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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混乱加剧人焉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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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姒乐开始整日整日地坐在仓河屺发呆。

    有演兽会的日子,他就如幽灵般飘回斗兽场,再如幽灵般飘回仓河屺。

    偶尔嘴里叼个馒头,大部分时候什么都没叼,饿了就用手按一按肚子。

    就像多年前他在夏后部落所做的一样。

    他不知道有一则消息如飞鸟般传遍了九州大地,举世惊哗。

    他日复一日地在仓河屺上消瘦下去,大风刮过白衣,空荡荡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崖身亡。

    直到那一夜,巨浪拍崖,涛声阵阵,仓河屺陷入一种颇为孤立无援而兀傲的架势中。

    他的神明从天而降。鹿角枝的清香弥漫了整片天地。

    神明道:“你是何人?”

    他完全落进了自己的地狱,以至于一见到他的神明,所有的克制被他尽数抛却,他也不知道自己混乱地说了些什么。

    只记得自己跪了下来,绝望而痛苦地哀求道:“您杀了我吧,您是神,杀了我吧。”

    “为何?”

    “我是您的祭品啊,您不知道吗,神该享用自己的祭品啊……”

    “……”

    大风刮起神明的黑发,露出完整而勾描瑰丽的脸庞,眸中似乎溢了一层淡淡的寒雾,雾气之后,是月下深海的薄凉无垠:“所以,你自己很痛苦,就要求我该杀了你?”

    他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只混乱失措地哀求道:“那您带我走吧,我好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我分不清,我好混乱,我究竟是人还是什么……”他低下头,小心牵起神明的一片袖口,恳求道:“您带我走吧,神该带走他的祭品的,我是您的祭品啊……”

    “那你可知……”神明的声音令天地都安静了下来,“有虞谣怀孕了……我想要的东西也得不到了。”

    神明说完,拂袖而去。

    他呆滞在原地,忽而大哭出声。

    他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意识断绝、神智混乱,哭得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像一头濒死而被丢弃的牛。

    ……

    一场破灭的狂潮席卷了整座巫咸国。

    有虞谣怀孕的消息裹挟了所有震惊与不甘,颓唐与无措,以及害怕彻底失去神明的恐惧,如一阵嚣张至极的大风,哗啦一下就吹散了由信徒凝聚而成的烟尘。

    坊市里依然灯火通明,齐宴楼宫里的表演彻夜不绝,许多弟子与信徒都会在这个时候蜂拥而出,前往坊市寻求更多乐子。

    叶烛萤每日维持着三座信徒帐铺的放幕,迎接了这一波信徒,又是另一波信徒,他不甘心每日只放一场,他也很愤怒——尤其是姒乐对他避而不见——每日一直待到午夜,在最后一个信徒都走了之后,才会疲惫地回寝舍休息。

    然而今日注定是一个不眠的日子,所有信徒都疯了,他们叽叽喳喳地挤攘在一处,在叶烛萤开始放幕巫谢的留影珠时,嘈嘈私语,不断猜测,打探,嘲讽,谩骂……

    更多的信徒则是不停地垂泪,悲伤得不能自已,旋即痛哭出声,哭倒了一大片。留影珠放到一半就放不下去了,打得叶烛萤一个措手不及。

    这既是破灭的终始,也是一场幻梦被打破的荒诞与不可置信。

    “她怎么能?她怎么能?”一名女信徒喃喃自语,满脸灰败之色。

    “他们竟然真的在一起了,我一直以为……”另一个人难以置信地瞪着眼。

    “可是怎么会这样……他们都没成亲……”有人不甘心道。

    “而且有虞谣就真的有那么好吗……”

    “为什么一定要是她?”

    “可为什么一定要是谢大人,他可是神啊,他是要飞升的……”

    “我们也想要他幸福,但他是要飞升的啊!”

    “谢大人会不会再也飞升不了啊?!”

    “是有虞谣拖累了谢大人!”

    “可是有虞谣怀了他的孩子。”

    “……”

    更有许许多多幸灾乐祸的其他神的信徒,尤其是“四大神兽”的信徒,在两年前烧毁了姒乐的帐铺而引起大混战之后,彻底仇视起了巫谢。

    “放屁,怎么就是有虞谣拖累了他啊,有虞谣怀的可是他的孩子,这叫拖累吗??”

