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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今我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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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汹涌奔腾的黄河水,滚滚雪浪翻涌咆哮。

    长堤上,瘦骨嶙峋中年方士,临风飞扬起灰色袍袖,与斑驳灰败的鬓角相当。

    他将瓶中酒水尽洒进水中,仰头望着漫天碎玉的星子。

    在这般繁星之间,璇玑北斗依然是最耀眼的存在。

    “杀人者人恒杀之,活人者人恒救之,动异心者,当得报应。”方士将淘瓶弃入河中——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渡河而死,其奈公何!”(1)

    “这天下,将还有多少蹈水而死之人啊——”

    癫狂又绝望的笑声,从方士口中传出,在波涛之间覆灭。

    “救不回了,这溺水之人,已经救不回了——”

    “阿叔,你伤病未愈,医工说最好歇息些时日,我们还是此留些时日再走吧?”荀颢低声劝道,“都乡侯不是也说,已经上奏天子为阿叔表功吗?说不定天子的赏赐很快就会来了。”

    荀柔摇头,感到跪在帐中角落的几个少年紧张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们都看见坑杀,都看见汉军取首级装满一辆辆小车,知道这是要送往洛阳城请功求赏。劫后余生黄巾少年,并不想再军营中久待,只盼望他能早早带他们走,但这话也不敢说。

    他们都吓住了。

    荀柔本来只想教导他们一些礼仪规矩,让他们轮换着一班一两个,帮忙做些事,没想到他们都愿在帐中轮值,也不想回自己帐里休息,以至于让他不得不规定上限人数。

    就不为他们,荀柔也要回家的。

    “没关系,天子若当真有赏赐,颍阴比此地离洛阳更近,天使来去岂不更方便?”荀柔手指蜷起抵住唇边轻咳两声,“若天子要征我入狱,至少,我还能见父亲兄长们一面。”

    咳嗽震动肺部的伤,隐隐的疼。

    荀颢连忙端来温汤给他,“岂会至此?阿叔杀了张角,又出计帮都乡侯攻破下曲阳,天子怎么会这般没有道理?”

    荀柔抿了抿颜色淡薄的唇,意识到自己不该将烦躁的心情述与小侄。

    只是坑杀和京观连连入梦,搅得他睡不好。

    皇甫嵩不是恶人,甚至称得上与人为善,在颍川之时,朱儁战事不利,而他大破黄巾,他却愿意将功劳分一半与朱儁,两人一同封侯。

    坑杀是因为无法安置,朝廷也担心黄巾众降而复叛,而取头为京观是为其他将士请功,灵帝敛财,在军费上亦不愿多与,甚至拖欠鲜卑等外族兵卒的俸禄粮草,至于对于本国士卒也并没好多少。

    前翻需得将士用命,出西园所屯钱财,如今仗打完了,却未必愿意再拿出前来封赏抚恤。兵卒用命,这一年的拼命,总不能落得惨淡,什么都没有。

    甚至,他若真是凶人,他这里的数十人,也无法留下性命。

    黄巾起义,造成豫州冀州破败,朝廷镇压,再一次伤及百姓,这场战争耗费资源,哪里有什么胜利,不过是又祸害了一番。

    董卓入京、群雄并起、天下三分、晋统江山,世家风流,这些英雄风光下,全是百姓累累白骨,无论是战争还是统一,百姓永远是最大的输家。

    “我只是玩笑而已,”他淡淡笑了一下,“在晚一些,就要下雪了,路上更不好走,我们早些启程为好。”

    回家、回家、回家除了回家,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荀颢怔忡了一瞬,眼神也暗淡下来,“阿叔,我也想家,只是、又不敢想。”

    “嗯。”荀柔轻轻摸摸他的头,明白他的心情。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荀公子,”守帐已换了要随他同回颍川的少年,他动作不熟练的向荀柔一礼,“那个刘将军又来了。”

    所谓“那个刘将军”,自然指得是最近常来的刘备。

    将军这个称呼当然是尊称,实际上刘备虽然姓刘,早三百年的确和天子是一家,但他家早在西汉武帝时期,就已经失了爵位。汉时分封宗亲天下,随便哪个郡,都能找出这么一支姓姓刘的,所以,这个姓也就比普通百姓好上一点,也并未给刘备带来多少政治优势。

    如果直观一些比较——曹操打小是出了名的混不吝,风评不好,但一满二十岁,就有重臣司马防,推举为孝廉,除洛阳北部尉这个。手握军权含金量十足的京官。

    他兄长荀彧,少有才名传于郡中,二十岁,逢党锢解除,被郡太守征辟为县中大吏主簿之职,到二十六岁被举孝廉,入京做清要守宫令。

    而刘备,母亲织鞋贩履供他入卢植门下,卢植出征黄巾,他自带人马相从,二十四岁,出生入死以军功才得一个安喜县尉——同样的职务,荀柔亲兄长二十岁,凭娶涅阳张氏,就得到了,而南阳郡和中山国,在分量上并不能同等而语。

    最近这段时间,荀柔切身体会到未来昭烈皇帝的坚韧——这家伙刷他好感度,实在非常有毅力了

    “快请进来。”他站起来相迎,行动间稍扯到伤处,微微蹙了蹙眉。

    “荀公子客气了,”刘备大步上前,却来执手将他携至榻边,一脸真诚正直,温言细语,“公子为国负伤,何该好生歇息,端坐便是,备来探望,岂能再劳君子,真乃备之过错。”

