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巴蛇蟒身寸断如指
秉夏动作一顿,将青玉圆筒扔进屉里,转了身来,背抵着案几,一肘搁在上头,晃了晃杯子,抬眼睇姒乐。
他了无所谓道:“你也知道这个?”
姒乐道:“宵明给我看过。”
“看来,你这两年在斗兽场知道的不少嘛。”秉夏幽幽道,“怎么,你也吃这个?”
“没有。”姒乐道,“为何要逼我入斗兽场?”
秉夏讥讽道:“你觉得呢?”
“你说看到我不如意,你就畅快了,”姒乐道,“可我没在斗兽场见过你。”
“你觉得我会让你在斗兽场见到我?”秉夏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道,“你这卑贱的斗兽场奴隶。”
姒乐道:“你没去过斗兽场,不然你不会这么说。”
“知道一个人过得痛不痛苦,需要我亲自去看?”秉夏道,“别太高估自己,小祭品。”
“你……”姒乐皱了皱眉,“我去找过祝冬羽,他的法器坊关门了。”
秉夏抬眼睇他,“关我何事?”
姒乐道:“他是你的大信徒,他……”
“我不比你清楚他是我的大信徒?”秉夏嗤道,“需要你来提醒?”
姒乐直直地站着,静了会,盯着秉夏墨黑的头顶,忽而弯唇笑道:“我跟他们说,我来睡你。”
秉夏倏地抬头,站起身,一巴掌就挥了过去。
“啪!”姒乐抓住他的手腕,一指宽的红绳随着劲力而曳动不休。
秉夏铁青着脸,盯着他腕上那根红绳,讥笑道:“怎么,过得这么痛苦,学会了作茧自缚?”
“是,”姒乐道:“我过得很痛苦,你满意了么?”
秉夏眯着眼看了他许久,才挑起嘴角道:“那你可有想清楚,觉得自己有没有资格留在我脚下?”
他伸出手戳了戳姒乐唇边的莲花纹,“你这样的祭品,就应该待在这种地方,你看你适应得多好。不把你圈在笼子里,架上祭台,你就不会知道你一直在妄想你根本得不到的东西。”
他的神情有几分异样的涣散,姒乐察觉到他脸色泛青,眼下有青筋血丝显现出来,微微地鼓动,姒乐心神一凛,什么东西?
“你……”姒乐道,“你过得也不好。”
秉夏嘲笑一声:“所以你也很畅快?”
姒乐松开他的手,“祝冬羽说……他想要你自由。公子藏对你……”
秉夏转过身,回到案几旁继续喝茶,裹着绷带的那只手搁在大腿上,漠然道:“你们这群人,就是太天真。”
他道:“公子藏对我很好。”
姒乐觉得烦躁,眼中猩光一闪一闪,忍不住哂道:“玩过你的人都送到斗兽场来了!”
秉夏一顿,缓缓抬眼看他,眉眼冰霜如雪,唇角一丝一毫的笑容都没有,“他说,要满足我的欲望。”
“我他妈能有什么欲望……”他眼中迸出一点令人触目惊心的讥讽来,“不过是想所有人都死了罢了。”
姒乐一怔,满足一个人的欲望,让不同的人去睡他,原来是这样么……
然后让所有人死掉。
姒乐右手捏住左手,哈哈大笑。
秉夏顿了顿,凝着他不语。
姒乐在原地来回转悠,一边转一边笑,嘴角高高吊起,眼眸旁蛇头吐出信子,开始捕获猎物。
唇边红莲绽放出妖异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脸上爬走,变成一条红蛇。
秉夏眉目微暗,执起茶杯一口饮尽。
姒乐一脚踏在案几上,俯身去向秉夏,哂笑道:“癝巴部落的下场是什么?”
