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蹈水
“阿叔,药好了。”荀颢跪在床边,递上药盏。
荀柔侧躺床上,左手接过,撑起半身,仰首一饮而尽。
银针止血只能一时,况且他还正烧得糊涂,将张角首级交给皇甫嵩,就基本躺平了。
这年月愿意从军的医工,水准不能要求太高,好在营中条件不错,药材还是备得齐,他就让阿贤代笔写了药方,送去抓药。
风中送来阵阵哭声,凄凄哀哀,就像扯着一点心尖,让人疼又不致死,荀柔垂眸,知道这是黄巾众人听得张角已死的消息,垂眸接过清水漱口。
忽然帐外的声音变得喧嚷。
不是炸营或者战斗的声音,而像许多人吵嚷着大声说话。
荀柔望向帐外,“怎么回事?”
荀颢放下案出帐查看,片刻一脸复杂的回来,“黄巾贼听闻张角已死的消息,俱奔西面漳河。不知道是谁说起,说漳河水入黄河,黄河沟通黄天,入黄河就可永久追随大贤良师,再不受世间劳苦。”
凛冽秋风浸透水汽,像一把柔韧冰冷的刮刀,切过脸边鬓角,顺着呼吸腔道,一点一点刮下直刮得肺腑寒彻。
哭声,嚎泣,嘶吼。
一声声绝望又悲愤。
天色已经透出微光,远处绵延一线的河堤上,无数人影,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身强力壮的青年、有荆钗布衣的妇女,还有孩子,懵懂幼稚的孩子。
那么多的人,一眼不不尽的人,自主走上堤岸,然后消失。
有的孩子还在懵懂年纪,却被父母裹挟着,坠入冰冷的河水中。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还有人在向天述说着不甘。
有人抱石入水,却也有人落水后拼命挣扎,吵嚷声、颂经声、孩童哭喊求救声,尖锐得刺破天空,但最后都被奔流的漳河吞没。
他们为什么不跑?
他们中许多人明明可以跑掉的。冀州民生凋敝,只要今日躲过朝廷兵马追击,躲进山野、躲进荒宅、摘掉头上的黄巾,他们就是普通百姓,就不必在战争中失去性命。
他们,为什么不跑?
荀柔掩住唇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腰弯下去。
肺部的伤口,就像从内部裂开,鲜血从破裂血管中争先恐后上涌,堵得满口都是血腥。
荀颢担忧紧张地扶稳他,“阿叔?没事吧?”
荀柔向他摆摆手,想表示无事,却还咳得说不出话来。
一件乌黑皮氅,递到他面前,“水边风寒,荀君衣衫太单薄了,不如暂披此稍御风寒。”
“多谢。”荀颢连忙单手接过大氅,腾不出手行礼,只好向这位突然出现的黑衣将官颔首致谢。
带着温热的氅衣覆在身上,荀柔果然渐止了咳嗽,慢慢直起身来,他抬起头,借着幽微的天光,注视着眼前的将领。
黑衣玄甲,长须短髭,身长七尺,英武不凡,一双浓眉下,细目炯炯有神。
正是当初他携张角首级遇见的军将——汉末群雄角逐,三分天下的中原霸主,此此官拜骑都尉,从皇甫嵩东征的曹操,曹孟德。
“多谢都尉。”荀柔缓缓长揖,声音由带喑哑。
“不必,不必多礼,”曹操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来,“我在颍川时,与君兄长荀文若相见,甚为钦佩,今日再见君,当知荀氏名门,果然不虚传。”
荀柔几乎被他双臂力气提起来,退后半步再次行礼,晕眩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惭愧惭愧。”
“小郎君伤重有兼抱恙,何不在帐中休息?”
“听闻黄听闻太平道众相从投河,就来看看。”荀柔扶着侄儿站稳。
曹操也回首望了望堤上人影,“妖道张角,蛊惑人心至此,实在让人深叹,”
他能说一句“蛊惑人心”已算官场中少数清明人士,比大多数以为黄巾就该万死的官僚好许多。
然而
“此处着实寒冷,”荀柔低声道。
“的确如此,”曹操道,“君不如早归?”
