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对不起
一整个下午，杨恬发现阮阮都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上课、记笔记、上厕所、接水，干什么都是平常的样子，说话依旧是那淡漠疏离的语气。
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总感觉她周遭萦绕着一抹戾气。
也许是她不笑的原因。
之前杨恬和她说话时，她的语气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偶尔会带着笑，有时甚至会因为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而扬着眉翘起嘴角，整个人鲜活又让人惊艳。
她平时都温和有礼地面对每个人，不挑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坦坦荡荡真诚待人，语气最重的一次大抵就是之前和刘婷对峙的时候。
但阮阮现在完全不是当时那种因为生气而不自觉的加重语气，而是另一种极力忍耐着的愤懑恣睢。
仿佛一只被又粗又重的铁链锁住手脚咆哮着，想挣扎着脱身的小兽，但在别人伸手过来想解救时，却因为不知道来人什么心思而竖起刺恐吓，满心戒备。
每一个下降的尾调似乎都在对人说：别、他、妈、来、烦、我。
杨恬在陈辰走过来时印证了猜想。
“阮阮！你能不能跟魏梓清说一下把试卷还回来一下，就十分钟，我把笔记抄完就还给他，还有好几个同学想看呢。”
阮阮正在对着前面的投影屏幕抄语文标准答案，听到这话眉心微微一皱，眼梢朝说话的人不咸不淡地一斜，笔尖顿都没顿，吐出一句：“不好意思，我在忙。”
潜意思就是你自己去借，要不然就滚。
“就一下，帮个忙，整个年级就你的分最高，我问了其他人，他们的笔记都没你记得全，帮个忙行不行？”
陈辰还不依不饶，站在杨恬旁边操着一副公鸭嗓喊她。
她依旧不为所动：“我说了没空。”
“那不是你的试卷吗，你就去说一下就行，帮个忙？我跟魏梓清不熟啊。”
“是我的试卷。”阮阮声调平平，“所以怎么支配是我的权利。我已经给了魏梓清，你需要就去找他，不熟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恬默默地飞快抄着答案，心说少年啊人贵在自知，你还听不出来你不配么？
陈辰还在挣扎，语气里带着小娇妻般的嗔怪，听得杨恬头皮发麻：
“你怎么这样啊，不先帮助本班人，借给一个外班的。而且英语老师都说了向你学习学习，你都不给学习的机会。”
阮阮很轻的笑了一声。
又是英语老师？
幼儿园小朋友啊？搬出老师就能吓到别人？
杨恬的心声：好消息好消息，阮阮笑了阮阮笑了，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但不幸的是气笑的。
“凡事讲先来后到懂么？再问一下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她终于撩起眼皮在陈辰的脸上盯了一下，眼底的嘲讽清晰可见，没得到回答然后又继续垂下眼写。
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的一僵，似乎是被问愣了：“你……”
他还在愣神，阮阮又接着说：“你上课没有听清笔记记不全是我的问题么？我说的这么清楚了，需要的话就去7班借——还有你那么听英语老师的话，为什么听不见老师讲的知识点？”
她似乎是终于失去了耐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把笔搁在试卷上，目光平静地看着一脸青蓝白紫表情变幻莫测的陈辰，他呆愣着，没想到平日里谦和寡言的阮阮会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他，话里还带着刺，戳的他心痛。
他感觉自己刚起头的暗恋就已经以失败收场了，败的很惨。
半晌后他才动了动嘴，嘀咕了一句什么阮阮没听清，她又拿起笔继续照着投影屏幕抄，余光瞥见陈辰动了动身子，扔下一句“那算了吧”，抬脚离开了。
阮阮呼出一口气，她刚刚没管陈辰会不会尴尬，也没看周围人什么表情，她的话说得冷硬又不讲情面。她感觉自己因为中午老妈的举动和话而勾起来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稍稍平息了，陈辰刚好撞她枪口上了。
要是搁平时，她大概只会说一句“等魏梓清看完了再给你看”就算了，不过现在这样也好，省了一桩大麻烦。
