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生灵紊乱神明垂血
姒乐心一凛,听到了从巫谢口中传来的童声,稚嫩而单纯的童声!
此情此景着实诡异,一个男人口中吐出童声,众人汗毛都竖了起来,忍不住嘀咕道:“唱得什么鬼?搞什么??”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的时候,那童声突转作尖利,暴喝一声,天地瞬间哑然,所有人都被吓得安静如鸡。
就像是一个孩童在认真地向你倾诉,你却不耐烦地转向别处,孩童暴喝一声,将你的神智拉了回来,逼迫你不得不专心听他倾诉一般。
姒乐攥着左手腕,眼睛大睁着,不肯错过一丝一毫。
九面光幕上浮现出巫谢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歌声仍在继续。
声音转作正常,低低的鼓声渐进而入,钟声铺就了一层苍茫疲颓的底色。
天真善良的孩童一夕之间崩溃,先天信念被无情摧毁,因善恶颠倒而痛苦不堪,世界陷入混乱。
低低的弦声颤动,鼓声褪去,箜篌拨响,清灵遥声空灵而虚幻,有如梦境弥漫上一层虚廓。
歌声沉而又冷,光幕中,巫谢盯着不知名的远处,目光令人不敢直视。
村落失语,死寂般的沉默弥漫了整座村庄,孩童日日蹲踞于漆黑的深井旁,凝望着另一个自己。
然而水蛇游弋在石渊,罅隙里开出腐朽的花,井水刹那间染黑白衣,攀爬滋生至顶点。
孩童冲到悬崖之上,嘶声怒吼,草木溃散,灰飞烟灭,一座荒山轰然诞生。
远处,野兽在无声观望,伴随而来的空幽的埙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凄然响起。
孩童长成少年,开始模仿圣人之言,一袭白衣如仙不染尘,于一日窥得天道,乘云而去,飞升成神。
神殿里,雪白的殿柱上雕着白色的花,地上开出雪莲,泉水流淌而过,在锁链里蜿蜒游弋。
莲花在生长,生长,长成一张祭台,白色的祭台。
穿着白衣的神明躺在祭台之上,四肢锁上了锁链,向远方无尽延伸。
神明闭着眼,仿佛已经死去,又仿佛刚刚诞生。
天地静默,十二洞箫声唱出苍凉老暮,令人心生哀戚,忍不住酸涩落泪。
下一刻,鼓声忽转又重又急,山川随之崩塌,神明终于怒而撕裂仙衣,化为一头狰狞野兽!
鼓声激烈,有如狂风暴雨,笛音声嘶力竭,和声不断呐喊。肃穆的神灵祷语声疯狂回荡于天地之间,企图规劝。
九嶷山下,黑雾滚滚而上,鬼火一霎汹涌而至,“膨”的一声爆开,高台之上陷入一片人间炼狱。
“啊————!”有人大惊失色尖叫而出,从座位上奔逃。
姒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心跳如鼓!
人海登时沸腾了起来,为剧变而骇然,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怎么回事?!他到底在唱什么?!”
“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妈的这不是祭舜大典么,他唱的什么鬼歌?!”
野兽开始咆哮,野兽在嘶吼,黑雾席卷天地,鬼灵在歌唱:“嘻嘻嘻嘻嘻嘻——”
九峰座上,人群陷入骚乱,许多人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四处环顾。
山川倾覆,生灵紊乱。
盘旋的丹雀一瞬堕落为乌鸦,叽叽喳喳。神龙断角褪足,化为蟒蛇四处扭动撞击。罗刹鸟高飞成为凤凰,翱翔九天而去!
白泽溪水骤然干涸枯竭,九峰宝座猝不及防崩裂碎开。
人群向山脚滚落,跌入黑雾鬼域之中,尖叫厉喊声冲破天际,惊慌蔓延了整座九嶷山!
高台逐渐扭曲变形,发出“哈哈哈哈哈哈”的狂笑声,山林里豺狼咆哮一跃而成白虎,踏天而去。
白鹿化为野牛,茅枪从天而降,脊背鲜血淋漓四溅!
善恶一夕之间逆转,天地倒转,恶念丛生!
九面光幕中,巫谢面上露出惊天的嘲讽之色,轻蔑与不屑化为了滔天汪洋,无情淹没了所有人。
万丈红绸黄绡寸寸断裂,如仙鸟脱落了羽毛,狂羽漫天,遮天蔽日,视野昏暗难辨。
姒乐死死地盯着高台之上的那个人!
