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凶山
孟子坤指着地图，说这叫真君庙，已经荒废多年了，原因是庙门正对着的石梯有一段塌方了，而我们是从后方上来的。
到了这边，手机信号已经只剩一格了。我绕着真君庙转了一圈，庙不大，只有一间，三面封住，荒草萋萋，破败非常。正门左右各一小窗，看起来倒是坚固可靠，像极了小时候看大闹天宫动画片里孙悟空变化得那座庙。
禹倩一屁股坐到庙门口，拽开书包翻找吃的。我路上喝了不少水，便一个人绕到后面林子边缘，撒尿。刚松开裤子，还没来得及蹲，我脚边的灌木丛突然哗啦一响，吓得我又憋了回去。
灌木之中有一团漆黑的阴影，我使劲瞪着眼睛，心里七上八下。这时，身后禹倩的声音响起来，我瞬间放松了些。只听她大喊：“你快给我让个空。”
她这一喊，反倒是惊扰了那团阴影，紧接着，一道黑影刷的窜出来，飞快爬上了庙顶。那边孟子坤也发现了，他站起身，指了指庙里，把登山杖举起来，横在胸前。
“乖乖，什么玩意？”禹倩好奇心起来，非要看个究竟，她把手电筒衔在嘴里，蹑手蹑脚的从庙门往里看，看了半天，她挠着头说：“好像是只猴子。”
“你小心点，别招惹它。”孟子坤道。
禹倩好像没听到，不管不顾抬脚迈进了庙里。我心里对她这种小孩脾气有些恼火，道：“你别没数，别给咬了屁股。”
禹倩手上比划着让我们别说话，径自低声道：“在顶上呢？在菩萨脑袋上，快来看。”
塑像头上，果然能看到两只反光的黄眼睛，再看那毛茸茸的轮廓，确像一只小猴。
“你快出来！”我又朝禹倩喊道。
那猴子可能把我的话当成了挑衅，只见它向前探了探身，不住朝我呲牙。禹倩眼尖，说：“你们看！它手上是什么？”
猴子好像感觉到了危险，不住朝我们呲牙，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它手上的东西吸引了过去，那像是个袋子，十分肮脏，但灯光一照那材质好像能反射荧光。
我一激灵，周身仿佛通电一般，大叫：“是鹿繁的包！是鹿繁的包！”
鹿繁那个荧光绿的书包给人印象颇深，禹倩好像也认出来了，一并紧张的大叫，她反应很快，不知什么时候就把那顶破帐篷拿了出来，挡在身前，一副想要抓猴的样子。孟子坤一听之下也十分激动，脱下衣服缠在左手上，右手拿着登山杖，堵在门口，蓄势待发。
我四周看看，没什么趁手兵器，只好把包横在胸前。禹倩在前，我和孟子坤在后，我们仨一步步向前，朝菩萨像挪动。
那猴好像明白我们的意图一般，不停朝着我们呲牙咧嘴，偶尔又低头哼哼唧唧，期间还把包里的东西往嘴里塞。
“哼，大难临头了，你还光想着吃。今天你就是孙悟空遇上如来佛，别怪我手黑！”禹倩见状冷笑道，说完猛踢一脚菩萨像前的破桌子，那猴应声跳下来，想往外窜。但她眼疾手快拿帐篷一盖，便把它盖在了下面。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听“刺啦”一声，猴子又把帐篷抓了个大口子，飞身窜了出来。猴子好像也生气了，扔下包，倏地飞身向门前的我扑来。
我身前正举着背包，只好胡乱往它头上一抡。我虽然没看见，但手里的力度感觉抡中了，那猴被我打到了一边的墙上，禹倩和孟子坤接着上去，七手八脚用破帐篷和外套把它罩住了。
我冲过去捡起地上肮脏的背包。那边孟子坤和禹倩对视一眼，抓着不停挣扎扭动的猴子往庙外走。
孟子坤倒数三二一，俩人手上一起卸力，没料到那猴倒也记仇，回头在孟子坤手上咬了一口，接着闪电一样窜上了树。
鲜血不停滴下来，孟子坤手背上被咬出了一个不小的口子。但还没等我开口，他便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背包，坐在地上翻找起来。
我凑上去，发现包里只有一些书本的残页和一包碎在里面的饼干，看来那猴吃的就是这些饼干屑。孟子坤把书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接着放下包，嘴里念叨着：“鹿繁在附近鹿繁肯定在附近”
他开始在庙里转，里里外外，像疯了一样打着手电四处看，最后在菩萨像背后定住了。
我和禹倩被他的模样吸引，凑过去，看到佛像背后的土地上有一大片黑褐色的灰烬。孟子坤整个人有些癫狂的样子，他死死盯着那堆灰烬，蹲下身，用嘴叼住手电，开始徒手扒翻起来，他的眼神在黑暗中好像闪闪发光，简直和刚刚的猴眼不相上下。
