枪下劈。

    江楚被他挑开长剑,脚步后扎稳定重心同时借力箭步俯身进步抢进对方内围,剑面上撩格枪同时顺杆卸力而后崩力撩挑。

    霍匡下劈被破开,立马借势后旋身舞枪蛟龙过海再次拉开距离,而后趁其不备一记回马枪。

    江楚被他这一记回马枪杀到猝不及防,临阵反应也不过让他堪堪错开了身子,枪尖直接在他颈侧划破伤痕。

    他一口气呼出心里余悸,死死盯住对方手中长枪,打算更换打法。

    他上中下三路齐攻,引对方不断格挡又顺势卖露破绽。对方果然上当,长枪劈头盖脸而来。他抬剑架挡,随即手腕翻转旋剑卸劲,剑刃贴着枪杆直奔霍匡的先锋手。他见霍匡先锋手一松,立马用剑面与手腕绞住枪柄一别,瞬间完成缴械。

    霍匡震惊在原地,回神来对方剑锋已经指在自己喉头了。

    江楚把长枪踢远了些,平举着剑一边对着霍匡,一边向汉白玉台阶走去。他这才觉得视线余光里的光亮暗下去不少,低头一看是一道长长的人影被台阶割裂,一直延伸到他驻足的脚下。

    而抬头一望,大殿门外立着那如山峰一般的人,背着大殿内打出来的光,只剩一双锋锐的眼死死盯着自己。

    江楚瞳孔猛然一颤,他这下真走不动了。因为那人是黎长洪,而他叫黎江楚。这一上一下,是一父一子,隔着面具近在咫尺,却要刀刃相向。

    退回去么?身后长乐殿已经被赶来的步军司围死。继续冲上去?那可是自己亲爹啊……

    黎长洪:“宵小之辈胆敢夜闯皇宫,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

    江楚嘴唇微张,不自觉想喊一声“爹”,可这简简单单一个字到了嘴边又被他咬着舌头吞了回去。

    他爹是忠君之臣,万不允许此等忤逆之事出现在自家门下,更何况他夜闯皇宫意欲刺杀皇帝与宰相,这一声“爹”要是出去了,九族都不够他赵康帝斩的。

    他呼出口气,面具下的眉眼瞬间锋锐,脚底发力踏阶而上,同时将剑绕背递至左手。他现在一身本领都是在边关泡了十几年他爹手把手教的,右手剑式一出必露端倪。他只能跃步而上以左手剑式点刺而出。

    黎长洪在江楚出剑瞬间,仅是微微侧闪,随即抬手立马擒住了他手腕,而后紧跟左肘击肋,江楚手里的长剑立马脱手。

    黎长洪顺势反身顶肘,江楚只能顺着他防止被折臂。黎长洪见折臂不成,便用肩做支撑点,腰马合一,用手擒住江楚领子直接把他狠狠背摔在地上。

    江楚被摔到两眼一黑,喉头瞬间漫上了铁锈味,耳朵瞬间只剩下了嗡鸣声。等他缓过劲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俩人擒压住肩膀,跪在了大殿上。

    黎长洪站在他面前,用手指轻轻挑起他下巴,三指又缓缓向他脸上的面具取来。那一刻,黎江楚将自己的心跳听得越发清楚,他爹的手每近一寸,心便跳快一分。

    终于,黎长洪的手指钳住了江楚脸上的面具。他慢慢取下面具,却取到一半陡然僵住了手,瞳孔缩如麦芒,脚几不可见地倒退半步。

    面具无意勾下兜帽里的几缕发丝,而那发丝,是白色的——整个京城只有黎江楚一人少年白发,在京城更是人尽皆知。

    而那几缕白发间一向澄澈明净的天青眸子,此刻爬满了猩红血丝,如同食人野兽般,在憎恶里掺了愤苦。黎长洪记得,大半年前见到他,还是个朗朗清风的少年,可如今他只剩了满身的腥血暴戾。

    他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的经历,让他的儿子变成如今这番自己都快认不出的样子。

    心疼悔恨与内疚交织在一起,在他内心四周肆意绞杀,痛到他无法呼吸。

    他那一瞬的五味陈杂,在眉头微锁后又立马平缓开来。他把面具轻轻合回江楚脸上,又神鬼不知地把他落下来的几缕白发顺进了兜帽里。

    殿外的霍匡一直看向大殿内跪着的“刺客”,总觉得方才其施展的剑式有几分熟悉,又好奇为何刺客手下留情,直到他那在战场上洞察千里的眼精准捕获了黎长洪眸子里一瞬的晃动,他倏然有了个让他又惊又胆寒的猜测。

    黎长洪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然又是那般锋锐。他转身对赵康帝拜道:“王上,歹徒已被擒压,臣这就带下去处理,还王上安宁!”

    赵康帝闭着眼翻了个身,摆了摆手悠然道:“赶紧拉下去杀了吧……”黎长洪再次作揖一拜,松了口气,“臣遵旨。”

    “慢着!”那方才一直观赏着金箸瓶的王剡突然开口,让刚松下弦的黎长洪再次紧绷起来。

    王剡:“黎大将军,这萧宋百年来可从未有人夜闯皇宫行刺啊,今日碰了个新鲜,总得让我们也,开开眼吧?”他戏谑笑着,晃悠悠地绕过黎长洪,直直走到黎江楚身侧,而后弯下腰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缓缓抬起了手。

    黎江楚绷紧了身子,两侧的人似乎察觉到他要试图挣脱一般,加大了擒压的力道。他比谁都清楚,只要自己露出一根白发,甚至无需看清脸面,身前这老奸巨猾的奸佞便能断言刺客就是自己,而那个时候,这里不与他王剡一党的,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得死!

