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蚍蜉(1)
——景炎三十九年中秋夜
京城外城的北门门洞前,白胡子老头腰间别着酒壶,手里攥着个什么都没写的幡。
他在官兵的目光下直直穿过门洞,却突然抬起头盯着天空,悠然开口道:“月如寒血弯吴钩,孤胆士子撼山陵,(轻声一笑)蚍蜉也……”
门洞口的官兵听了这神神叨叨的话,不自禁抬头看了眼天。弦月染了橙红,将这京城亮了一半又暗了一半。
深秋的萧风卷过,让官兵兀自打了个哆嗦,这让他越发觉得刚刚过去那老头的话有些毛骨悚然,“喂老头,大半夜的你胡……老头?哎刚刚那老头呢?”
官兵挠搔着头,还在嘀咕着那说没影就没影的老头,突然感觉脚底传来隐隐震动。
他凭着感觉向北望去,城关外几里的林道中,由远及近的奔踏声成群结伴,终于在极目处,露出排排马蹄奔急……
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却难见雕车竞驻,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却不闻新声巧笑,按管调弦。整座皇城呈现前所未有的凄清凋敝,在如血的红夜的笼罩下,显得分外阴森。
“快搜!把人揪出来!你们那边看看,你们跟我上这边来!”
皇城的凤阁龙楼内,禁军在寒露与血雾交织一起的深墙下,匆匆搜寻着闯入皇宫的凶徒。
对铜宫灯把一个人与一群人映在了宫墙上,凡长剑所及之处,血如泼墨,连一声呜咽都不曾有,都径直栽倒在地没了声响。
宫灯倏然一晃,映着黑袍兜帽下的江楚,那戴了面具的脸。
他身后满是横七竖八躺得安详的具具尸体,这些夜巡禁军,站在天子脚下啃皇粮拉皇坑,都是人前装的大爷人后真的孙子,酒囊饭袋,根本拦不住此刻杀红眼的江楚。
江楚踢开脚边长枪,握紧手中长剑,舐去嘴唇溢出锈血,一人之势却如洪水猛兽般再次向着宫里的某个方位奔去,而被他杀出来的血路绵延的终点,直指正在长乐殿内饮酒寻欢的赵康帝。
几年前正月,他被父亲带进宫里一次,去拜见那皇帝老儿,而那次拜见地点恰在长乐殿。如今他凭着记忆再次踏上前往长乐殿的道路,可这次,却是要杀那皇帝老儿的!
他行至一处转角,半步子迈出去又立马缩了回来,转角那边是条大道,四队夜巡禁军来回交错。
他现在是疯子但还不是没脑子,他很清楚,在这般宽敞的环境下,他根本做不到让四队禁军同时“闭嘴”。
他昂起头看了眼高墙,如果走壁翻过去,墙那边的情况他一无所知,说不准就是自投罗网。
他探出一丝脑袋去又赶忙收了回来,有两队禁军正往转角处走来。
他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决定往回绕道而行,可他耳朵却突然一动,身后隐隐传来的整齐脚步声正一下一下踏在他的耳道中,愈来愈清晰。
这下好了,他卡在了围墙拐角处进退不得,宽窄两道上共三队禁军同时向转角处巡来,只要眼不瞎,他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他心顶到了嗓子眼,匆忙扫了眼四周环境,立马俯下身子,借着宫灯与宫灯下的阴影掩掉身形。
可他脑子是动了,腿脚却没完全听使唤。这一俯身,无意踢到了宫灯底部的石头,碎石磕磕铿铿滚了出去……
“什么人!”窄道里的禁军纷纷攥紧兵器放慢步子向宫灯处踱去。
江楚咬着嘴唇,心里把自己剐了一遍。他屏死了呼吸,紧紧手中长剑,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他现在还明白,两腿绷紧正准备发力而出……
“不好了!西丽门与北华门被人带兵围起来了!”