“这真够脏的。”禹倩皱着眉头说，“你好歹带个手套吧。”
孟子坤头也没抬，毫不在意。
三束手电光汇聚的灰烬之中，孟子坤的手突然停住了。我跟着有点激动，只见他眉头微微一皱，拣出了一块东西，捧在手心，像是煤块。
孟子坤拽起衣襟，先擦了擦那东西，接着不停变换角度观察。这下我看清了，是一小块烧焦的鞋底，是寻常中学生穿的帆布鞋的鞋底。禹倩也看出来了，倒吸一大口凉气。
“鹿繁穿这样的鞋吗？”孟子坤举着那块鞋底哑着嗓子问。
我颤抖着接过来细细端详，摇了摇头，说：“肯定穿过，但这种鞋很多人都有。”
长久沉默后，我们的视线才从那块鞋底上移走。我和禹倩也一人找了根木棍，一并蹲下扒翻那堆灰。手电光下灰土飞扬，呛得我们仨止不住的咳嗽。
不一会，禹倩有了发现，她拿在手中，浇上一点水，从花纹看，竟是身份证的一角。我的心脏跳的厉害，脖颈上的汗毛也一根根竖了起来，感觉这里像是一个消灭罪证的焚烧场。
那头孟子坤又嗯了一声，只见他的双手缓缓从灰烬中抽出，带出了一根细链状的东西。禹倩忙上去浇水，现出一根银色的项链。
“这这不会是鹿繁的吧。”孟子坤又看向我，声音有些颤抖的问。
这条链子没有变形，像是铂金，我印象里鹿繁从没带过项链。见我摇头，孟子坤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直起腰，从包里翻出几个塑料袋，把鹿繁的书包和那些东西都包起来，说：“看来咱们找对地方了。”
从庙里出来时，天光渐开，夜色即将褪去，霞光从树木间隙微微透出来。我们顺着唯一一道向上的小径走了一大段，又花很久穿越一片茂密的灌木，直到眼前一空，到顶了。
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面上，我们席地坐下休整。孟子坤借着初升的太阳又研究起地图，我整理了包里的东西，拿着一块面包、一瓶水过去，示意他吃点东西。他接过来指着地图，说：“你看，翻过去就是上吊坡。”
地图上看着距离不远，但等我们绕到另一面的上吊坡时，已经是三小时之后了。
上吊坡这片松林幽深蔽日，雾气蒙蒙，比宕山上任何一片植被看起来都要茂密几分，松林的地面上还覆着盘根错节的树根，看起来难以落脚。我看着眼下这片林子，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密密麻麻的松林仿佛一面墙，孟子坤望着发了会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在背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苹果，用自己脏兮兮的衣角擦了擦，双手郑重地摆放在一棵松树之下。又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三根，放进嘴巴一气点上，立在苹果旁。
我明白，他是在祭奠他爸，禹倩也懂，于是我俩都远远站着，没打扰他。孟子坤坐在地上，对着松树念叨了不少话，等烟燃完，他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土，走进了林子。
我们仨排成一队。一路上，我留神打量着周围，整个林地处在缓坡上，遍地是覆盖着苔藓的树根，坡度倒是不陡，但因为我们是从山顶翻过来的，下坡成了我们最大的阻碍，只能用手挂着树干，踩着松软的松针，缓步向下。
雾浓的像水，使我们头发、衣衫尽湿。走出多时，我们面前的坡度又平缓了些，已经无需再用手攀附树干，又走出上百米，前方出现了一棵横躺的枯树，挡住去路。
这树得有两人环抱这么粗，腐朽的厉害。我们费劲翻过去，禹倩落地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她爬起来骂骂咧咧的揉着自己的半边屁股，说：“咦？这片地怎么矮一截。”
我闻声看过去，她脚下不到一米见方的地面明显有些凹陷，地面上腐殖的厚度也明显不同，看起来的确有些突兀。
我还没从思绪中出来，孟子坤已像打了鸡血般，徒手刨开了。土坑渐渐深了，那土一看确是回填的，质地松软。不多时，一只黑色袋子的一角显露出来。
一股死老鼠般的恶臭气味弥漫开来，孟子坤立刻察觉不对劲，把我和禹倩推至一边。我心里有了些眉目，侧头看了眼禹倩，她的眼神微微颤动，也垂手站到了一边。