她把语文答案抄完了看了一遍才放下笔抬头，余光瞥见杨恬一直在打量自己，写两个字眼神就往她身上飘，看她抬起头又一下子把头转过去，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盯着前面黑板，细看她的眼睛压根就没有聚焦，盯了半天也没落笔。
阮阮叹了口气：“你想说什么？”
“啊……”
杨恬的眼睛往她的脖子上看了两眼，刚刚阮阮转过头跟陈辰讲话时她就看见了，老长一条红紫色印子扎在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侧面，看的人心惊，很显眼。
“你脖子怎么回事？”杨恬犹犹豫豫地在自己的脖子上点了点，生怕这句话会让阮阮生气，用眼神小心地示意她：“怎么划伤了？”
“嗯。”阮阮伸手在上边摸了摸，一下子没摸对地方，指甲蹭到又激起一阵刺痛，她皱着眉“嘶”了一声，说，“我说被我妈打的你信么？”
“啊？”杨恬张了张嘴，看着她，一脸不可置信。
半晌才干笑两声：“不信啊，你考那么好，要是我能考年级第二，我妈能把我装起来裱墙上，每天让我弟我妹给我磕三个响头。”
阮阮笑了笑，注意力被她的话吸引：“你有弟弟还有妹妹？”
杨恬点了点头，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他们是龙凤胎，比我小了14岁。”
她顿了顿，沉默了一会才问：“那你爸妈会不会，就是……因为你弟弟妹妹年纪小，就是……”
“偏心吗？”杨恬打断她，想了想才说，“那倒也没有，可能是我比他们大太多了，什么吃的啦喝的啦我想要就拿了，反正俩小屁孩还什么都不懂，过年收了压岁钱我还会帮他们“保管”。”
说到这杨恬跟想起什么似的狡黠一笑。
“那你这么做你爸妈不会……”阮阮找了个比较委婉的措辞：“不会说你么？”
杨恬笑了半天：“说我干什么，压岁钱我还会分我爸妈一份，他们高兴还来不及，他们俩还算开明吧，之前我考上南中还给我摆了两桌酒……”
阮阮点了点头，没说话。
晚饭时间过后就是小自习，阮阮没忘早上英语老师让她去办公室，她抱着英语习题册，抓了支笔在手里，朝办公室走。
英语办公室在楼上，三叉戟最西边的那条叉上，她从走廊里穿过去再上楼，每个班级都窗明几净，亮着灯在学习。
阮阮在办公室的门上敲了两下，听见一声“进来”才开门进去，寻了一圈找到了英语老师的位置。
“来来来。”英语老师朝她招手，把她叫到跟前，拉着她坐在凳子上，在她手里塞了个苹果。
“……”阮阮愣了愣，下意识就想站起来，被英语老师按住了：
“坐下啊，没事没事快坐下。”
阮阮犹豫着道了声谢，还是坐下了，顺手把苹果搁在她的桌上。
“不要紧张啊。”
阮阮笑了笑：“老师，我不紧张。”
“那就好，也不要拘束！”英语老师笑着说，“我看了你的作文，有些问题改一改，说不定下次还能提两分呢！”
阮阮还没来得及回答。
“哟！”
一道声音从后面那张桌子后传出来，接着一个人就绕过桌子，站在了阮阮旁边，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再看一眼英语老师：“老李，这是不是考144的那孩子？”
“是啊。”李老师吊着眉毛瞅了她一眼，嘴角都压不住，“怎么了，要抢啊？”
说话的人是7班英语老师陈老师，早上有事没来但还是消息灵通地掌握了学校里的一线成绩进度的情报。由于她带两个班，下午忙完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陈老师嗐了一声，瞪了她一眼：“我抢什么啊，我就是认认是哪个孩子。”
然后又笑得跟朵花似的对着阮阮：“是叫阮阮吧？”
“是。”阮阮点了点头。
办公室里的几位英语老师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不住赞叹：“哎呀，说实话这次的英语试卷还是有难度的！尤其是听力和完形填空，能考到这个分数已经算拔尖了呀！”
李老师谦虚道：“也差不多，就扣了点作文分吧。”
“哟！前边一题没错啊？”陈老师瞪着眼睛，一脸惊讶。
“是啊。”李老师笑的开心，抖了抖手里的答题卡。
“我看看我看看。”周围的老师围过来，早上答题卡拿回来时就想看144的答题卡长什么样了，奈何李老师捂着非得说得看看哪里有问题，这会她又大大方方亮出来了，几个老师都围着李老师的桌子指着答题卡讨论起来。
阮阮被围在中间，从缝隙里瞅了一眼，边上空白的地方都被李老师用红笔满满登登地占满了——哪里有错误，哪里不得当，全部都改正了。
她心里一暖。
“哟，首先这卷面，要是我改，肯定会给满分。”
“赏心悦目啊是吧。”
“是是是，字母排列的很整齐，看过去一眼就很舒服，首先卷面分就有了。”
