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鬼白尸再见伯霖
谢大人自从第二次祭舜大典后,仍在外练兵,但由于西伯侯盟誓已成,以及西伯侯崩,其子姬发立后,练兵之事便不如以往频繁。这两年间,谢大人接连在齐宴楼宫演唱三首新曲,分别是《东楼墨》、《扶桑》、《将降》,姒乐趁着每周一日的休沐期前往齐宴楼宫聆听,每一首都不曾错过。
但正如所有信徒说的那般,谢大人在自己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深——他拒绝任何人能以一种精准的感受来表达他的歌中之义。其歌风之诡谲晦涩艰奥,演唱举止之异常难为癫狂,使得很大一部分信徒都郁郁寡欢,为难以听懂谢大人的歌而感到自责与悲伤。
剩下的两个馒头吃不下,姒乐随意扔在桌上,没一会儿,那馒头就消失了。
他曾跟随斗兽场的队伍前往阎魔城进货,无意中撞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是一个没有怨气的鬼魂,化成一团白雾,撞到他身上之后,吧唧一声掉在地上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姒乐不太高兴,不知为何,他一进阎魔城就格外警惕——也许是身为野兽的直觉。
总之,最后他随手扔了个没吃完的馒头给小男孩就走了。谁知此后他走到哪这团白雾就跟到哪,他一度懊恼自己不该给他那个馒头,以至于被人,不,被鬼缠上。
但也是有好处的,小鬼叫白尸,经常溜进宫里,帮他打听谢大人的消息,基于这一点,姒乐把他留下了。随意养着罢了。
“膨膨膨——”开始有人凶狠地敲门。
姒乐从回忆中抽离,白尸化为人形,蹲在他旁边龇牙咧嘴,意思是有危险。
姒乐不置可否,又到了半夜,许多人都在这时候发狂,不理会就行了,闯进来再说——除非自己也发狂,没忍住主动跑出去干架。
想到这,他弯起唇,开始笑,觉得有趣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比以往更有趣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有黑暗与野兽存在的地方,才是他从一开始的归宿。
他乐不可支,揪着脖子上垂下来的红绳,拿头膨膨膨撞墙,一边撞墙一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尸见了,连忙变回白雾,挡在他和墙中间,怕他伤到自己——他一直都这样做,自从他开始跟在姒乐身边。
姒乐更加肆无忌惮地撞墙,掀翻了桌椅板凳,一脚踏碎了已空的碗碟,蹲在地上,嘴角高高吊起,笑得怎么都停不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每当他有可能弄伤自己时,白尸就飘到哪里,阻止他和利器硬物干起架来。
因为,他也发狂了。
这太正常了,在这里,谁不发狂。
哦,除了那个司屋人,他只管发出命令,他不发狂,他甚至敢在半夜里和新来的奴隶交谈要给对方安排屋子!
姒乐一手捶在墙上,一声巨响,白尸疼得受不了,吧唧一声掉在地上,重新变回了男孩。
鼻青脸肿,疼得龇牙咧嘴的男孩,一丝一毫的怨气都没有。
姒乐怔住,拳头慢慢收了回来,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站在一片凌乱木屑与碎片中。
男孩抱住他的小腿,不停地蹭着。
姒乐闭上眼,一行泪落了下来。
他进入牛斗之墟后,叶烛萤曾不停地来找他,叶烛萤脸上的伤被宵明求了巫彭医治,虽不至于毁容,但也留下了淡淡的疤,就这样,叶烛萤还是来找他,他不想见这个傻子,从来不回应他的求见。
但他会在休沐期去齐宴楼宫经过坊市时,偷偷进去,远远地望一眼曾经三座帐铺所在的地方。叶烛萤那个傻子,重新建了三座一模一样的帐铺,开始轮流放宵明、谢大人和汉柳的留影珠。
汉柳的信徒,那个说出神铭的信徒,她的姐姐自尽而亡,她自己也在亲眼目睹帐铺被烧毁后,撞柱而死。
叶烛萤疯狂地搜刮谢大人的和汉柳的留影珠,固执地要把他们那一份也重新一起维系住,却根本没意识到,没用的,什么都是没用的。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
离开的人也已经陷入深渊不可自拔。
所有人都回不到过去了,短短的三年的过去。