    黎长洪突然出声道止住了王剡,“王相,歹徒面目已被鲜血浸洗,狰狞不堪,黎某征战沙场数年仍感不适,若您亲自来取他面具,脏了您手是小,坏了王上胃口是大……”他见王剡僵住了手,却没有收回来的意思,“若您执意要看,黎某愿代为效劳。”

    王剡把手缓缓收了回来,直起腰看着黎长洪,又看向宝座上熊着的赵康帝,突然一笑:“黎大将军思虑周全,不看便不看吧……”说罢他摆摆袖子准备往回走去。

    黎江楚闭上眼上吸一口气,徐徐呼出,转身伸手钳在了江楚腋下,刚打算把他“拖”下去。

    “歹徒夜刺王上,无异于将我朝威严践踏于脚底,若不及时惩治,给另有他心的人瞧了去,恐怕今夜将仅是个开始……”王剡突然顿住步子,对赵康帝拜道。

    赵康帝扭了扭身子:“那,王相意下如何?”

    王剡:“我看,不如就在这长乐殿内正法吧。”他转过身,看着黎长洪的背影,“嗯,黎大将军?”

    江楚心头一紧,同时感受钳在他腋下的力道明显加重了几许。他抬眼看向他爹,发现他爹面部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他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里面消散了怒火,勾勒上了柔和,仿佛在告诉他:“爹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黎长洪手指搭在剑柄上慢慢攥紧,缓缓抽出睡在剑鞘里的长剑,寒芒一寸一寸锋露,他咬着牙道了声:“好。”同时下了决心——既然他们要他的儿子死,那他为臣守了几十年的“忠”字,今日不要也罢!

    他浑身绷紧,就等剑锋出鞘那一瞬,不料殿外玉墀下突然惊响暴呵。

    霍匡在众人始料未及的呆滞眼神中突然拾剑而起,将长剑笔直扔向了王剡。要说那王剡虽是文臣,反应倒也不慢,这如白羽离弦而来的一剑竟真被他躲了去。

    心有余悸的王剡连连后退,而宝座上本坐得安稳的老皇帝竟已经神鬼不知不知地抹了屁股溜到了宝座后,那姓朱的老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大喊“护驾!”

    宝座后的内侍与宫女们惊呼此起彼伏,哪还管得上护驾,撒丫子比兔子跑得还快。

    殿外的霍匡一击未果,挑起长枪拾级飞奔而上,竟是一枪瞄准了黎长洪刺了过去!

    黎长洪侧身一闪,伸手稳稳攥住刺来的枪柄,“你疯了吗?!”不料霍匡二话没说,跟战马撩蹶子一样向后猛地一蹬腿,一脚重重踹在了江楚的肩膀上,也踹散了江楚肩上的擒压。

    这一脚,让黎长洪彻底明白了霍匡的欲意。

    而被踹到滚了三圈险些摔下玉墀的黎江楚在缓过劲来后,也明白了他逢年过节都要拜会的“霍叔”要做什么。

    他黎江楚不是傻子,如果霍匡带兵逼宫还有转圜回旋的余地,那这般举动,他将必死无疑。

    几年前自己在边关差点丢了命,是霍叔策马扬鞭把自己从鬼门关里捞回来的,万想不到如今躺在阎王面前的自己,竟又是被霍叔抢了回来。

    黎江楚死死咬着牙关,咬到血顺着牙齿溢出了嘴唇,最后看了他霍叔一眼,转身在地上捞起一把长剑向着宫外狂奔。而那边,还有数万禁军在等着他……

    殿内的霍匡与黎长洪僵持在一起,剑刃与银枪柄错在一起迸出火花。

    黎长洪:“(咬牙)够了!现在停下我还能救你!”

    霍匡:“将军,寒芒已出,他王剡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他挑开黎长洪,脚下一迸枪过头顶顺势下劈,“我霍匡在边关野了一辈子,只服将军您一个,我惹下的祸,不能让您来背!”

    黎长洪一惊,赶忙撤身收剑,可,太晚了……霍匡垫步而上,死死擒住黎长洪握剑的手,对准了自己心脏而后……

    长剑刺破胸膛,在后背露出个狠厉的尖锋,鲜血顺着剑刃滴在了大殿上,一滴又一滴。霍匡看着瞠目痴然的黎长洪,翘了嘴角,而后将他奋力一推。

    长剑脱体,碧血横飞。

    只有这样,才能救下黎江楚的同时,让黎长洪免罪。

    黎江楚步踏飞星剑指北斗,如劲马遒风折百草,冲杀于步军司的枪林之中,却在洞门内突然回首眺望,那长乐殿里明晃晃的光下,那个虽狂野却忠义的模糊的背影,轰然倒塌……

    他扭过头来,在漆黑的门洞内,看到了自己的一滴泪光。

    他压下悲恸愤怒的心,点地腾跃而起,借交叉刺来的长枪一跃欲腾上宫墙。可前脚还未踩到墙瓦之上,黑夜中一人破空袭来,凌空一脚直直踹在了他江楚胸膛。江楚登时喷血倒飞而出。

    他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形,背后长枪已然冲杀而上。双肩处撕裂的疼痛让江楚眼神一滞,那自后贯穿的枪尖如破土而出的枝桠,狠厉枪尖还沥着自己的鲜血,宣告着他生命的消亡。

    江楚眼神开始涣散,目光中一些都开始变得模糊黯淡。他用最后一丝精神,把的目光死死扎在了那站在宫墙上的,那个头戴乌纱,一身鎏金黑锦衣,剑眉飞扬眼似雄鹰,腰后一把蟒纹陌刀的人……

    “孤干贞心迥出尘,不随凡本共沈沦。还期鸾鹤重留迹,无奈风霜老此身。”——《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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