“我们班那群孩子也是天天做数学做物理做化学，让练练字也不听……”
“啊，那可不，不都是这样，嗓子都讲冒烟了都不听，等高考了就知道了！”
“唉！差距还是蛮大的！”
“我们班最高分不也才133。这一下子十几分差距呀，啧啧啧。”
……
等她们看得差不多了，李老师手一挥：“走吧走吧，孩子在这等着呢。”
老师们又一边讨论着一边散了。
李老师对阮阮笑了笑，把她的答题卡搁在两人中间，把试卷翻出来，照着写作材料一句句往下读：
“假如你是李华……写作内容包括时间、地点和内容，词数100左右……”
“好，我们再来看看你写的作文啊。”李老师用红笔指着她的答题卡，语气温柔，“开头没什么问题……这个地方的语法有点小问题，我已经帮你改正了。”
阮阮看着一旁的红笔标注，点了点头。
“……这个地方的词用的很好啊，高级词汇可以使文章语言层次更丰富……这个非限制定语从句用的也很好，但这里少了一点内容……”
阮阮跟着李老师的笔尖，把要点记在心里。
“好，这个作文就是这样。总体来说，没什么大问题，但小问题还是存在，可能也是时间不够的原因，有小错误很正常，但必须知道哪里错了，在下次的考试过程中才能更游刃有……”
“小兔崽子！”
后边的办公桌传来一声怒骂，打断了李老师的话。
陈老师正端着魏梓清的答题卡，皱着眉头看得欲言又止。
李老师眼睛里划过笑意，阮阮从里边读出了一丝快意，转头问她：“陈老师这次带的7班平均分应该不低吧！年级第一可在你们班呢。”
陈老师从答题卡上抬起头，看着她，表情很难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精致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压了半晌没压住，随即瞪着眼骂了一句：“那小兔崽子！才考了118！每回都在我课上做数学，说了多少次都不听！”
李老师笑了两声。
这下陈老师更生气了，把手里的答题卡拍在桌子上，胸口上下起伏着，然后忽地看向一直吃瓜的阮阮：“阮阮！你待会去7班把魏梓清给我喊过来！”
“啊。”吃瓜群众愣了愣，一脸意外。
李老师又笑了两声，对阮阮说：“没事，你现在就去吧，正好作文也讲完了，就当休息休息，待会回来再做几道题，我再看看你的做题习惯。”
她眼睛里带着看戏的兴奋。
“……”阮阮沉默着站起来，应了一声，朝门口走去，又听见陈老师的一声怒骂：
“气死我了！小兔崽子！”
以及李老师无疑火上浇油的安慰：“陈老师别生气，他英语可能差点，但其他科目能补上啊，这不考了年级第一……”
阮阮在心底笑了笑，拉开门。
门外的凉风一下子灌进来，她回身把门关上，缩了缩脖子，恰好扯到了中午的伤，差点没痛的叫出声来。
她在冷风里站了会缓了缓，把手揣在兜里，往楼上走去。
走廊上安静极了，阮阮站在7班后门边上，能清晰地听见里面翻书的声响，她不知道魏梓清坐在哪，但根据个头排的话，肯定是最后一排。
后门没关，她伸头往里看了一眼，一下子就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离后墙很近，倚在椅背上，转着笔低头看题的魏梓清。
少年跟不怕冷似的，衣服拉链只是堪堪停在胸口，露出修长利落的脖颈来，微微低头时，脖子后边弯下一道极其好看的线条。寸头长长了一点，却显得整个人更加有锋芒，以及带着独特的少年的蓬勃的帅气。
她在就在这喊还是进去喊之间犹豫了一瞬，魏梓清已经有所感应地转过头来。
视线一碰，阮阮听见自己的心跳也重重一跳，接着回到平时的节奏。
她伸出手，手指弯曲，手心朝下，朝他招了招。
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接着立马起身走了出来。许熙晨闻声转头看过去，只看见魏梓清高大的背影已经走到了门前，门外站了谁却被挡的严严实实。
“怎么了？”魏梓清把她往旁边带了带，站在后门和窗户从里边都看不见的地方。
“你们班英语老师喊你去办公室。”阮阮微微仰头看着他。
他因为头顶着走廊的灯，显得眼眸漆黑的深沉，没说话，视线却落在她的脖子上。
接着问了句跟阮阮的话无关的问题：“你脖子怎么了？”
阮阮清了清嗓子：“不小心划到了。”
脖子的这个位置，这个长度，他想不出是什么东西又能怎么“不小心”划到的。
他蹙了蹙眉还想问，阮阮就催着他：“带上你的英语试卷，上边的要点你应该写好了吧？把错题看两眼，去了办公室态度……稍微好点，你们班英语老师可能气得不轻。”
魏梓清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回了班级。
上午阮阮问完那句“需要补救一下么？”后就把英语试卷拿给他了，他已经抽时间把上边的要点和笔记抄好了，错题怎么错的也知道了。