江楚像只兔子弹出去又被人拽回来一般,两头的禁军都因这突来的一声乱了脚步匆匆离去。
可他不敢松下心,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见那宽道已无人迹,仅有秋风扫落叶,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他在衣服上擦去手汗,缓过神来才陡生疑窦。他入宫刺杀可从未与人谋,是谁敢带兵围宫,让他钻了空子?
北华门外,殿前司都指挥使带兵镇守;西丽门外,马军司都指挥使带兵镇守。两边防着的,是那本该扑在前线征战的霍匡霍将军,带回来的一水将士。
边关打的有多苦,戍边的将士们清楚,而为了守住疆土可以不要命的将军更清楚。在沙场如脱缰野马一骑当千的霍匡正是后者,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他还有所耳闻,只不过如今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个够。
他从边关带兵策马扬鞭,堪比羽檄急传八百里飞奔,将皇宫西北两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可他却跟自家人玩起了声东击西,带了一队人绕道东升门大破宫门而入。
而他的目标,恰恰也是长乐殿里的赵康帝。
估计那皇帝老儿怎么也想不到,一夜将会摊上两个瘟神。
长乐殿内,虎背熊腰又活似个弥勒佛的赵康帝歪在那龙雕金座之上,猪脸枕在龙头扶手上,腮帮子立马摊开一片。他伸出舌头把手指间捻着的葡萄裹进嘴里,没一会“噗”一声,葡萄皮带着口水在空中划了个弧,啪一下落在了玉阶下。
玉阶下,宫女们伴着长鸣不绝的钟磬声一舞霓裳,皇帝老儿闭着眼优哉游哉地又端起琼浆玉酿,向着殿下陪他欢歌宴饮的宰相王剡道:“这皇宫上下内外大事小事,有爱卿在,当真是让朕省了一百个心啊。这让你劳心劳力的,是该好好赏赏你。”
王剡端起杯子扯着嘴角笑道:“王上言重了。为王上分忧,乃是老臣——”
“臣霍匡在殿外叩见王上!”
霍匡是直接冲进皇宫内的,该下马的地方是一点没下,直至长乐殿门楼外,閤门官还没来得及吆喝一嗓子,已经被他一拳干到两眼迷糊物理睡眠了。
王剡嘴里的“分内之事”还没吐出来,就被下马跪在殿外的霍匡一声高喝敲了个稀碎。殿内的宫女乐师也因他霍匡一声呐呵吓到鼠缩在龙雕宝座之后。
赵康帝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眼。他身边站着的朱公公欠着身子往殿外瞥了瞥,又看了眼气定神闲好生安详的王上,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臣霍匡求见王上!”
朱公公皱了皱眉,抬眼看了眼王剡,发现对方也看着自己,便立马谄笑点了头,弯着腰踱到了殿外。
他站在玉墀上俯视着跪在下面的霍匡,掐着嗓子问道:“霍将军不在前线作战,倒跑到这宫里来喧哗,是要闹哪一出啊?”
霍匡斜都没斜朱公公一眼,扯开嗓子对着殿里继续吆喝:“臣代前线十万将士叩见王上!恳请王上向前线支援军备粮草,臣等为国家万死不辞!”霍匡说完两手伏地直接哐当一脑门砸在玉墀上,惊得朱公公肩膀一颤。
朱公公:“霍将军,有什么跟老奴说便好,老奴会代将军向王上禀——”他后话还没顺出口,却瞧见那远处的黑夜里匆匆忙忙跑来个传话的内侍太监。
传话的刚穿过门,就拿出了雄鸡报晓的嗓力:“王上——王上不好了!霍匡带兵把北华门围住了!”他急趋着步子,漆黑的夜里没注意,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个踉跄又顾不得身后,还没分清手和脚便继续往里爬去。
他抬眼往里一瞧,金殿里映出的光正好照着那台阶下排成一堵矮墙似的将士们。合着他信还没送到,围宫的人已经在这堵着了。
这么一看,宫里宫外全是酒囊饭袋!