    “要是想飞升早就飞升了,还用等到现在?!不就是流连女色不舍得嘛!”

    “就是,难道他想做个负心郎,抛妻弃子?啧啧,不愧是第一神巫啊,这行为我到死都做不出来……”

    “那有虞谣怀了他的孩子,巫谢肯定要娶她咯,不然怎么收场?”

    “那伯苏部落都要建国啊,眼看就是下一个巫咸国咯,哈哈哈哈,有虞谣赚大发了!”

    “我也想我部落里有这么个圣女,又会唱歌还能生孩子……!”

    “……”

    叶烛萤陪着巫谢的信徒坐在空地上,实在安慰不了,耳中还不断地传来嘻嘻哈哈、混不吝的议论声,鼻子都要气歪了。

    “那以后要怎么办啊??”

    这几乎是所有巫谢信徒的心声,他们看着叶烛萤,想起了那青红花面的大信徒,痛哭流涕:“大信徒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叶烛萤顿时无所适从,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抓耳挠腮,尴尬得要跳起来。

    正说着,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传来喧哗声。有人被打得嗷嗷叫,大声求饶,更多的人则是退了开来,让出了一条道。

    姒乐一把丢掉手里赔笑的弟子,满脸寒霜地走了进来,扫视了一圈空地上的信徒,最后目光落在叶烛萤身上。叶烛萤呆滞了。

    姒乐急走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叶烛萤:“有虞谣是不是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叶烛萤还没回过神来,被他晃得头晕眼花,忽而一把抓住姒乐肩膀,大喜道:“姒乐!你回来了?!你终于肯见我了!”

    空地上的信徒都起身围拢了过来,形成了一个严密无缝的圈,纷纷道:“大信徒!大信徒!您终于回来啦!”

    听到这样久违而莫名怀念的话语,姒乐脸皮忽的扭了一下,他尽力压下心中跌宕的杀意与暴戾感——时间太晚,他要发狂了。

    叶烛萤愣愣地看着姒乐:“姒乐,你……你怎么了?”

    这傻子总在不该机敏的时候机敏,姒乐垂了垂眼,遮去眼中嗜血冷光,沉声道:“有虞谣怀孕了?”

    叶烛萤快速道:“是。今日全传开了,国君已派巫彭大人与兵士前往伯苏部落察看。有虞谣在那。”

    姒乐松开他,恍神了一瞬,那该怎么办?原来谢大人拒绝享用他这个祭品,是因为已经有了有虞谣么?

    他该怎么办?他是不是彻底失去他的神了?

    脑子里一片混乱,所有堆积的事情与情绪一齐涌来,几乎要爆裂开,姒乐不耐地拧着眉头,单手摁住了头。刺痛猛袭而来,多日不吃不喝让身体格外虚弱,无力感传遍全身,他身子晃了晃,叶烛萤吃惊地伸手来扶他。那一刹那,情绪轰然决堤,所有阴暗的、嗜血的、暴戾的淋漓地浇灌在头顶,糊灭了他的神智与视线。

    姒乐毫不留情掀开叶烛萤,转身离开,迎面却对上一张又一张惊疑不定的熟悉脸庞,他们的眼中映出了自己此刻的模样——扭曲而狰狞的——他们似在恐惧迟疑,又犹豫不决……

    都到了这个时候,姒乐心里还能自嘲一声,他边哈哈大笑边跑远了。

    “姒乐!”叶烛萤大叫一声,撒开步子追了上去,然而姒乐脚步愈来愈快,几乎是转瞬间就不见了人影!叶烛萤恨得不停跺脚。

    有人喃喃道:“大信徒……疯了……”

    姒乐中途勒马,转而疾奔向丰沮山,一边疯狂地奔跑,一边锤击在各种树木与山石上,时不时发出怒吼声,惊起了林中阵阵飞鸟。

    峡谷里传来如泣如诉的猿啼声,哀鸣如血,与愤怒的咆哮声相和。夜枭飞过,爪子掀落一块树皮。

    姒乐双手撑在学宫门前的巨石上,朱砂镌刻的字迹融化成了血水,汩汩流淌在他手上,他蓦地收回手,再一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踏进山门,潜伏在夜色的笼罩中,翻过假山回廊,一路朝寝楼而去。