    他身后照例跟着两个兄弟,刘备与荀柔对坐,关羽同张飞却立在刘备身后。

    刘备温语,兄弟两人却肃穆,却更衬得刘备气势威严。

    所谓威德并施正是这般。

    荀柔望了望,现在二十多岁的刘备,的确比他见过的几个两千石颍川太守更有威势。他忍不住对比曹操,曹将军却不必如此费心造势,只站在那里,本人就是仕宦人家金字招牌。

    “刘将军折煞我。”荀柔客气道,“还请这两位将军也入坐。”

    跪坐帐角的少年,连忙端了两座席过来放好。

    关羽点头,一捋美髯,昂然入座,旁边张飞却端正回了一礼,这才在刘备身后坐下。

    荀颢上前,给三人倒上温汤。

    刘备端起盏饮了一口,感叹,“公子简朴。”

    他身后张飞却道,“饮这温汤有什么意思,我那有上好的中山冬酿,送来共饮如何?还有昨日得的野雉,也让人整治了来。”

    中山冬酿是中山郡的名酒,荀柔忍不住看他一眼,还真是巧,若是历史未变,此次刘备除安喜尉,正是隔壁中山国安喜县。

    “三弟,”刘备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荀柔,见他侧过头捂唇清咳,连忙阻止了张飞,“荀公子身体不适,正要好生休息,我们来探病,岂能在让主人劳累招待?”待荀柔止住咳嗽,这才又道,“听闻公子将归?”

    荀柔抬手轻轻敲了敲案,“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年终将近,天将雪,人莫不思归啊。”(2)

    刘备点头叹了一声,“公子所言正是,大丈夫故当立志,然而家中亲长亦难免挂怀,我从卢师就学,也经年未曾归家,也不知家中母亲如何。”

    他说得感情真切,眼中深情款款,但显然同许多“大丈夫”一般,想念只是想念,更何况此时他正立军功,眼看将要步上仕途,也只是感慨而已。

    关羽昂然高声道,“丈夫当行千里以求功名,上报国家,下安百姓,岂能困于儿女情长,而为守宅奴,无用于天下。”

    “二弟。岂能失礼君子之前。”刘备唤住他,连声向荀柔致歉,表示关羽并非针对他的意思。

    荀柔抬眼,对上那张枣红色的脸,垂眸一笑,关羽就是在针对他,或者说,针对他所代表的士人群体,嗯,还是针对他。

    刘备礼贤下士的态度,在他这里碰壁,让这位兄弟心生不满了。

    “刘将军不必如此,”荀柔温声道,“将军如今军功傍身,正是鲲鹏欲飞之时,柔却不改说这样丧气话——不知将军将往何处去?”

    “天子诏令已下,备除中山安喜县尉,公子若是将来有暇,可来此一游。”

    果然是安喜尉啊,只是就怕我有时候去,你已经滚蛋啦。

    “县尉乃是县中要职,掌一县安危,如今冀州新定,百姓不安,正需将军这样仁勇兼善之人,方可稳定民心。”

    刘备脸上忍不住露出些喜色,“不知公子可有教我?”

    好家伙,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荀柔沉吟片刻,实在记不得刘备怒鞭都邮,到底是当县尉多久的事,但至少也要过了春耕吧。

    “为官之事,柔不敢妄言,不过今次冀州却有几件事,十分要紧。”

    “还请公子详细道来。”刘备连忙道。

    “第一,便是流民,今年经战乱流民必多,若能好生安置,必是一大政绩,第二,便是盗匪,亦是因战乱,冀州必盗匪横行,冬日缺粮,恐怕会袭掠小县,第三,便是春耕,今年收成已废,来年需借粮种,百姓才能耕作,第四——”

    荀柔忍不住偏过头,咳了一声。

    “第四,却是疫病,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刘、咳、刘将军当早做准备,让百姓少食生水生食,勿在野地便溺,若有石灰,可使人涂于墙上,洒于屋外。”他看了一眼张飞,“也少打猎,野外动物,许多以腐肉为食,身上带病,可传染给人。”

    张将军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

    荀柔也不知道刘备能做得多少,只望他真的像历史上所说,是个仁爱百姓的好人。

    “公子一言,实令备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心中通明。”刘备向荀柔再拜行礼,再一通表白,希望将来能得书信来往。

    荀柔只好避席以谢,最后终于疲惫得将三兄弟送走。

    好在曹操没有也来这一通,只是听说他要走,几句干脆利落的辞行,并表示自己亦得济南相之职。

    这个职位,荀柔的伯父荀绲当年干过,所以当真算是有缘。

    当然,态度是干脆,曹操却备了一车礼物,可以说这也是非常真情实感。

    离家时走了八天,归家距离更远,还是只走了八天。

    将小侄送归家,与大兄彼此都默契的不多寒暄,荀柔快步走进家门。

    家中看上去一切与从前并无差别,父亲端坐堂中看书,淡淡点头,“回来了。”

    荀柔趋步上前,俯身下拜,只觉精神一散,下一刻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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