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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商羊起舞惊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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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第一道曙光乍现,丰沮山半山腰上,一截横生出来的石台上,躺个了无声无息的人。

    姒乐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石台上,山风霜露尽数扑在了他身上,潮湿了他的衣服与头发。他把脸埋在手里,呼吸断断续续的,手背上青紫红肿了一块,还擦破了口子,渗着血丝,胸口浅浅地起伏,显露出他还活着。

    他爬起身,又捱过一夜,浑身的气力被抽干,他慢吞吞地挪下山,深一脚浅一脚,脚步发飘。

    四方的待客小室,空无一人,他停住脚步,去了一眼,又慢慢收回,继续往山下而去。

    经过齐宴楼宫,掠过坊市,进入白星城,踏进黑市,拉开虚门,跨入牛斗之墟,走进斗兽场……他慢慢地走着,脚已没了知觉,每一步都是下意识的举动。

    下一步,又下一步,他就这样回到漆黑幽深的甬道,路过霸下与螭吻的小屋,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黑暗。

    衣物滑落在地,黑发全然披散至腰际,他赤身立于黑暗之中,只有脖颈与四肢绑缚了红绳,以此为引,邀请黑暗享用。

    被神拒绝享用的祭品该怎么办?

    他想知道,可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他只能浑浑噩噩地,如幽灵般地漂浮在这个世界——直到生命戛然而止。

    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也帮不了任何人,他被推搡着走在一条通向深渊的道路上,尽头却没有极乐。

    掉不下来,也飞上去。

    姒乐慢慢跪伏在地上,抱住自己哭泣。

    他连白尸都没有了。

    ……

    斗兽场又响起钟鼓声,木门被“膨膨膨”敲响。

    “睚眦,演兽会开始了!快点来!”

    姒乐无声静立于黑暗之中,慢慢披上雪白的清台人服饰,绑好红绳,一点点戴上手套,描好花面,戴上耳饰,拉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

    野兽在夜间绽放独美。

    “咚咚咚——”

    鼓声不断,磬石长鸣,像是另一种演歌会——野兽在舞蹈。

    无数身着圣洁白衣的清台人,从一间又一间黑暗的小屋中走出,仿佛仙灵诞生——冠以野兽的名字。

    他们目不斜视,谁也不多看谁一眼,你在脸上画了什么他们绝不会在意——野兽不懂象征与乐舞。

    巨大的台面铺满细沙如玉,磷磷泛光,一面血红色的幡旗被持在奴隶手中,猎猎飞舞。乌黑的牛眼映出了贵人们饥渴难耐的模样。

    姒乐散落在清台人之中,只是最渺小的一粒尘,他无声而优雅地在高台旁坐下。

    清台人能够享受最近距离的血与肉绽放出的美丽的花。

    这回没有人埋首在他膝上,抱着他的腰瑟瑟发抖、哭泣,也没有人会攥住那人的手腕不放,像一只守食的狼王。

    脑中混乱在加剧,各种潮水汹涌澎湃,拍打,撞击,你方唱罢我登场。可姒乐弯着唇角的笑容,温和又有礼——不要紧,他心如止水。

    可当演兽会持续下去,那方飞舞的血红幡旗不止一次向黑牛引诱,那根□□不止一次地刺向牛的背脊,红缨枪头断裂,留在了牛背上,随着牛的剧烈奔跑而颤动不止,带来更多的鲜血。

    血液浸湿了一块又一块晶莹的细沙,催生出红色宝玉,呐喊声轰然冲顶,姒乐心头的血液倒流而上。

    “呜呜呜——”号角声吹响,牛倒在地上,穿着红色戎装的奴隶捧着温热的牛耳凯旋归来,公子们在大声赞赏,姒乐心头的血灌顶而下。

    呼吸轻飘飘地停止了,他忘了呼吸,好像他也死去一般——他觉得自己是那头牛。

    姒乐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他们在跳跃,所有人都在欢欣鼓舞地跳跃,像矫健的猛士一跃而起,踏着牛角直飞冲天,于半空中栽倒而下,被牛角贯穿挂立——开出一朵巨大的血红色花朵,人与牛在花蕊里拥抱,合为一体,或倒转重生。

    可谁会在乎?!可谁会在乎?!