孟子坤又挖了会，挥手让我们再站远点，他自己则拽住塑料袋的一角用力将它扯了出来。袋底出土时破了，一个圆形的东西骨碌到一旁，我仅仅一撇便认出，那是一颗腐烂发黑的人头，包裹着糟乱的头发。
强烈的腐臭味仿佛实体一般往我鼻腔里钻，禹倩此刻已经扶着树干吐了出来，强烈的恐惧感和愤怒感同时充斥着我的全身，让我产生了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接着猛烈袭来，我吐的简直直不起腰，双腿失去力气，只好靠在一旁的树身上。
孟子坤抽出腰间的猎刀，我听得出他咬紧牙关而发出的声音。他轻轻拨了拨人头上的乱发，仔细观察了很久，说：“头面部都嵌有铁砂，这可能是公厕那具尸体的头。”
很久之后，他才将目光从人头之上移开，然后就地将其草草掩埋了一下，并用石块做了记号。做完这些，他回过头，表情有些复杂，说：“你俩下山吧。”
禹倩刚想张嘴反驳，孟子坤立刻道：“我不是让你们当逃兵。这里手机收不到信号，你们先下山，报警。”
“那你还赖在这干嘛？要走一起走！”禹倩情绪有些激动，一把将登山杖摔在地上。
“别说了。”孟子坤语调软下来，“就当是为我。你们下山，报警，这里太危险了。”
他说着走过来，把地图递给我，又补充道，“千万别跟过来。”
禹倩气的一拳砸向身旁的树干，我看着孟子坤孤单的背影，劝她：“他是为我们好。”
长久的默不作声，我扭头一看，见她正紧咬牙关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继续下行的途中，那颗人头时不时萦绕在我脑海，使我一路都在关注有无同样低矮有异的地面。走了半晌，透过林木的间隙，能看到日头已正当空。我们停下研究地图的当口，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鞭炮般的动静，位置在我们身后。这一响在林间回荡，惊起了无数飞鸟。
“好像是枪声。”禹倩道。
声音是从我们侧后方传来的，和孟子坤行进的方向一致。我俩一合计，孟子坤怕不是真撞上了那凶手，万一中枪了怎么办？出于担心，我们立即原路折返。
半小时后，便到了我们分手的位置。我俩继续朝孟子坤行进的方向追赶，又走了一阵，禹倩蓦地对林间大喊孟子坤的名字。我慌忙拉她，说：“你疯了？想当靶子？”
“操，最好是他，那种打铁砂的土枪我见过，从前面枪管装药，只有近距离能看。”禹倩眼睛通红，咬牙切齿道，“而且他一次只能放一枪。等他打完，你看我不把他活剐了！”
我心里直骂她鲁莽，但也十分担心孟子坤的安慰，我在心里盘算，要是真的遇到那凶手怎么办？要是孟子坤真受伤了，凭我们两人又要怎么把他带下去？
沿着缓坡，我俩不断斜向深入，穿过一段幽长林径，前方现出一道小小的瀑布，细缓的水流正顺着日久冲刷出的沟壑缓缓而下。
“孟子坤！”禹倩走在我前方，惊呼一声，纵身跳进水流中。
我赶上去，看到孟子坤正合着眼仰在那，半边身子浸泡在水流中，不断有丝丝血红顺流而下。他的脸上苍白一片，毫无血色，我喊他几声，但全无任何反应。
等我俩协力将他拖拽至地面上，只见他的身前满是血迹，衣服上也有大小不一的洞眼，看样子的确中了一枪。
“你试试呼吸！”禹倩一边在孟子坤包里扒翻一边喊。
我把手放到他鼻子前，几乎感受不到呼吸。禹倩此时拿着一个小包过来，我们手忙脚乱脱不下孟子坤湿透的上衣，只好用刀割破撕开。他左面肩膀至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有不少黑色的碎片嵌入肉里。禹倩把小包里找到的碘酒倒在伤口上，用纱布紧紧缠住，我则找了件干净卫衣给他裹上。
“的确是铁砂打的，土枪，打猎用的那种。”给孟子坤包扎完，禹倩说道。
听着她的话，我微微出神，猛然想到，猎枪，打猎，我最近好像的确听到过这个字眼。打猎！是那天！守坝人说他喜欢打猎！
我又想，那具女尸身上满是擦伤，脚底都磨烂了，她像是在逃，她在逃跑！这时，我脑中清晰的浮现出那晚守坝人的话，他说，他享受狩猎这个过程。
守坝人是凶手？我脑海里思绪万千，我和他相处了这么久，竟然没觉察，想到这，自责、懊悔、失落、愤恨各种情绪一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