姒乐从那一次偷偷回了一趟坊市后,就再也没去过,他不知道宵明为何要在斗兽场庇护他——这压根没意义,他早就已沦为野兽,从一开始就是。
从他第一次被扔上祭台,从他的父亲在他三岁时因求母亲放过自己,被首领知道后,被架上火架活活烤死,他就已经摆脱不了了。
他是飨神的祭品。永远。
姒乐立在黑暗中,脸上泪痕已干,他弯起笑容,这让他自己愉快,也让那些贵人愉快,贵人们总喜欢爱笑的奴隶——贵人们自己也总以一层皮的笑容来装点自己——这谁都会,多笑一笑就好了。
白尸不会说话,他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直望着自己,姒乐与他对视着,然后对方也笑了起来,这小鬼什么都学。
已过子夜,甬道上的喧闹声消止了,姒乐拍了拍白尸脑袋,接着收拾好屋子里的东西,洗掉脸上被泪水弄得有些斑驳的彩画,又重新描画上新的——红莲与青蛇——心满意足。
小鬼趴在姒乐背上,两人一起出门了。
两人要去一趟黑市,今夜有一场拍卖会,是谢大人的留影珠,他要去三坊七市给红娘描花面挣取报酬。
第二颗《东楼墨》,以另一种场景演唱的截然不同的曲风。
他势在必得。
两人出了斗兽场,经过鹜奇堡,进入猎艳堡,通过猎艳堡的虚门传送到了三坊七市里的一间雅间。床上一个男人正在强迫一个少年,姒乐突然出现,吓了那男人一跳,少年见机一溜烟滚下床撒丫子跑了。姒乐面不改色,准备离开房间,去找花娘。
谁知男人见到手的鸭子没了,一把冲上前拽住姒乐,用手去掀姒乐的上衣摆——他穿的是清台人的服侍,长袍不方便,样式与他以前所穿的伯苏部落的服饰差不多。
男人还没撩到姒乐的衣摆,姒乐一拳就揍了过去。男人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姒乐看都不看,推门出去,下楼。
“红鬼!”有花娘在叫他,“你终于来了,今儿姐妹要画七个!”
七个,有点多,不要紧,有报酬就行。
姒乐背着小鬼坐在大堂里的圆台上,花娘们搬了桌椅,添好彩漆,一一搁置好,方便姒乐取用。
姒乐通目一扫,各种颜色都有。
第一个花娘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将雪白的姣好脸颊伸到他面前,姒乐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眼,这花娘便红起脸来,眼眸如含春水,汪汪地直勾勾地觑着姒乐。
姒乐的脸庞与她咫尺近,花娘的心砰砰乱跳,手捏着帕子扭成一团,小声唤道:“红公子……”
红公子,他是红鬼,所以就叫他红公子么……
姒乐想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这一笑,从唇边开出的莲花便似活了过来,熠熠生辉。花娘看得痴了,情不自禁地更靠近了些许,这一靠近,沾着彩漆的笔就歪了,姒乐眉一冷,一把扔了笔,不画了。
“诶,诶,快,下一个!”花娘自知理亏,可谁叫姒乐给她们画的花面引来了无数的客人呢,那就什么都行。
“姒乐。”有人走到他跟前叫他。
姒乐身子一僵,半天没抬头。
“姒乐。”那人又叫了一句。
姒乐手指微颤,干脆放下笔,手拢在袖里,缓缓抬眼看去。
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青绿色的长袍,面上围青纱,黑发系拢搭在肩上,眉目清冷淡雅,隐约可见唇畔微笑,注视着姒乐道:“姒乐,你在这里,我找到你了。”
“啪……”笔掉了地上,溅起滴滴斑驳的彩点,姒乐噌地起身,一下翻过桌椅,跳下台,迅速跑远了。
“姒乐!”男子叫了一声,没来得及阻止,也赶紧追了过去。
恐惧弥漫了心头,姒乐飞快地奔在三坊七市里,左穿右钻,就是不想让对方找到自己。
伯霖!
竟然是伯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怎么会到三坊七市——黑市——这种地方来??
小鬼被他颠得东倒西歪,化成白雾,裹住姒乐的脖子,这才稳了下来。
钻进一处漆黑的巷角,姒乐撑着墙大口喘气。
他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却极其艰难,太久未开口,他几乎失去言语。
“伯……霖……”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出来,嗓音涩哑难听,可他叫得那么轻,生怕这又是一个极易破碎的梦。