    他们只会雀跃、鼓动、雀跃、鼓动!

    他们决然吝啬于去拥抱哪怕一只牛!

    泪水唰地从脸上滑落,冲刷开两条绝望的通路。

    有谁推了他一把:“走了!上台清理去!”

    他一个踉跄扑上台,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呛了出来。

    那推他的清台人吓了一跳,“去你的,你有病啊?!”

    姒乐慢慢来到那只牛的尸体旁,浑浑噩噩地跪了下来,掩面哭泣不止。

    清台人们不愿意碰他,或许觉得他彻底疯了,他们绕过他,收拾沾血的细沙与狼藉的枪头。

    泪眼朦胧中,姒乐看到司屋人无声立于台沿之上,注视着他许久,忽而莞尔一笑,显是满意极了。

    姒乐忽然就懂了,他越痛苦这人就越高兴——秉夏,你不如他。

    他又转头,看着台上一个又一个白衣的清台人,像一只只披着雪白羽毛的秃鹫。

    真漂亮,他想。

    他死了,也要这样的秃鹫来。

    司屋人挥了挥手,好心道:“你找个地儿坐着休息吧,让其他人来——”

    姒乐魂不守舍地站起身,拖着身体朝贵人们的座位而去。

    那里还有一坨贵人没离去,聚在一起,嚣张又肆意地笑,指着台上的牛不知在说些什么。

    “……”

    “是他没错吧?”

    “是,没想到太卜那样的人也会来斗兽场。”

    “他都快飞升了吧?还好这一口?”

    “话不能这么说,有虞谣都敢背着他和别人私通,他现下做什么都说得过去。”

    “也是,第一神巫这么世外的高人,竟然被一个女人戴了绿帽。”

    “什么世外高人,早就跌落神坛了,眼下就是个笑话。”

    “不过他们聚少离多,也算不上谁负了谁。”

    “有虞谣是性情中人,这事也不算出人意料。”

    “哈哈哈,可怜这几日国中都乱成一团了。”

    “不过时机确实不错,我们也可以分一杯羹。”

    “也是,国君也说过多神多福,且让他们先去闹着吧,我等先观望着,总不会错到哪里去。”

    “你说得有理,就怕那些信徒忍不住。”

    “嗯……”

    一行人边交谈边沉吟着远去了,这个时候他们完全一副商量国事的严肃模样,皮囊穿脱之术如此娴熟——他们才是最厉害的巫师。

    “呕——”姒乐身子晃了晃,捂着肚子干呕了起来。

    所以,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

    有虞谣怀孕了……怀的难道不是谢大人的孩子么……

    私通,绿帽,性情中人……

    “噗……”他又呛出一口血,弓着腰颓然地捂着腹部,踉踉跄跄地跑下座位。

    “喂,睚眦!你有病吧,偷懒啊你!”骂声被他抛在脑后,他扶着墙艰难地跑着,东倒西歪,下一瞬就要栽倒在地,可他到底是出了斗兽场,抬起头望天——阴沉灰淡的蒙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丰沮山上的,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站在了寝楼第二十三层的门口。

    一路过来所有嗡嗡的鸣声与信徒们悲哀和愤怒的泣声,以及仇恨一触即发而掀起的激斗声——有虞谣的信徒被围攻,谢大人的信徒弃他而去,更多的信徒幸灾乐祸,横插一脚,企图挑拨、离间、趁机收拢失望而心死如灰的信徒。野心勃勃的神带头引起混乱,混水摸鱼,欲做那螳螂捕蝉之后的黄雀。

    好多人在笑,眯缝着眼睛嘻嘻哈哈,为这百年都不一定得见的闹剧——即将飞升的神被红颜知己背叛,红颜知己怀上别人的孩子,却赖在神身上,污水乱泼。

    背叛、负心、薄情寡义、拖累……指责怨恨冲上天际,谁都不配为神!