只是他没想到英语老师这么快就找到他了，许熙晨说的果然没错，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他瞥了眼题目也不做，就盯着他看的许熙晨，顿了顿问他：“看什么？”
“遭报应了吧？”许熙晨盯着他手里的英语试卷，笑得一脸愉快。
魏梓清扯了扯嘴角，又拿了支笔转身出去了。
他一起和阮阮往楼上走，期间看了阮阮的脖子好几眼，还是没忍住问她：“真的是‘不小心’划的么？”
早上看明明还好好的，就一个下午没见，这人身上平白无故地多了道伤，还挺严重，又含糊地不愿意说。
“是。”阮阮默了默才说。
她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的态度让魏梓清急躁起来，这种情绪里混着担忧让他自己都没想到。
魏梓清蓦地停住了脚步，阮阮也随着戛然一顿，听见他隐隐发怒的声音传过来：
“阮阮，我说过，以后你害怕的、厌恶的，各种让你生出不好情绪的事情，我都能够帮你挡掉，如果你是被谁欺负了，完全可以告诉……”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概是语气间莫名的愤怒勾起了阮阮压抑了一整个下午的情绪，毕竟她下午对陈辰也算不上发火——
她的声音带着火气，话冲口而出，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魏梓清的脑子里，砸的他发蒙：
“你能帮我？你怎么帮我？我说这是我因为数学没考好，被我妈用笔记本砸的你信么？如果我说我中午在地板上跪了半个小时，骑车来上学的路上腿都是抖的你信么？我说我这六七年都是这么过的，每天都活在压抑、冷眼和谩骂的氛围中你信么？你怎么帮我，我问你怎么帮我！”
从刚开始的相对平静到最后一个字拔高的尾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魏梓清都怔愣着看着她，情绪复杂，有心疼又难过，还有震惊。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考的这么好还会被打。
她的眼睛里带着深刻的悲哀，就这么望着魏梓清的眼睛，微蹙着眉，仿佛在说“你帮不了我，我只能这么死在这了，谁也拉不起来我”。
她的语气满是绸缪的哀叹，但表情却是相对平静，眼睛里像是在下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其间乌云密布，所有的一切都很湿漉漉的，魏梓清似乎看见了一只狼狈不堪伏在地上的小猫。
不知道这只小猫需不需要拥抱。
久被淋雨的人在被雨伞遮住的一瞬间是会逃避的，阮阮在魏梓清靠近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他宽大的手掌很用力地覆在她的后脑勺上按向自己，带着不可忤逆的力度。似乎是被他身上的热量吸引，也许是湿冷的身体也想要温暖，她还是靠进了他的怀里。
魏梓清的手指很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口，在她后脑柔软的发丝上轻轻安抚。
肩窝处传出来一声很轻的抽泣，接着里面薄薄的短袖似乎被打湿了，又烫又凉。
半晌后她颤抖的身体才平复下来，从他的怀里撤离。
她的手指在脸上一抹，楼梯间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她的脸清晰地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就像以前每次一样。
阮阮抬头看着他，似乎经过发泄过后已经很平静了：“……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吼。”
魏梓清摇了摇头：“我不在意这些，你的家事我可能没法干涉，但是阮阮，只要你想说，你都可以告诉我，说出来比压在心里会好很多。你任何的情绪我都愿意听，我就在这，我不在s市，也不在手机那头，我就在这。”
阮阮吸了吸鼻子，看着他，语气郑重：“我知道。”
顿了顿，还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魏梓清。”
他叹了口气：“我不该问的这么急。”
阮阮很轻地笑了笑，说：“不是你的问题，但是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魏梓清盯着她，肩膀因为用力而线条紧绷，过了一会才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