秉夏手一松,茶杯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姒乐拿爬满血丝的眸子扫了一眼那堆碎片,了然道:“这样啊……”
秉夏一巴掌甩向他,仍被及时制住,姒乐揪住秉夏衣领,又猛地一拍,秉夏猝不及防向后仰去。
“哗啦哗啦——”接连几声响,秉夏背撞在案几上,案几撞在六折屏风上,屏风不堪撞击,轰然倒地,破碎。
姒乐单膝跪地,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按在秉夏腰侧,嘻嘻笑道:“你别想打我了。你打了我那么多次,祝冬羽说是我该打,可我真不高兴。”
秉夏狼狈地倒在地上,撑起身子,怒目而视,“姒乐!”
姒乐偏头:“不叫我小祭品了?”
“姒乐,你这疯子!你他妈就该待在这种地方,不把你圈在笼子里,架上祭台,你就不会知道你一直在妄想你根本得不到的东西!”秉夏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滚!就凭你还想睡我?你他妈给我滚!”
姒乐笑容一霎消失得无影无踪,沉沉地盯着秉夏,一言不发。
两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姒乐一拳砸在案几上,“膨”的一声响,“你以为我想得到什么?”
秉夏讥笑:“你问问你自己脸上画了什么,眼睛里又写了什么?!”
一团白雾飘了过来,罩住姒乐的头脸,是白尸钻出来了——他出门时让他留在屋子里。
姒乐无声地站了起来,白衣白裤,红绳黑手套,脸描红莲青蛇,这个人再也不是最初入巫咸国的模样了。
秉夏看着面前的姒乐,闭了闭眼。
“其实你错了。”姒乐淡淡道,“我在斗兽场过得很愉快,若你想听这个。多谢你逼我入牛斗之墟,我没有资格留在你身边。”
秉夏倏地怔住,眉眼间笼罩的冰霜寸寸瓦解,又寸寸封冻,最后化作了终年冰冷的雪山,冷漠道:“是么。”
针锋相对,一败涂地,没有谁真正赢了谁。
姒乐感到深沉的疲惫,脑中混乱加剧,隐隐作痛,他单手捂住脑袋,把白尸从脸上扒下来,托在手里,推门离去。
天空被术法遮盖,一眼就望到头,黯淡的、灰沉的,没有晴阳也没有冷雨。
姒乐如游魂般飘出猎艳堡,令人窒息的沉闷依旧萦绕在全身,他抓着心口,觉得喘不过气来。
万分疲倦。
他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贴着墙慢慢蹲了下来,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白尸抱着膝盖蹲在他旁边,歪着头打量他。
有人兴师动众地来,又喟叹满足地离去,一如既往地兴师动众,他们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人影,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有个白衣少年抓扯着胸口,垂头不语。
以及一只鬼,蹲踞在他面前。
夜幕缓缓降临。
巨大的穹顶横亘在头顶,黑色的石砖密密匝匝从上至下,刷满了玄色的纹路与朱砂咒图。
石砖墙壁上环绕一圈,遍布着百座月形拱门,层层往下,一共五层,每一层以金朱栏杆围出观赏之地。
当中一方台面,洒满了黄沙,零碎的玉石散落在黄沙中,泛出泠泠的光。
昏暗漆黑的甬道墙壁上,青铜灯盘幽幽燃烧着一缕火苗,寂静而悄无声息。
其中一屋门被推开,从内步出一个人影。
司屋人对归来的他道:“今夜有重头戏,记得提前准备好。”
姒乐没有回答,掠过他身边,没入黑暗深处。
传说中,夏朝大禹治理洪水,在北方凶水之地制服九幽妖兽,又奔赴南方洞庭湖,将肆虐作乱的巴蛇蟒收服,最终平定水患。舜帝为表彰大禹治水有功而赐给他一块代表水色的黑色圭玉,向天下宣告治水成功。