    他心里不断地小声喊着:伯霖,伯霖。

    终于爬上了寝楼第二十三层,他却如近乡情怯的游子,僵硬地立在门口,迟迟不敢敲门。

    风声卷在长廊里,头顶的灯盏不停地晃动,火苗明明灭灭,在他心底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

    再也回不去了。他想。

    姒乐抬起手,敲响门。

    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门被从内拉开,一道身影显露了出来。

    长发披散,青纱蒙面,眉眼清冷,陌生又熟悉的人就立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你来了。”他道。

    感受到对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移,姒乐有些无措地捏住了自己的左手腕,微垂了眼皮:“伯霖。”

    伯霖看着他,声音沉静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很晚了,进来吧。”

    姒乐跟着他走进屋。

    外室是一如既往的布置,与他离开时并无多大变动,置物架、六角小窗,窗前的桌案,八扇的重折屏,高脚几上的油灯……

    鼻间一瞬酸涩,姒乐强行忍去。

    伯霖又点了一盏油灯,置在窗前桌案上,旋即背靠着置物架坐了下来,道:“坐吧。”

    姒乐仍站着,看着他,“有虞谣怀孕了,是不是?”

    他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伯霖会看出他的异常。

    伯霖目光一顿,微微蹙眉看他,“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姒乐沉默。

    伯霖拢了拢肩上随意披着的外衣,道:“那天在黑市,为何一句话不说就跑?”

    姒乐仍是不语。

    “我去找过叶烛萤,他说你在牛斗之墟……”伯霖凝着他,“你为何会在那?”

    既然去找过叶烛萤,又怎会不知他为何会入牛斗之墟,可却还是这么问了,无非意不在于“为何入牛斗之墟”,而是“为何不离开牛斗之墟”,他们都心知肚明,以往直白而简单的对话如今也变得弯弯绕绕了。

    可是他又能怎么回答?说入了牛斗之墟,就不可能那么容易出来,秉夏不会让他出来的?还是说除了贵人,牛斗之墟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你见了那些贵人在牛斗之墟的所作所为,你就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身不由己了?还是说他在里面愈来愈不对劲,每日夜里都要发狂,甚至杀了不止一个人?或者……我喜欢待在牛斗之墟,除了那里,我哪里都待不下去了——其实这也是事实,被同化的野兽除了斗兽场还能待在哪?他已离不开血腥与残暴,他已被那些污臭肮脏的血吞噬了灵魂——有人为他而死,他也将为别人而死——可笑的是,他的神都不屑于杀死他。

    姒乐忽然笑了一声,又捂住嘴,笑声闷闷地堵在喉咙里,半天没有说话。

    伯霖一直看着他,“姒乐……”

    伯霖按了按眉心,疲色散去些许,又恢复了几分过往的温雅模样,他问道:“姒乐,为何躲着不见我?我托宵明传话,你从来没有出来过……我也找不到牛斗之墟的入口。”

    姒乐沉默下去。

    “我回来后,你不在寝舍,我想起当初汉柳说碰见你的地方是在黑市,果然找到了你……”伯霖道,“你给那些红娘描花面,可你为何一看到我就跑?你认出是我,可你二话不说就跑了……”

    他抬起头,看着姒乐,道:“姒乐,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当初突然就说要离开?”

    “没有。”姒乐声色生硬,“你本来就不该留在这。”

    “看,你还是……”没说下去,伯霖蓦然止了话语,如今还能确定什么呢,双方都隐藏了太多,谁还能妄自肯定别人的真实想法?

    他叹了口气,道:“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没有。”姒乐转身就走。

    “姒乐!”伯霖凝声叫住他,“离开牛斗之墟,回来……”他又停住,可能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或是没必要了,姒乐心里想,你自己都不想留在学宫,大家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伯霖静了片刻,道:“或许我们可以走,我先带你离开……”

    姒乐缓缓转身看他。

    伯霖忽而自嘲一笑,“罢了,我又能去哪……”

    所有人都前路未清……姒乐忽然就明了,他们这群人,是没有以后的。眼眶有泪滚落,他猛地转过身,拉开门飞快走了。

    伯霖坐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开合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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