    所有乱七八糟的如同闹市般的声音充斥了姒乐的脑海,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参与进去,可当他神思迷惘地站在寝楼第二十三层的门前时,嗅到了自己身上血腥的味道。

    姒乐抬起手,手套已变得浓黑,在门上一按,出现一个血手印。

    他定定地看着那血手印,忘了自己要来干嘛,他在这,他在那,他在各个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已碎成了无数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没有完整的灵魂。

    门忽然开了,明明他只是按了个血手印,奇怪。

    伯霖面上蒙着青纱,露出一双清冷的眉眼,看了他一会儿,随后让开身体:“进来吧。”

    姒乐猛地回神,盯住他:“有虞谣是不是怀孕了?!”

    也许他的质问太突然,太冷又太不客气——丧失了眼前这人曾潜移默化影响给他的温柔与平静,伯霖眉目也激起了一丝陌生的冷意:“是。她怀孕了。”

    他看着姒乐:“可那又如何?”

    姒乐盯着他,他也凝视着姒乐。

    两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就这样僵持在门口。

    姒乐道:“她背叛了我的神。”

    伯霖神色不变:“是么?”

    他这副从容而淡定的模样让姒乐几近悚然,不对,不对,不该是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太冷静了,不该这么冷静!姒乐愤怒地想,事情怎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你不在意?”阴暗爬上了心脏,古怪的笑意快要控制不住,姒乐哂笑道,“那我去杀了她好了。既然敢背叛我的神,那就去死好了。”

    伯霖怔了一瞬,视线落在他嘴角的笑容上,淡淡道:“姒乐,你变了。”

    “你也变了。”姒乐狠狠道,“伯霖。”

    伯霖看着他:“所以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你要杀她?”

    “她是你伯苏部落的人,”姒乐森然道,“她怎么敢背叛我的神?!”

    伯霖摇摇头:“你不懂她。”

    “那我他妈又为什么要懂她?!”姒乐勃然大怒,“她又不是我的神!是她背叛了谢大人,谢大人还为她求不死药,她就是个负心女!”

    “你觉得你现在就该做这个?”伯霖道,“就站在这里同我质问控诉?你是巫谢的大信徒,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管好那些信徒,别被那些有心人利用!”

    姒乐瞪着他:“那你现在又是在教我怎么去爱神?!”

    “事情永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伯霖脸色也冷了,“你别以为有虞谣是他的红颜知己,就必须成为他的附属物。你的神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你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伯霖抚着额,似乎累极了,“你稍微清醒点行不行?!”

    姒乐身子一颤,他低下头闷闷笑了声,“是吧,你早就累了……”

    伯霖放下手。

    “我早就知道……”姒乐捂着肚子弯下了腰,嘻嘻笑道,“从第一次祭舜大典之后,你就累了……我让你感到疲惫了吧?我固执倔犟,听不懂好话与坏话,总是由着自己的野性子行事,不会顾及到旁人的感受……也是,你怎么不会累呢,就像那只陶响球……”

    姒乐慢慢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伯霖,弯唇一笑:“我们都腻了。”

    他的口角带血,花面斑驳,这一笑如厉鬼般触目惊心,伯霖怔怔看着他,一时忘言。

    “若不是后来汉柳出现……”姒乐大笑一声,状若疯癫,“若不是后来汉柳出现啊!”

    “别说了!”伯霖脸色骤寒,“你走!”

    “哈哈哈哈哈——”姒乐指着他哈哈大笑,“你生气了!你终于忍不住对我发火了么?!”

    他又突然冷静下来,阴森道:“还是说,别再说了,没用的,我们都别再说了,没用的?!”

    伯霖倏地转头,不去看他。

    “你看,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姒乐笑得苦涩极了,“可是你放弃了我……”

    伯霖背影孤绝,一手反指门外,“你走!”

    “好……”姒乐退后两步,“我滚。”

    他盯着伯霖的背影,伯霖却一直未曾回头看他。

    姒乐大笑一声,自己上前替他摔上了门,“砰”的一声,泾渭永隔。

    他捂着肚子,东倒西歪地走在长廊上,一盏灯被风刮落,掉在地上,燃起熊熊大火。他蓦然顿住,再次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他愣了会儿,摊开手心看着,粘腻的血。

    哦,自己已经疯了。

    他如此想着,再一次将自己关进了黑暗之中。

    他要回到黑暗中去,一直都是这样的,从他还是个婴儿开始……

    不死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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