彼时世人尊奉大禹为山川之主,是可以代山川之神施行号令的帝王。
这样的尊荣一定为许多人所敬仰,所赞服,是以当南方部落送来一头红头白身,嘶鸣声有若牛哞,巨口大张,似能吞象的蟒蛇时,环形高台上的王公贵族们一致认为这就是当年夏禹所制服的那头巴蛇蟒。
他们将兽笼搬至高台中央,架起十数根烧红的铜柱,在上面倒满了火油,绑上生肉片,吸引蟒蛇前去缠绕铜柱并食用那些生肉片……
一场惨剧在台面上演,永无止尽。
二十名白衣白裤的清台人等候在高台与座位的空隙中,坐在台基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空洞。
他们暂时放弃了自己的双眼——得到短暂的安宁——人会自保,这很正常。
姒乐双手戴着薄黑色的手套,微微贴在身前,像在行一个神秘而古老的礼节。
一场暴虐激起无可阻挡的性"欲,贵人们纷纷挑了能入他们眼的奴隶带走,进了二层密密麻麻如乌鸦的眼睛一般的厢房小屋。
姒乐单膝跪在台面上清理寸寸斩断的肉块,面无表情,又似乎麻木地吊着唇角。他身上圣洁的白衣与清理妖魔的举止吸引来了嗅觉敏锐的野兽——一个贵人立在他面前,道:“抬起头来。”
司屋人过来道:“大人,他是公子宵明的人。”
贵人话语不变,眼睛已经化作了嗜血的兽瞳——他们在施虐的同时也变成了被施虐的那一方,这从来没有绝对的间隔与对立——仍是道:“抬起头来。”
姒乐站起身,与贵人对视。
贵人舔着犬齿点点头,“很不错,跟我来。”
司屋人锲而不舍道:“大人,他是十三公子宵明的人。”
贵人一掌甩在司屋人脸上,对方脸上立时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司屋人滞了一瞬。
贵人不由分说拽住姒乐的手臂,就要拖着走。
姒乐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抬起一脚就要踹。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愤怒的吼声,一道身影遽然扑近,掐住贵人的脖子,将贵人掼在了地上。
拳拳到肉的以下犯上引来了无数贵人的奴仆,那道身影被拉了起来,遭到围殴。
姒乐看到了站在人群外茫然的螭吻,他身旁没有人抓着他的头发或手臂。
姒乐转头去看被围殴的人,人影攒动间,一张熟悉的狰狞凶狠的脸——霸下。
为什么……
为什么……
怎么会……
他冲上前,才掀翻两个人,就被司屋人的灵力压制住,按得跪趴在了地上。其余的清台人都赶上来压制住他,他丁点也动弹不得。
姒乐目眦欲裂,一手抠在台面上,指节几近崩断,他死死地瞪着,瞪着人群里逐渐倒下的身影,鲜血流淌在那人的身下……
姒乐睁大了眼,血丝网住眼珠子,定在了原地,清台人堆成的山压在他身上。
螭吻茫然地站在一旁,不解地看了看人群,又看了看姒乐这边,然后奔过来伸出两手,学着其他清台人的动作,也压住了姒乐。
姒乐怒吼:别管我!快去救他!那是霸下!霸下!他一直都爱着你!螭吻你究竟知不知道?!!!
他声嘶力竭,然而灵力封住了他的四肢,也封住了他的唇舌。
贵人擦着鼻血又施施然走到他面前,司屋人道:“大人,这小子有疯病,眼下又犯病了,他这模样怕是不适合伺候,您看……”
贵人居高临下地睨了姒乐一眼,见他一脸扭曲、狰狞毕露的丑陋模样,顿时失去了兴趣,“啧”了一声:“真是恶心,赶紧拉下去,别污了人眼!”
司屋人挥了挥手。
几个清台人得令,二话不说扛起姒乐,一路疾奔,踹开他的屋子,将他囫囵一扔,就锁上了门,守在门口抵住门,灵力解开,任他如何拍打嘶吼都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