这太监还没稳住身子,骇得前脚绊后脚又摔了个踉跄,赶忙扶扶帽子在台阶前扑通一跪。
朱公公睨着霍匡那张饱经边关风霜的糙脸,却对那传话太监道:“咱家平日怎么教的你这狗奴才?深夜喧哗成何体统!惊了王上拿你是问!”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哐哐两脑门一砸,而后歪头看了眼跪在旁边的霍匡,“呃,霍将军带兵……带兵守在了,北华门与西丽门外。”
这传话的方才隔着远,吆喝的啥他朱公公听不清,现在这一说,瞬间让他浑身一颤,“霍匡!你想逼宫——”
“霍匡!你想逼宫造反吗?!”马蹄急奔在宫砖之上,打远传来的厉呵撑霆裂月回荡在这殿外,硬生生把朱公公的后话夺了过去。
来者是黎长洪,当朝上柱国,与霍匡一样本该镇守在边关抵御平辽铁骑,不成想这仗打的正热,屁股一转身后的霍匡居然带着人直逼皇城来了。
霍匡一向莽撞,在边关撒了多少年的野,除了黎长洪没人管得住,这要是弄不好,人没战死边关先在自家皇宫里掉了脑袋。
黎长洪急得屁股着火一路从边关披星戴月,到京城十几天的路程,硬是被他赶成了三天,比八百里加急还要急。
黎长洪连马都没勒直接跃了下来,十步并五步上去拎起霍匡甩手就是一巴掌,响得让上面的朱公公连退三步,赶忙下来拉住黎长洪,“哎!黎柱国有话好说别动手啊!”
黎长洪一胳膊顶开朱公公,指着霍匡鼻子骂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带兵逼宫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霍匡半边脸已经红了,方才那一巴掌把他鼻涕打了出来,甚至连脸上刚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又打裂了开。
战场上的七尺好汉竟瞬间红了眼:“将军!前线什么情况您该比我更清楚啊!请兵求援讨粮草,要点东西他妈的跟当孙子一样!可我们明明是给自家打仗啊!他枢密院一道军令就这么难下吗!”
黎长洪看他这满脸委屈,滚了滚喉咙压着声道:“这事要说也不是你来说!这里我压着,赶紧让你的人去,把外面的兵撤了!慢一步军法处置!”他说完看了眼方才被自己一肘顶到胸痛的朱公公,拱手作揖,拂袖迈上了台阶直往殿内走去。
朱公公抚着胸膛赶忙弓着身子跟上。
霍匡抹去快挂到嘴唇的鼻涕,咬咬牙,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让人去宫外撤兵,随即又稳稳当当跪在阶下。
他斜着眼看着那俩膝盖悄悄往边上挪了挪的传话太监,本以为今夜之事到此该有段平息,却突然听身后远远传来几声歇斯底里。
“贤臣暴毙朝堂之上!”江楚侧身躲开杀上来的殿前侍卫,反手一剑让其瓜裂脑落。
“忠将血洒边关城墙!”他又一剑挑飞身前刺来的长枪,抬起一脚踹开侍卫。
“逼死我恩师!害死我挚友!我今天非要你们血债血偿!”
江楚像是喉咙里塞了块锈铁搭了几根弦,那声音就被嘶嘶哑哑从嗓子里磨拉了出来,已经辨不出本音了。
霍匡站起身看着那一路杀过来的黑袍蒙面人,身后那大殿里的俩狗东西到底也是自家人,刺客当前,该护的驾还是得护。
江楚对长乐殿的记忆有些模糊,多绕了好几条道,靠着长乐殿内飘出的钟鼓歌舞才找到了这里,这让他本就满心的恨火多轰了一层怒意,催得他满身腾腾戾气向着大殿杀去。
可他狂奔直突的步子却突然刹了个大满。因为那站在他前方不远的人,他太熟了,他要管那人叫声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