巫谢开始在台上咆哮怒吼,像一头真正的野兽,来回地走动,再也没了神明的雍容华贵,只有□□裸的野性与不驯!
一轮命盘耀目千里,倏而停止转动,“咔擦”一声龟裂为两半,金色的灵流褪为暗红的死寂。
鬼火绵延,幽幽燃烧,黑色大雾狂扫天地,有如幽冥地狱。
巫谢跪倒在台上,抱住头不停地嘶吼,翻滚,浓浓黑雾从他身上溢出,赤红的眸子在指缝中暴凸,有如厉鬼之容!
所有人骇然僵立,瞪着台上的那一幕,早已失却了言语。
震惊……
窒息……
愕然……
瞠目……
恼恨……
乐声仍在继续,天地间是爆裂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愈来愈急,愈来愈快,像是在催赶着一头凶兽的诞生!
姒乐呼吸都停止了,全部心神被那人攫取而去,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他紧紧地揪着胸口的衣服,觉得心痛难忍,酸涩感顷刻而至。
谁在叫他?他恍若未闻。谁在拉他?他一把挥开!
谁也别想阻止他听他唱完!
“疯了!疯了!疯了!”有人怒吼道,“他妈的那个巫谢疯了!”
“什么第一神巫,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到底什么意思!我们又没对不起他,他凭什么毁了祭舜大典!”
“我操他妈的第一神巫,唱歌都能发疯,他妈的就是吃饱了撑的!!”
“鬼哭狼嚎什么东西?!”
“就是,还会不会唱歌了?不会唱就赶紧下去,叫得人头皮发麻,瘆得慌!”
“滚——!”姒乐猝地暴喝,怒火中烧,“不听都给我滚——!!”
就在这时,乐声戛然而止,嘶吼声与咆哮声倏然停住。
鸦雀无声,天地间陡然陷入了安静。
所有人都消没了声音,他们紧紧地盯着那个蜷缩在台上的人。
一大滩血迹从那人身下缓缓淌出,染红了台面,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姒乐僵在原地,呆滞了。
那人一直捂着脸的手颓然滑落,指尖扒出四道血痕,触目惊心。
那人的口鼻眼耳不断涌出鲜血,斑斑血泪从眼中滑落,淌在红衣上,分不出是血还是衣。
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
黑发凌乱地拧结散落在面上,那人蜷缩成一团,鲜血流淌了全身,血腥味蔓延了整片天地。
九峰之上,所有人都噤声了。
他们怔怔地看着,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直到,“啊————!”谁一声凄厉尖叫,信徒们全都疯狂了,他们惊慌失措地、手忙脚乱地从山峰上滚了下去,朝高台俯冲而去。
“姒乐——!”叶烛萤一声大喊,脸色惶急地追了下去。
姒乐从山下直冲而下,一路撞飞了许多挡住他的人,他自己也重重摔了下去,骨碌骨碌滚落而下,撞得口鼻渗血,咬牙抱着头,硬生生忍着山石摩擦的剧痛。
“烛萤!”宵明追赶不及,连忙提袍下山。
高台之上灵山九巫不见踪影,只有巫谢躺在血泊中,无声无息,仿佛已经死去。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也纷纷冲下山,准备去抢夺尸体——废话!第一神巫的尸体肯定有大用,起码能以此挟持其他灵山九巫!
各方国各部落的人连眼神都不用对,就如那见了尸体的秃鹫般,猩红着双眼往台上冲去。
混乱一霎爆发!