“广宗城破,皇甫军侯下一步就要去下曲阳了吧?”荀柔闭了闭眼。
曹操点头,“正是,清理战场不过数日,便拔寨起营。荀君杀张角有功,军侯上奏天子,君可留营中修养,稍等些时日,定有天子封赏。若要归家,颍川路途遥远,恐怕未必安全。”元宝小说
荀柔垂眸一笑,“我也不好留广宗,对吧。”
不知那些逃跑的黄巾,是否会恨他入骨。
至于封赏?
曹操站得端正,向荀柔拱手下礼,“非君之力,要破广宗城,不知还要死伤多少士卒。能毕功于一役,减将士死伤,荀公子不愧仁善之名。”
荀柔低头还礼,“都尉客气,我愿留军中,再助军侯破城。”
他最后回望一眼滔滔漳水,虚渺摇晃的视野中,那白茫茫的水花,就像浮在天空,让他仰望。
他们为何不跑?
世如洪水,民徂何往?
军营之后俘虏营很快被抓捕的黄巾填满,他们像羊群一样赶进围栏,挨挤作一团,只有方寸空间。
每天只有一点食物维持生机,便溺都在那方寸之内,不断有受伤或者生病的人死去,很快那片区域就让人难以靠近。
廖化等人因为开城有功,倒没和其他黄巾放到一处,只是被暂时关押起来,荀柔让侄儿每天给他们送些食水过去,荀颢回来告诉他,后营每天只有清澈见底的豆粥,每天都要抬人出去,砍掉脑袋,把身体丢出营外。
荀柔想了许久,向皇甫嵩建议,将死去的人烧掉,以免造成疫病。
广宗城破得彻底,处理了大头,皇甫嵩留下后军,带着大部队前往下曲阳,荀柔也随行其中。
这座城与广宗虽同属巨鹿郡,但一北一南,相距三百里,与广宗不同,下曲阳附近水流更加丰富,下有渠水,上有滋水和卫水相交,期间分布着细密的水渠。
张宝也正是依靠这些河流,阻击了来自凉州的董卓。
荀柔方至,便见下曲阳城下亦挖深壕,忍不住叹了口气,向皇甫嵩建议,趁夜中将深壕与附近水流挖通。
河水倒灌沟渠,将来不及逃出的黄巾军淹没,深壕又可通城中,引上流滋水灌城可迫城中人出逃或者出战。
这一仗打得并不难。
张角的死,对于黄巾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本就是靠着一口气作战,然而大贤良师都死了,黄天之世再无希望,黄巾的气势在最初还有悲愤加成,但很快当汉军突破第一层防线后,便迅速崩溃了。
这一仗,皇甫嵩足足俘获了十万人。
荀柔没有去观战。
他本来就不喜欢厮杀,加上风寒和受伤,始终没有痊愈,更以此有了借口。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只想归家。
荀颢前去领回“颍川被俘百姓”,荀柔在屋中慢慢收拾着东西,却突然听到巨大的喧嚣哗然之声。
那声音骤然响起,声浪如潮,入耳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荀柔疾步走出帐外,顺着声音走过去,然后被眼前光景震慑得无法动弹。
好大、好大的土坑。
四周垒着高土。
好多人男女老少,哭喊着被推搡入坑,他们此时已经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挣扎着攀着土壁要爬出,却被守在坑边的士卒一刀砍下去。
坑杀。
竟然坑杀。
“惊扰到荀公子了?”耳边是北地的口音。
荀柔一回头,身边站了一个手臂长过膝盖的青年将领,青年仪表堂堂,身姿挺拔,一手挎在腰间剑上,既不显得过分严肃,又不至于散漫无礼,十分亲切近人。
他曾带着两个兄弟来探病,于是,荀柔认识了这位汉室宗亲。
“刘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他心底存着最后的逃避。
“黄巾贼人太多,无法安置。”刘备道,“皇甫将军只好将他们就地处决。”
“叔父。”荀颢穿过士卒,领着一群人过来。
其中多是几岁到十几岁的童子少年,除此之外几个妇人和残疾的男子。
在黄土被士卒齐推如坑的轰然之中,他们跪下来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望着他们真挚地、劫后余生的表情,荀柔咽下口中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