人群拥挤不堪,到处都是吵闹声,嗡鸣声,许多人在尖叫,斥骂,威胁……鬼魂在四处游荡,吸取生机,野兽奔逃入山林,不见踪影。
姒乐狼狈地爬了起来,披头散发,衣衫狼藉,他踉跄踉跄地挤入人群,如一粒蜉蝣入大海,渺小如尘埃。
许许多多的人在挤压他,在拥塞,不停地推搡——有要离开的,有要抢尸体的,有要看热闹的,抱着不同的目的挤在这一片天地,谁也不让谁。
姒乐太狠,见人就掀,有人怒了,狠狠推了他一把,姒乐失去平衡,摔在地上,谁在他手脚上用力踩过,剧痛一瞬袭来,闷哼声堵在喉咙里。
他蜷起身体,努力爬了起来。闷热腥臭的汗水味充斥在鼻尖,这是一片腐烂的坟场。披着人皮的鬼在大声叫骂,袒露着贪婪而丑陋的心。
“滚开!”姒乐不断地咆哮,狠狠推开挡住他的人,奋力朝高台艰难挪去。
好像有一个昼夜那般长,暴怒激荡在心头,熊熊烈火炙烤着他的心脏,满眼的鲜血挥之不去,凝固成绝望的哀伤。
姒乐终于泪流满面地挤上了台,衣衫脏污遍布,头发被扯得凌乱无比,彩釉糊花了整张脸。
脚步骤然僵住,他呆呆地立在台上,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血泊。
他大叫一声,冲了过去,一把扑在了血泊当中,鲜血溅了满头满脸,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泪。他痛苦地嘶鸣出声,双手捧着鲜血,嚎啕大哭。
“啊——”
“啊——”
“啊——”
少年绝望地跪倒在血泊之中,捂着脸痛哭流涕,颤抖不已。
像一个孩子丢失了他的神明。
尸体不翼而飞,谁也不知道是谁趁机抢走了尸体。众人看着台上那痛哭的少年,各自相觑,无言以对。
少年哭声不绝,倒在血泊中,双手无措地环抱住自己,哭得昏死过去。
“七窍流血……那人真的死了吗?”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那好像是服了红毒的症状……”另一人猜测道。
“红毒?那他是自尽?”
“那他是因为红毒才鬼哭狼嚎,还是真的唱成那样?”有人很是不解。
“估计早就不想活了,唱歌前就服了红毒,歌毕就毒发身亡……”
“那这首歌岂不是……成了绝曲?”
“啧啧,至于吗,不就是被一个女人背叛,何至于寻死?他难道不是神吗?”
“是啊,听说都快飞升了,多不值得!”
“巫咸国来人了吗,尸体被谁偷走了?”
“不知道,没看到巫咸国什么人……”
“其余灵山九巫呢?”
“你还没发现?那都是投射出来的巫相,本相都不在这,高台一塌就消失了。”
“那巫谢是自作主张寻死?其他人知不知道?”
“这首歌叫什么?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感觉他特别痛苦和绝望……”
“他不是第一神巫吗,旁人羡慕都来不及,有什么好绝望的!我想当还当不成呢!”
“巫咸国这回算是损失惨重了,巫谢一死,以后谁给巫咸国唱歌祈福?”
“可巫咸国还有盐泉,盐泉不干涸,丰沮山还在,就不怕没下一个神巫。”
“灵山十巫又不是普通的巫师。”
“先别说这个,武王即将伐纣,巫咸国想要置身事外,谁又能容得了它?”
“你说得对,我早就看出来了,巫咸国不可能长久的,天下容不下它。以前是仗着有巫谢祈福,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衰落了……”
“那对我们来说倒是好事。”
“也许吧,谁知道呢?”
“万一巫咸国还有后手?我心里总觉得很不对劲,今日这事太反常了,第一神巫众目睽睽之下寻死,而且天降异象,野兽相和,会不会是预示着什么?”
“……”
正说着,天空“轰隆”一声雷响,天光刹那间阴沉了下来,狂风大作,黑雾依然淤积在山脚下,山林静寂无声,仿佛生灵凋灭,生机尽丧。
一股不详的气息笼罩在乌云之上,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众人后知后觉自己亲眼目睹了怎样一番景象,脸色不约而同唰地一下就白了。
神陨!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的死去,这可是一位神的陨落!这位神半步飞升,已经通晓了一部分天道气运,神的陨落对他们凡人来说怎么可能会是好事?!
降下灾厄都是轻的,而他们竟然还想抢夺神的尸体占为己有!
众人惊惧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事态严重性,纷纷后怕起来。
他们再去看那高台,那么浓的一大滩血,究竟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让一位神明以这样痛苦的方式死去?
那个嚎啕大哭、昏死过去的少年也不见了——他一定是那位神的信徒,否则不可能会哀恸到那种地步。
越想下去越是悚然,他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只记得一片混乱的时候,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理智被抛到了脑后,他们被本能驱使做出了行动。
“呜呜呜——”不知是谁开始啜泣,慢慢的,啜泣声越来越多,演变到最后,许许多多的人都开始痛哭流涕,哽咽不已。
哭声被一股苍凉寂灭的气息裹挟,随着风声不知飘向了何方。
大雨倾盆,天地滂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